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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玉树琼枝做烟萝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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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箫音,初闻细微如水波轻漾,继而逐渐清亢如云龙破空,穿越金陵城中万千坊舍街巷、杨柳枫杉,悠然而来。城前本是杀气漫天,南唐众人一派愁云惨雾,初闻此箫音传来,那曲调虽略显陌生,似乎不是坊间常奏的曲子,听起来却是清越悦耳,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箫音陡然由清化柔,音律忽转低婉,如泣如诉,却正是一曲《子衿》。
曹彬眉梢一动,合掌叹道:“好曲子!好箫技!此人不知是宫中哪位大家?单论技艺精湛娴熟,直可与我大宋宫中擅奏琵琶的何大家媲美呢!”最后这句话却是向着魂不守舍的李煜说的,神情颇为和蔼,显见得也是籍此话题来安抚一下这位惶恐不安的亡国君主。
李煜木偶般地立于当地,侧耳聆听,眼神却是空洞无物,竟忘了答话。那流珠早退到一边,眸中含泪,神色怔忡。
幸得曹彬性情宽厚,只是微微一笑,以眼色止住了一旁忿然变色的潘美。稍一分神,那箫音如泻地水银一般无孔不入,又钻入耳中,以他破敌万数、冲锋沙场的名将定力,也忍不住心神一荡,几乎便要随着那箫音情驰万里。
心中暗暗一惊,曹彬不觉加强了几分戒备,扫视一眼左右如痴如醉的将士们,沉声问道:“这箫音从何而来?是教坊里的人吹奏的么?”
身旁却有人失声叫道:“好熟的箫音,莫非是……是……”说话之人正是陈轲,他霍然转向曹彬,禀道:“曹帅!这支曲子末将曾听过的,那一年末将随卢大人入南唐之时,曾在百尺楼中,听到过李煜的义女德毓公主吹奏。只是今日听来的这支曲子委婉迭宕、优美夺魄之处,又远胜当年德毓公主之技了。”
潘美恍然道:“德毓公主么?听说她流落江湖,前不久有巴蜀武林消息隐约传来,听说她在女夷教中师从一个旧时的长□□武,却被辽国师延陀的几个弟子逼下山崖身亡……”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扫了李煜一眼。
谁知李煜恍若未闻,仍是呆呆地立着,甚至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
曹彬叹了一口气,心道:“李煜看来是被剌激得有些傻了,还是当真不心疼这个所谓的义女?师延陀?哼,这辽人也当真大胆得紧,不但派遣弟子以外使的身份频频在汴京亮相,打着切蹉的幌子折辱我大宋武人,居然还将手伸到了巴蜀一带?只是如今安内不暇,没空理这些番狗罢了。”
陈轲倒是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末将倒是见过那位公主,当真是韵致淡雅,出自于天然之态,箫技舞姿都甚是精湛,若是香消玉殒,倒是如同玉碎兰折,当真可惜了!”
箫音却仿佛渐渐近了,南唐百姓中不由得一阵骚动,突然自动让开一条路来,无数人伸长脖子,竟向着同一方向望去。
冷风苍凉,淡白的天色之中,有素衣布履的少女,自远处缓缓而来。脚步轻盈,如回风舞雪,虽是迈步前行,却仿佛凌波踏浪。乌髻低挽,鬓发披拂,脸庞是玉雕冰琢一般,那淡淡的眉黛眼痕,却是雪中疏离的梅影。
一管白玉箫置于唇间,数指起落,按宫引商,箫上隐有一块粉色玉斑,说不出的娇艳动人,更映得少女的指尖嫩如春笋。
直到她一直前行,距李煜只在数十步时,众宋兵才如梦初醒,呛然拔刀,左右将她围住,喝道:“不许前行,违者死罪!”南唐众人吃了一惊,不知为何,竟有许多人对这少女油然而生好感,纷纷叫道:“不许伤人!”“有话好说!怎能伤及无辜?”“人家姑娘又不杀人放火,干么这么凶人?”
箫音嚘然而止,少女徐徐将玉箫自唇间移了开去,看了那些兵士一眼,淡淡道:“故人远行,特来相送一程,生别送远,为人之常情。众将军何故阻我呢?”
曹彬眉梢一扬,却听陈轲急促地低声说道:“曹帅!这女子居然是德毓公主!她……她竟没有如潘帅所言坠崖死去!”
曹彬暗暗一惊,抬头放眼望去,恰好遇上那少女清亮如水的两道眸光。她的眸光虽与曹彬相遇,却是毫无惊谎之色,仍然是镇定如亘、不卑不亢。素色衣袂在风中飘扬不定,她却如山峦一般秀丽沉稳,使得曹彬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女子!好气度!”
只听潘美高声喝道:“谁是你的故人?你这女人不要胡闹,远远退开!这些都是旧南唐的君臣,即刻要前往汴京,你若再前行一步,立斩无赦!”
