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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玉树琼枝作烟萝 上 ...

  •   初冬时节,天色阴沉,灰白的空际边线上,淡淡地抹了些铅灰色的沉云。
      十一月底的天气,在巴蜀的深山老岭中早已是大雪纷飞,而金陵城的树木枝叶却都尚未凋尽。城东一带女墙根下,一簇簇的栀子树叶油绿扎眼,在青灰色的天色里,泛着不合时令的光泽。
      淡墨苍凉的江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天际,吹动了金陵城前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缨。红缨飘拂之中,竟有千万枝锐利乌亮的枪尖森然而立,沉重的杀气弥漫了整个天穹。
      天宝七年,宋在金陵采石矶筑浮桥,并派遣著名大将,有”军圣”之称的曹彬率部攻打南唐。南唐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赟方于十月率兵15万,搭乘百米长的木筏和可容干人的大舰出湖口顺流东进,欲冲断采石浮桥。时逢长江水浅,航道狭窄,大船不能并行;加上屯驻独树口(今安徽安庆附近)的王明军在江边竖立船桅形木桩,致使朱军不敢贸然轻进。二十一日,朱令赟孤军乘大舰行至皖口(今安徽安庆西南,皖水入江口),遭宋行营都指挥使刘遇部阻截,遂用火油攻击,适风转向,火势反烧,朱军不战自溃,混战中朱令赟被烧死,战桌都虞侯王晖等被俘,数万件兵器为宋军缴获。十一月十二日,曹彬大军从三面攻击金陵城,南唐5000兵夜袭宋军北寨,未果。二十七日,宋军破城,守将呙彦、马诚信、马承俊等在巷战中战死。

      宋师中最为精锐勇猛的铁甲骑军,带着无与伦比的犀利气势,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渡过长江天险,犹如乌云铺天盖地而来,将金陵城团团围住。黄底白牙边的“曹”字帅旗凌空招展,黑压压的军队自四方犹如蚁聚鸦集,耸立在金陵城的城墙楼堞之前。
      而那曾有六朝古都之盛的金陵城,此时却街道空旷,城门紧闭,听不到一丝喧闹的人声。仿佛一个年华已退的丽人,洗去了千般风华,终于失却万种韵致,流露出衰败的气象来。
      “哐当”!突然一声巨响,紧闭的两扇城门轰然开启,吊索发出凄厉的咿呀颤抖之声,城前的吊桥也随之缓缓放了下来。
      宋军方阵微微一动,仿佛即将出匣的猛虎一般,眈眈对视!与其同时,从虚掩的城门缝隙中,试探性地伸出一根素白绫旗来,迟疑地摇了摇。
      帅旗飘拂,剑拔弩张的阵势却无形中消散下去。旗下一个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顷刻间神色狂喜,他自马背上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向身边一青骢马上的中年将军禀道:“是降旗!曹帅!李煜果然愿意投降了!”
      中年将军微笑着点了点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道:“李煜肯降,为金陵子民之幸!” 他个头不高,身披铁甲,颏下微有几绺长须。面貌普通中略显沉毅,轮廓目光却甚是温和。他这一说话,周围士兵纷纷回头看他,目光中自然流露出极为钦敬的神情。这极不显眼的中年男子,实难令人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宋朝第一名将,官封宣徽南院使、义成军节度使、行营马步军战桌都部署之职的“军圣”曹彬。
      曹彬面色一沉,高声呼道:“众将听令!”
      众将士齐声诺应,但闻曹彬厉声道:“共守入城之约,不得肆意杀掠!以我大宋厚德,泽被南唐臣民!”众将士齐声应道:“以我大宋厚德,泽被南唐臣民!”
      那银甲将军正是前番随卢多逊等人出使过南唐的陈轲。他本是行伍出身,后归曹彬麾下,在攻打南唐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智勇双全,俨然已成为曹彬心腹爱将之一。
      此时他听得众将士呼声如雷,不禁由衷向曹彬说道:“曹帅,天下名将多矣,但如曹帅这般爱民如子,更难得是爱敌国之民亦如子一般,实在难得!”另一大将也说道:“不错!此番若不是曹帅先行与众将士约定,入金陵城后不得妄杀一人,又力保南唐君臣安宁,如何能兵不血刃便进入这金陵城中?”说话之人是任升州西南面行营都监的大将潘美,此次与曹彬同进攻城。
      曹彬淡淡一笑,目视城门,说道:“金陵六朝古都,遗迹甚多,况且寻常百姓无辜,一旦受兵火毁坏,我等有何面目再见祖宗,有何可遗后人?至于李煜君臣,官家向来仁德厚爱,出兵不过是解南唐百姓于倒悬而已。过去官家既能善待孟国公,又焉能忍心伤害他们?”
