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暖斜阳》俱无名

4、第三章

　　自打认识了裴亮，日子过得平常，也没遇见什么刺激小心肝儿的事儿，好一阵子没穿。看样子，老子暂时是要陪他们住下了。
　　许家给先生在书房里搭一条板床，裴亮可以过去住，但放心不下两个小儿，许家又不让带人进去吃闲饭，孙会是个说不上话的老女婿，只好眼看着裴亮天天仍住回破庙里，一面自责道歉一面摇头叹气。
　　裴亮在许家教了半个月的书，每晚抱一包袱回来，什么鬼谷韩非，连许记苎萝的陈年老账也不放过，夜夜剔着半根灯芯苦读。一天夜里他小外甥胡儿起来撒尿，自己不敢去，硬把老子拖起来作陪。等把小的哄睡了，去看他舅舅，书摊在腿上，抱着两只眼睛使劲儿揉。
　　“干吗呢，这么使劲儿，揉瞎了。”
　　裴亮放下手，两只眼睛红彤彤水汪汪，“不小心让烟给熏着了。”
　　“该！让你小心眼儿！一根就够省的了，非再拆出半根儿来，这么暗的火，凑近了不熏你熏谁？”把灯挑亮点儿，拾起他腿上的书，“账本？不兴这个啊，我平日里出去走，有钱人谈的全是《周易》。你怎么看这个？”
　　裴亮劈手夺过去，“这小小一本里面学问可大着呢。”
　　我嗤笑一声，“你当心被钱蒙了心，把周身那点儿山水气都修炼没了，连西席也没的当。”
　　裴亮举起手上几本书册摇了摇，满脸高深地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安身，不立命，谈什么玄道禅辩，不照样是死路一条？等我看通了这本经济账，给伯喜找个老婆，养一窝鹅，鹅生蛋，蛋生鹅，也就够活的了。”说着吹灭灯摸黑站了起来，“不看了，明天许家老头子过寿，睡饱了多吃点肉回来。”
　　凑着火光久了，忽然一摸黑，这庙里面四处都是干草，站起来的时候难免不小心脚下一绊，裴亮及时回身稳稳拉住了我的手。
　　“当心。”我猜他脸上多半是那副永远温文的笑。
　　但肚子里一准是坏水！“你把一件长衫改给两个小崽子了，明天吃肉我穿什么？”
　　“啊——”黑暗里裴亮方才想起来似的轻轻叹了一声，“不过我们都去了，伯喜也要人守着，幸好你在家里，任务重大啊！”
　　重你妹！
　　第二天一早，老子一手抱着伯喜大哥，一手帮裴亮拎着薄得不能再薄的礼，裴亮自己把大侄子小外甥一手牵了一个，一家走到许家侧门来。
　　“行了，你这先回去吧~”裴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
　　今天特地给两个小崽子洗干净脸梳好了头，果然一个赛一个的白净好看，叔侄甥舅真是一家人，衬得破衣烂衫的老子更显得寒酸，活该要留家里陪大哥。
　　伯喜大哥日间上午的活动是去田边的湖里游水吃草——对，湖里的鱼虾都被饥民们捞光了，所以伯喜大哥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
　　伯喜大哥在湖里吃草，我在岸上叼一根草看着，得提防有饿红了眼的人突起歹心把大当家的给劫了去。不到半个时辰，裴亮一手领着一个小崽子找过来了。
　　我把嘴里的草吐出来，看着他面色不悦地走近，疑惑道，“怎么？”
　　“许公说，‘各自饥困，以君之贤方共济耳，恐不能兼有所存。’”把两个小儿丢给我，“你们先回家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调头走了。
　　于是当日赴宴的一众宾朋都看见，许家的年轻西席先生酒足饭饱之后，往一边腮帮子里各塞了一块红烧肉，拱手谢宴走了出去。
　　两个小儿大概是不嫌弃，或者不知道，晚饭时候裴亮笑嘻嘻地抱着伯喜大哥坐在一边眯眼看他们吃得香，转过来笑着对正在咽粥的我问，“你要不要尝一块？”
　　三天以后许家把裴亮给辞了。一家人再次回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
　　裴亮清早起来精神抖擞地打完一套长拳，我倚在墙边打一个大哈哈。“你倒想得开。”
　　裴亮收了势，一掌中立胸前一拳收在腰侧，晨光中豁达，一身光灿，“西宾非我所为，大丈夫岂恨无衣。”
　　我一直记着裴亮此时的样子，他始终是我所遇见当中最积极最乐观最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