少女阿萱的眸中掠过一抹冷色,哂道:“是么?”素影一闪,竟然已凌空跃起,破风飞来!
宋军中陡然有数道黑影飞起,却都是通身玄衣的男子,与阿萱在空中甫一交接,也看不清如何交手,但见身影交错,便听其中一人尖声大叫,跌下地来!
阿萱衣袖飘展,挥掌之间,又逼退最近两人,径直向前飞去,姿势却是说不出的优美动人。起初宋军攻城国破,南唐众人本就有一种亡国的凄惶与怨气,只是宋军压境势大,不敢相抗罢了,此时见这不知名的少女竟敢奋然相抗宋人,不由得情绪大振,人群中竟然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陈轲挥臂喝道:“鸟飞!凫浮!猿搏!豹击!”那数名玄衣人闻声身形陡变,竟尔结成一个古怪的阵势,将阿萱围在了中间!陈轲脸上浮现一缕微笑,喃喃道:“竟然武功大进!轻功着实不错啊!”
阿萱身形再行飘转,手腕轻拧,十指纤纤,只在左边玄衣人臂上一拂!那人大叫一声,仿佛受无形力道所击,身子竟平平向后飞出,砰地一下撞在另一玄衣人身上!两人一齐跌落,阿萱就势如游鱼般飘然前掠,双手齐挥,又有三人被接连点中,纷纷落下地来!阿萱头也不回,足尖只在最后下落人头顶轻轻一点,借力前纵,身形仍向李煜飞去!
陈轲张大嘴巴,回过头来向着曹彬,脸上神情却是古怪莫名,失声道:“天香手!她居然练成了天香手!”曹彬眉头一皱,身后早抢出一名将军来,风一般地卸弓搭箭,臂运强力,嗖嗖!仿佛号令一般,竟同时有三枝长箭首尾相衔,疾射而去,一路带起尖利的镝鸣之声!
南唐降臣之中,不知谁惊叫一声:“流云箭神韩逢!”
群情耸动。韩逢原是蒙人,少年时来到中原,时运际会拜在赵氏兄弟麾下,因箭术精绝,能数箭相连攻敌,便如流云一般,曾于宋灭后蜀一战中,独自射杀将卒百余人,名噪天下,故得名流云箭神。那令人谈之色变的“万箭营”便是由他亲任总教头并一手训练的。只是他自己冲锋陷阵,却不擅用兵,但仍然颇得圣宠,平时为大宋皇帝训练贴身近卫,只在重大战役才特派相助;故他虽无军职,散秩却高,名声也广。
他这七箭射来,虽是军旅用箭,但其威力已不亚于一流的武林高手。
阿萱似也识得那七箭厉害,身形平掠,闪过面门要害一箭,那剩余六箭却如得号令一般,竟陡在空中蓬然散开,各取肩膀、腰肋、下肢、背心、小腹、咽喉六处!此技虽类似当初百尺楼中万马堂的飞刀之术,但其狠准深厚却远甚之。
“呛”!仿佛一道光华划过天际,阿萱终于被逼得仓猝出剑,格开奔向肩膀及咽喉的两箭!箭身应声而断,化为两截落下地来。阿萱斜身相避,射向腰肋的另一箭擦身而过!种种行动,俱在电石光闪之间。
那将军微微一笑,说道:“好剑!”弓弦微动,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这次却是七枝长箭疾速飞出,虽是疾如闪电,却又畅似流云,当真不愧流云箭神之名!
阿萱身在空中,无从借力,勉强闪开那三箭便已侥幸,而且箭上劲力甚大,虽然凭借宝剑之利斩断,但虎口已是隐隐发麻,气血有碍。眼见七箭射来,哪里有阻挡之力?除非是跳下地来相抗,但下面俱是宋兵,一旦落下便被阻住,再难向李煜前进一步了!
铮!
一枚石子突然弹跳而起,直射入空!那七箭本是成一字之形,石子准头甚劲,竟然正中最后一枝箭尾!原有七箭相连之力顿被打乱!
韩逢神色一凛,忽闻长笑破空,有两道人影鹰隼般地射上前来,一黄一灰,却是快捷之极!笑声未绝,那些长箭却仿佛受无形劲力所激,居然有数枝歪歪扭扭地射了开去,另有一枝箭余劲未衰,仍旧射上前来,却见碧光暴涨,有剑气凛然迎上,当头立时将其斩断!
黄影一闪,碧光掠处,涌上前来的宋兵不由得脚下一滞!阿萱趁此空隙,已奋然掠过最后一段距离,飘落在李煜车前!众兵士哗然围上,阿萱却负手不作抵抗,微笑不语。
黄影落地,却是个身着黄色劲装的年轻女子,眉目间英气横溢,她一挥手中长剑,喝道:“宋人无礼!人家父女相别,你们都是如此狠下毒手么?”