      他神色突然一凝,沉声道:“来了!”
      众人齐向城门望去,但见里面迤逦走出一行人来,俱是麻衣布袍,神情惨淡。当前一人素冠白裳,腰系麻绳,双手以绳捆缚并背负身后,口中竟然还衔着一块洁白的玉璧。后面四人抬着一具未曾上漆的木茬棺材,看情形那棺中不似有人,但抬棺人的脚步却十分滞重。
      潘美失声低叫道:“李煜!他怎么要这么一番做作?”
      曹彬早看出那双手绳缚口中衔璧之人,正是南唐国主李煜,当即微微一笑,答道:“他这是效仿春秋战国时亡君之礼,表示向我大宋的屈服。”
      潘美失笑道:“原来如此。这李从嘉也算以古用今了!只我们这方又该如何应对?”
      曹彬眼见得李煜身后,除归降臣子之外,还有许多百姓跟了出来,当即低声道:“咱们先下马!”
      众人纷纷下马,曹彬当先向前走去,密如铁林的宋军自发让出一条路来,眼见得曹彬缓步上前,取出李煜口中所衔玉璧,郑而重之地揣入怀中;重又解开李煜手腕上的麻绳,这才微笑道:“李国主别来无恙?”
      李煜脸色苍白,眼神呆滞,一任曹彬施为,尚如木偶一般兀立当地,闻言方如针剌一般跳了起来,身子晃了两晃,慌道:“岂敢、岂敢!罪人……罪人李煜不思天恩,反敢抗击天兵,罪……罪该万死!哪里……还还还敢称什么国主?” 他一时心慌,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李煜……论……论罪当诛,只是……宫……宫眷无罪,伏讫曹帅垂怜,能饶过她们性命。”
      后面的人也跟着跪了下来,大放悲声。其中娇音不少,果然还有许多女子。只是都是布帽束发,反倒分不清男女。
      陈轲在身后嗤地一笑,低声道:“还惦着他的爱妃们呢,当真是个情种!”
      曹彬严厉地扫了他一眼,陈轲立即噤若寒蝉,曹彬这才上前扶起李煜,温言道:“国主多虑了。我大宋皇帝仁厚治国,哪里会跟国主为难?此番国主肯为金陵子民之计,出城归降大宋,实在是令曹某佩服。曹某既事先向国主承诺身家性命,又岂会食言而肥?曹某是代表我大宋前来接国主入京的,到那时封官加爵,落个下半生的平静安宁,岂不是好?”
      他声调一高,喝道:“来人!把李国主带出来的那具棺材烧了!咱们自此一殿为臣,何须如此?”
      李煜哪里肯起,在地上连连顿首,样子十分诚惶诚恐。休道是周围百姓已有人饮泣起来,便是宋军看了也觉恻然。
      曹彬武夫出身,只是腕上稍一用力,也不由得李煜,将他强行扶了起来。此时早自宋军阵中驶出一行马车来,俱是油壁青幔,四马拉辕,并不太过寒酸,还算是顾全了亡国之君的脸面。陈轲扬声道:“请国主君臣登车!即日起赶赴上京!”
      李煜为君虽无成就,但他平时性情温和,尚算爱民,兼之又无大恶,此番亡国赴宋,百姓心中不舍,当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有些还想拥上前来,哪里敌得过宋军虎狼之师?
      李煜眼中泪水簌簌而下,垂下头来,木然地向第一辆马车行去。
      忽听一声尖利的哭叫,有一个周身素装的女子终于奋力冲破宋军阻挡,奔上前来!但宋军何等精锐,此番李煜赴宋,戒备森严,岂容她当真冲入?当即有七八杆枪呼啸而至,眼看便要将她当场剌杀!李煜看清那女子面目,也不由得惊叫一声:“且慢!”竟然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
      曹彬眉头一蹙,喝道:“慢!”
