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卿衍生]水墨江山》小朱与墨

18、第18章 火葬之殇

　　龙皓的视线变得浑浊起来，眼前出现光怪陆离的扭曲幻像。光影憧憧中，眉色流转的林业平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语调无奈的样子：“皓儿，又在胡闹，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师父，皓儿会长大的，可是，你为什么不等到我长大的那一天。
　　师父，你可知道，阿皓不是不想长大，阿皓只是舍不得师父你将我视作垂髫稚童的那种关切、那种宠溺……
　　师父，为了能多留住你的回眸垂顾，我才不想长大。
　　可是，我不知道，不想长大的孩子，同时也意味着不能保护自己珍重的一切。

　　“流寇！”
　　——师父，你是被流寇所害，我永远记得这个！！
　　你曾经说过，若是人人隐居山林，渔樵耕读，‘天下归于一’何时才能实现？而其实此番天下大乱，正是因为饥荒流年，群寇四起。
　　“师父，若是阿皓有朝一日能平定流寇，天下归一，师父，你还能不能回到我的身边？”龙皓抱臂低泣，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
　　月光，
　　如冰过的砒霜，散落在十六岁少年的心上。
　　原本以为，生命就是不计后果，意气风发，率性而为。然而，现实，终究让人不断的面对一些悲凉的事情，直到知道什么叫世事沧桑！

　　自从林业平死后，袁康自始至终地表情木然。此时的他身心疲乏地蜷坐在门板旁，脊背紧紧地抵靠着冰冷的板门，森森钢牙在手背上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五指攥成了坚硬的铁拳，紧紧握住手中冰冷的物件。这个东西，是他无意中从林业平的身上发现而隐藏起来。
　　“平定流寇！天下归一！”袁康冷郁的眸中透出凌厉寒光，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又似乎是讲给榻上已经阖目长逝的师父听。
　　不知过去多久，他茫茫然抬起头，怔然地木视夜空，心一片死寂。
　　窗外，银河渺茫，夜风萧萧，秋气深寒。

　　多年前母亲去世时，那种自灵魂深处蔓延开去的无助、孤独、遑惑……再次攫住了他的心神。从懂事伊始，这种惶恐如恶梦般一直占据着心灵的隐暗角落。
　　直到那一天，飞雪交加的破庙内林业平的出现——他的人生重新开始！心，如黑暗中彷徨无计的飞蛾，此时终于找到了方向。那一刻的袁康领悟到，原来生命可以焕发出如此明丽的色彩。
　　他把一个支离的灵魂从泥淖中拯救出来，拂去了过往的尘埃，给他一片清明宁静的世界。
　　然而，曾经触手可及的幸福，在乱世春秋的烽烟中化为齑粉。
　　幸福，
　　是那般的遥远！

　　袁康的眼中蓦然闪过一丝阴影。
　　只有成为这个乱世最强的王者——睥睨众生！俯仰天地！当所有的人都臣服在你的足下，才能拥有幸福的权利。
　　力量，一定要足够的力量！
　　袁康沉默着，忍受着，直到身上每一寸血肉被心内压抑的愤怒噬咬殆尽。这一刻的他，不再是活生生的山村少年，而是一具空荡荡的躯体。

　　玉兔已沉。
　　晨光熹微。
　　师兄弟俩人静静地坐在门口，给林业平守了一夜的灵，直到夜风吹干了他们眼角的最后一滴泪。
　　竹楼外的镜湖，草薰风寒，白蓣茫茫，几点寒鸦凄声长叫着掠过细碎微波的湖面。
　　——“师父自小也是孤儿，从来不知道家在哪里。死了便水葬罢，漂到哪里便是找到了家。”
　　师父，雪夜之语犹言在耳，原本以为是无稽之谈，岂料一语成谶。

　　湖滨，天色阴沉，雨丝乱飞。
　　龙皓眼睁睁望着那叶青碧色的扁舟轻轻摇曳着，滑向未知的远方，冥冥中他听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眼见扁舟已远，他忽然如梦初醒般的喊道：“不可以！”
　　眼见龙皓不顾一切跳进齐腰深的湖水中，奋力游向远逝的小舟，袁康怒道：“龙皓！你疯了！做什么？”
　　师兄弟二人在水中推推搡搡，开始较上了劲，

　　“阿康，下雨了，”龙皓一把揪住对方的胸前衣襟，紧张地道：“师父会被雨淋，会咳嗽，会发病，会……”
　　“师父已经死了！”
　　“死了也会冷啊，也会生病，阿康，我不在师父身边，以后谁来照顾他……”
　　“啪！”一声脆响，龙皓一个趔趄跌倒在水中，带起了水花四溅。他呆呆地捂着通红的脸颊，愤怒之下嘶声喝道：“袁康，你为什么打我！”
　　龙皓像只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小狮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扑倒了神色冷郁的袁康。“噗通！”水花乱飞，师兄弟二人在水中毫无章法的缠斗起来。

　　“你这个混蛋，冷血，师父死了你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哭了有什么用？师父可以活转回来么？”
　　“放开我！”
　　“龙皓，你丢魂了，醒醒吧，从昨天就开始失心疯。我告诉你，师父已经死了，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没有感觉，不会难受，不再被人世间的任何东西牵挂、羁绊……”