灰影翩然飘前,也不见其如何动作,竟是如烟如雾,已生生挤过众人之间空隙,立在了阿萱身边。
灰衣布袍、麻绦草履,一根青窄布带束紧发髻。明明是朴素之极的衣饰,穿在他的身上仍是有说不出的冶艳风流。发如墨,肤胜雪,鼻直眸深,轮廓分明。若论容色之美,竟是比寻常女子还要胜过三分。
他左手掌中,握有一柄玄黑暗泛血红的三菱弯钩,此时只是好整以暇地轻轻一挥,钩身上顿时腾起一团黑红暗雾,诡异莫名。
众宋兵本是要一拥上前,但见这灰衣男子气势,心中有些发怵,一时竟不敢动作。
曹彬身旁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出了两名玄衣人,服饰与先前空中阻截阿萱之人相同,不过是腰间多系了一条金底洒红丝绦。其中一人目注那三菱弯钩,神色微变,沉声道:“毒修罗、别离钩。原来这位是阿保疆阿公子!公子不在辽国师宗座下受教,却为何做仆役打扮,现身于金陵城外?”
一闻阿保疆之名,众人脸色都是大变,韩逢今日连番受挫,颜面大失,却丝毫不觉怨怒,反倒呵呵大笑,道:“原来是阿保疆公子!韩某正说今日是哪位英雄如此了得,能破我七星连斗箭阵,不料却是师宗的高徒!当初韩某人年少时,也曾在辽国有幸会过师宗,当初他一招便使我七箭折断,你既是他的弟子,一石击乱箭阵也不算难事!”曹彬目视阿保疆,却是沉吟不语。
阿保疆格格一笑,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钩身,答道:“韩箭神胸怀坦荡,也实令阿某佩服。这位玄衣红绦,想必是大宋皇帝座下的一等铁甲卫了。一等铁甲卫总共才五人,你们两位总也逃不过是姚、郑、方、宋、君姓中人。嗯,这位双手骨节突起,指尖有茧,一定是擅使开碑手的郑万强大人了。啊哟,看来大宋皇帝还真是看重曹帅,又是箭神又是铁甲卫的,场面还真是浩大呢!”
郑万强不意被他一语道破来历,脸色更是难看。另一矮胖玄衣人眼珠甚是黑亮,却扫了四周一眼,大声道:“阿公子虽然厉害,但最初一石击乱韩箭神七星连斗箭阵,阿公子却还没有这等功夫,料想这两位姑娘也是不成!不知究系何方高人?”
他口中虽在质问,目光却落到了正拜伏于地的南唐众降臣身上。
但闻有人轻咳一声,缓缓自南唐降臣之中站起身来,淡淡道:“方还光大人真是好眼力,不愧有是‘神目方家’的传人。”
那人清癯瘦削,眉目间隐有忧郁之色,虽着一样的罪臣布衣,风骨却甚是出尘。
倒是阿萱吃惊最甚,轻轻叫道:“郎大人?”
曹彬潘美二人对视一眼,颇为惊异。方还光冷笑一声,道:“原来是郎大人,听闻你一向忠心侍主,如今你的主子降了我大宋,你便是大宋的奴才,如何还敢对抗天兵?当真是胆大包天了不成?”
郎靖神色淡漠,缓缓道:“这位险些被韩箭神伤了的姑娘,也是罪臣的主子。她曾被封为我南唐的德毓公主,今日她要与自己父亲道别,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时有难,罪臣万死不敢袖手旁观。”
曹彬眼中闪过一抹钦佩之色,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真大有风骨。”
方还光一怔,转过头来向阿保疆道:“然则阿公子出头断箭,又有什么来由?莫不是阿公子也是南唐旧臣,才穿上这一套仆役的衣服,前来忠心护主不成?”
阿保疆扑噗一笑,慢悠悠道:“阿某是辽国人,怎会是他南唐的旧臣?方才郑大人出言相询,问道阿某如何会做仆役的布衣打扮?实不相瞒,这位南唐过去的公主谢萱,已成为了女夷教第四代教主,而这位穿黄衣的美女,则是自沉朱叛教被逐后,已成为了女夷教中排行第一的司花使越桔。”
女夷教远在巴蜀,阿萱又继位时短,也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发帖遍告武林。故南唐武林中虽都隐约听说女夷教拥立了新教主,却多是半信半疑,宋人更是消息不畅,听到此处,不由得大吃一惊。再看那位素衣淡妆的少女神情自若,又联想到她曾使出女夷教的绝技天香手,早已信了七分。
方还光也是大惊失色,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但闻阿保疆苦笑道:“至于阿某么,虽不是南唐的旧臣,也不是女夷的弟子,无怪乎机缘凑巧……唉,今日你们高手云集,大军压境,阿某又如何敢来逞这个强人?并非我强要出头,也不是我喜做仆役打扮,只是……只是谁让这位谢萱姑奶奶,却偏偏是我阿某的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