《迷境盛世》夏珞恪

28、晨思

　　彻夜未眠的他一直静静看着罗帐顶，此时无端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有些酸酸痒痒的鼻子，再也躺不下去了。
　　坐起身后却发现外面还是一片昏暗，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又重新躺了下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
　　他以大拇指饱满的指腹抚了抚锦囊面上的那朵金线番红花，黝黑的眼珠子在黯淡的晨光显得特别亮。
　　那里面装着主子送给他的辟邪之物，一颗被打磨成桃心状的桃核。当然，他所承认的主子一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司寇三小姐如霰。侍主容川天飒，只不过是其母珍妃夺权的一枚筹码，是条活在长辈的高压逼迫之下却无力挣扎的可怜虫。那样窝囊的人，怎配成为他舒聆闲的主子？
　　看着锦囊，他的心有些微暖泛起。
　　说起来，这桃心桃核也是唯一一件他从主子那儿得到的，由主子亲手打磨而成的东西。
　　那时候她已是病弱之躯，不知是否因简主子之病逝伤及她心，在简主子下葬的第三天她便突发高热，通体的肌肤发红发紫，迹如中毒，无论上当家尽何种汤药都无法治愈，之后高热虽得以降下，一个多月后肤之红紫也渐消，她的身子却弱了下去，远不如从前。
　　但她仍趁着每日出林间走走的空当，在溪流边用砂岩块仔细地打磨着那颗沟沟壑壑的桃核。已经九岁的他站在她身后，就像兄长守护着嬉戏水间的妹妹，又像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但事实却是，他只是她的侍仆。