　　就在此时，忽闻岸上踏歌，有人长哭而至。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寒露凝霜的灌木林后转出一辆骡车，辕上坐了位苍枯老者，一头稀疏蓬乱的灰白色头发胡乱地披在肩上。他右手执鞭拍打着车轴，哭过之后，又扯着破锣般的嗓门大笑吟颂。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哈哈哈哈……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
　　此人也不去看龙皓和袁康的狼狈模样，口中却不停大笑道：“咄！痴儿！还不快快将这些纸幡、元宝、冥烛统统搬下，烧与你家短命的师父。”

　　“你，你胡说什么？”龙皓怒不可遏。
　　童老伯眼白一翻，大喇喇地道：“别说我老人家没提醒你们。你师父生前吃尽了苦，死后只怕也不得安宁。阴泉道上走的辛苦，若没了这些打点玩意，如何在路上贿赂黑白无常、拦道小鬼。”
　　袁康愣了片刻，忽然低声道：“他说得不错——阿皓，我们该去给师父烧点东西，阳间阴间的路都不好走。”
　　骡车上的东西都被搬了下来堆积在湖边，伴着湖风，熊熊火焰卷起窜得老高，险些舔到了龙皓和袁康的眉间。然而，两位少年只是痴楞地望着远逝的小舟，半响不发一言。

　　“喏！”童老伯将手中的火把递了过来。
　　“什么意思？”龙皓茫然地伸出手，却没有接过火把。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死如灯灭，他和你们今生的缘分已经尽了。”童老伯感慨着，摇了摇头：“傻小子，要你们葬了他，你们又舍不得。难不成真想让林先生曝尸小舟，被山间虎豹啃噬？林间蚊蚋叮咬？烧了吧，送他最后一程，让他走得干干净净。”
　　然而，龙皓却像被蝎子叮了一口，猛地缩回手指：“不！”
　　童老伯望着远处模糊的小舟，那层层叠叠的苍翠青柏中掩映着几抹素白衣袂，叹道：“阿康，你来。”
　　他的话没人接应。
　　袁康虽不说话，然而掩在袖中的十指却瑟瑟发抖。

　　童老伯心底暗叹一声，手中燃烧的火把发力掷去，不偏不倚地落在舟上。
　　只过得片刻，苍松青柏上卷起了一丝跳跃的火星，然后郁郁浓烟冒起，开始笼罩了整个小舟。
　　随着山风肆虐，小舟远去，烈焰逐渐吞噬了所有的一切。
　　龙皓、袁康临水木然而立，表情近于凝固。
　　他们的脚下是水波荡漾的镜湖，郁郁葱翠的苍山葛藤低垂，掩映着秋水微波的湖面，远处是如雷鸣般的瀑布轰鸣声。
　　童老伯拄着藤杖佝偻着驼背，颤颤巍巍地走上了林间小道，嘴里一声感慨传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予生。林先生，你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今天是八月中秋夜，冷落清秋节。
　　临湖的竹楼小院，清风徐来，满院桂花在凄冷的风中无声飞落，碾落成泥。
　　龙皓和袁康两人红着眼圈，不发一言，各自抱头呆坐在石凳上。
　　石桌上的红泥小火炉旁，搁置着一壶冷却的清酒——这原本是三天前，为了中秋之夜师徒三人望月小酌而准备的，然而，时至今日……物是人非！
　　“师父，你在哪里？”

　　寒夜，风一刀一刀的吹。
　　“阿康，你说，师父现在走到了哪里？若是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他会不会忘记我们？”龙皓抬起头，声音有点哽咽地追问道。
　　——冷风吹拂着少年的发丝，湖水粼粼映亮了他凹陷的脸颊，疲惫的神色。才一天一夜的功夫，这昔日心无城府、不知疾苦的少年竟然消瘦得惊人。
　　“不知道……”袁康声音低沉。

　　然而，片刻之后他起身望了身后的竹林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有人找你。”
　　“找我？”
　　龙皓尚未回过神来，果然竹楼外的青石板山道上走过了一伙人。
　　为首之人锦衣华服面容肃穆，正是姜国军机大臣唐浠诚，后面跟随者众多，皆是甲胄旁身，兵刃在握。
　　“臣，唐浠诚参见太子殿下，望殿下节哀顺变，随老臣返回姜国。大王和王后、龙葵公主在老臣出宫之时再三叮嘱，祈盼太子早日回宫，以享天伦。”

　　“你……你是太子？”袁康悚然大惊，霍然起身望定月光下的十六岁少年，扶着石桌的手指无可抑制地微微发抖：“你是——姜国的太子！！”
　　龙皓走至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兄跟前，诚恳地道：“阿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这件事情，我连师父也没有告知。”
　　淡淡清辉下，十六岁少年紧紧握住了袁康的手，眸光坦率而忱挚，没有参合丝毫的杂质。
　　然而，袁康却在瞬间挣脱了对方，脸色变得雪白。石桌旁的他脸色青白，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寒森。
　　“姜国……姜国……”他机械地重复了几句，眉间的皱痕犹如刀刻，眸中的锋芒越来越夺目。
　　“阿康，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太吃惊了，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袁康努力扯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容背后却隐约有几分冷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