      众枪闻令即止,离那女子背心竟然不足一寸!那女子浑然不惧,挥手拨开众枪,扑通一声,跪倒在李煜面前。“主上!是奴婢啊!奴婢在此,奴婢舍不得离开主上啊!”李煜含泪叫道:“流珠!是你?你不是离开这里回峡州了么?怎么来了?”
      那被称为流珠的女子抬起头来。她年岁已过三旬,眉目间略有细纹。但面容娟好,眼波流转之间,尚遗留有那种娴静端淑的贵女风范。
      此时她满面泪痕,直冲得脸上脂粉狼藉,越显憔悴。但闻她叫道:“奴婢从来没有回过峡州!当初小姐叫奴婢跟着主上来这里,没有叫奴婢回去!主上不要奴婢,奴婢便自己在金陵城里住下来,靠着些针指度日,也教了许多弟子。闲来无事能远远瞧一眼宫墙,想着主上你好好地在里面享福,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闻那群降臣宫眷里有人惊呼一声:“是流珠!”顿时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又不约而同地长吸一口气。
      说话那女子也是麻衣布袍,布帽罩头,先前她一直低头不语,难以引起众人注意。但这一露面,却是令人惊艳。面上虽无些微脂粉,却是眉不画如翠,唇不点而艳。天然一番美貌态度,更是难描难画。
      流珠冷笑道:“国后娘娘!原来你还记得流珠呵!当日你借口我的八字与你犯冲,装病作娇,执意要把我撵出宫去,我只道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见到我流珠了呢!”
      那美貌女子正是素服装扮的小周后女英,众人素闻艳名,却不料真人更美甚于传闻。但听这流珠说话,只恐二人当初在宫闱之中颇有争斗,不禁更听得饶有兴味。
      女英低首长叹一声,道:“不错,当初确是我对你主仆不住。只是对蕙娘来说又何尝不是好事?即便是流落江湖,总胜过亡国妾妇。”
      流珠的眼泪夺眶而出,叫道:“可是!可是她早死去许多年,而你还活着!”女英一时语塞,李煜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道:“流珠,你不必再怪英妹了。说起来都是我这罪人的不是。你回去罢,留在金陵做甚么呢?蕙娘,孤已是不能再去拜祭她了。你去盛泽访着她的坟墓,帮我拜祭一番。她尚有亲族坟茔在归州一带,她又是族中唯一后人,以前有我每年派人去,但如今我……你也帮我去归州祭扫罢。”
      流珠的泪水流了下来,磕首道:“奴婢谨遵主上之命。”她仰起头来,又道:“不过奴婢还有一请!奴婢当初受命随侍主上左右,后被逐出宫,实在有负小姐重托。主上今日情形,便是众多将帅文武、须眉男子都挽回不得,何况是奴婢一个女人?奴婢无能,只求主上赐我诗词一首,让奴婢回去焚在小姐墓前,以赎奴婢未完任务之罪罢!”
      周围军士虽觉不妥,但见曹彬默然不语,也不便上前拦阻。但闻李煜惨笑两声,喃喃道:“诗词?嘿嘿,徒有子建之才、又有何用?流珠啊流珠,原来你比我还要痴啊!”
      流珠流泪不止,但仍倔强地望定李煜。
      此时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排开众人上前,双手捧定酒盏,望着曹彬道:“这位将军,小老儿是金陵顺民,如今国主将去上京,小老儿并街坊备了一杯薄酒相送,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曹彬长叹一声,道:“能受奴婢士民爱戴如此,国主也总算不是太无道的昏君。老人家请罢。”
      宋军让开,早有军医上前以银针验过盏中酒液,才许那老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来,将酒盏捧到李煜面前。李煜接过酒盏,双手颤抖,眼中流泪,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人眼瞅着他终于仰首一饮而尽。这才抹泪退下。
      李煜饮下酒液,但觉丹田生热,诗意顿生。他目视流珠,长叹道:“流珠,你且起来,我送你诗词便是。只是临行仓卒,别无纸墨,也说不上什么韵律格调,只能口占一首罢。”
      风吹得更是疾劲,帅旗猎猎飞舞,万物伏首,天地肃杀。唯有那亡国之君悲怆得几乎没有任何音调起伏的声音,在空中徐徐响起: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藩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忽有寒风自天际而来,隐约送来一抹袅然的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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