　　打磨完成的那天，潺潺溪水映着她粉雕玉琢的脸庞，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英气，在秋色里是那样的意气高昂。
　　她从水中捞出那颗经过溪水冲刷去粉尘，湿答答的桃核，抬起手，以一根纤细的食指将它抵于他的喉间。
　　“聆闲，这是我替你起的誓，也是给你挂的锁。若你叛我，永不叙用。”
　　她灿灿然的笑颜，就像深秋里的一株文心兰一般轻巧滞洒，她的话语和着水滴从他的皮肤丝丝缕缕地滑落，冰冰凉的触感从喉间一直划到胸口，那双生动而明澈的眼睛正对上了他的凝视，像在给他下咒。
　　永不叙用。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之意彻现无误。
　　说着这话，她才六岁。不是恳求，更不是命令，只是她的决定，也是他的誓言。
　　她永远都知道该如何去利用他人的弱点去加以掌控，她说过，是人就有弱点，或为财，或为命。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若利益都无法满足，那就只能采取相胁之策。
　　而不能侍在她身侧，无疑就是自己的死穴。无论他在人前表现得如何少年持重，无懈可击，到了她面前，他只有破绽百出。
　　但他怎会叛她？那个誓词不过是冠上加冠。
　　在他更年幼的时候，爹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或许是比这更严重些，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但与这四字相比，更深地触动了他心中的那根弦。
　　为了有朝一日能为三小姐效命，他历尽辛苦习得世间绝世武艺，三小姐让他往东，绝不往西，让他做事不可问原由，他就绝对不问。这份身不由己却又情不自禁的忠诚源自何时，他早已忘记，有时他也不禁自嘲，或许这是上辈子欠下三小姐的命，注定了这辈子来还，而且是以命相还，容不得丝毫抠门。
　　即使上当家不说那句预示似的话，三小姐早已是他至高无上的王，哪怕这一刻为她征战沙场夺得江山只待她君临天下，下一刻她只需轻轻挥挥手说，不要了，他也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撒手搁放。
　　表面上他与司寇六主烨树感情最为要好，既是主侍关系，亦是酒友，但司寇上下没有不知道他对三小姐那至深的忠诚度。
　　泉少爷曾私下与他说，不可盲从。但他怎么能理解得了“若你叛我，永不叙用”给自己带来的震撼？
　　他自然是明白泉少爷话中的意思，泉少爷只是希望他能把三小姐的举动多少告知一些，但他何尝不是只受命而行，并不知内情。
　　三小姐所做的一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谜，但明知是谜，却没有人解得开，也不敢解。从病魔缠身，气虚体弱的三小姐强行打听出她的心意，不如直接给她一刀来得痛快。
　　她深深地隐藏着一切，即使是多少知晓一二的泉少爷曾诚挚劝诫之别再单孑独立，让兄弟妹妹们知道或许可以帮上忙。她却只还以淡然莞尔，“你们若是知道了，我岂不是寸步难行？若天注定我司寇必须涉这趟险，就让我一力相承。”
　　“我已为鬼，何必再玷污你们？”
　　这句话的语气，就像当年她的那句“永不叙用”一般，轻巧滞洒。
　　他是听不懂这话，但她却在转身之后对自己说：“聆闲，你可愿帮我？”
　　“若能为三小姐效力，聆闲愿为犬马。”他的脸上是一贯的潇然笑容。
　　谜样的三小姐，却定下“不可对家人有任何隐瞒”的家训，不知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是对自我的一种讽刺——同为司寇之血脉，兄弟妹妹们或许也不是她所能掌控的。
　　泉少爷在这一点上，倒是与三小姐有相同之处，两人说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时，目光总是眉眼弯弯，澄澈剔透，像是在说着这个世间上最不虚伪的真心之言。
　　昨日花朝祭典后，他从司寇一众人身边路过时，见到三小姐，习惯抱拳揖了一揖，三小姐伸手扶了他一记，会意地从他折叠起的窄袖间不被察觉地掏走了那张小纸片。
　　纸片上书的是他入宫后查到的莲花碑铭全文。
　　获知全文的那一刻，他也有些吃惊，明白了河少爷与泉少爷为何把实情瞒下。
　　若是知道长兄的姓名已成了咒文的一部分，三小姐必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搜取逆贼。兄弟妹妹之事，她必躬亲而为，忘了量力而行为何物。届时一折腾，身子也必是吃不消，谁人愿意见到这一幕呢？
　　想到这儿，他的嘴边突然挂上了一丝苦笑。
　　他也不愿见到三小姐病体消损，但他在三小姐面前不能有任何的自主行动，不可劝阻，更不可能逆行，只能遵从三小姐之命。对于河少爷与泉少爷，他只可在心中默默地道一声歉，碑铭全文他是照奉不误。
　　拿到咒文后，也不知三小姐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任了星卫，已经不再能像从前一样随传随到，之后若她只身涉险，他又该如何助之？
　　无声地叹息一声，他竟想起七皇子容川天飒。
　　那个人，虽被他所不齿，但仍有令他侧目的特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双眼睛。
　　受命上任之初，本是俯首听旨的他在上监念毕抬头之时，便与那双眸子相对而视。
　　有那么一刻他在感慨，若不是生于帝王之家，容川天飒也一定是名儒雅才子，他仪表堂堂，品貌端正，双眸透着的光就如三小姐说着“永不叙用时”般的清澈，但似乎又有不同，他是那种纯粹的清明，不骄不佞，无欲无求。
　　他不是不知母亲暗地里做些什么，只是无法阻止。以现在的局势看，下一任君王确为四皇子无疑，而且由于三小姐的插手，珍妃的下场自然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三小姐的脾性，他是甚为清楚，除了自家人外，她奉行的是一个“狠”字诀。谋权篡位之罪，诛连九族，即使新皇不追究，以三小姐的手段，七皇子也脱不了干系吧？
　　可惜了……
　　他侧翻了个身，把锦囊放回怀里，轻轻拍了拍外层的衣裳，闭起双目，重重地呼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貌似我真的是懒惰了许多－ －昨晚还梦见文依然没更出来，然后小秘给摆了个幽怨的眼神orz……犀利之感至今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