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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黎州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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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近来干燥得很。
自尚书府失火那日,至今一月有余竟滴雨未下,以土地谋生的百姓日夜祈祷,鬼神皆拜,就盼着天降甘霖,润一润田里开裂的缝隙,救一救眼看着萎靡的庄稼。
“还没找到吗?”离明德门不远的一处客栈二楼,一青年男子站在窗前,穿着不合身的夹袄,形销骨立。
“大人,四处去打听过了,都说近来长安戒严,许多乞丐都被轰出城去了!”进来的人神情之中焦急难掩,大人本就拖着病体,那日在山上又跪了许久,受了暑气,如今病情越发严重,开始平白无故出现幻觉!
“都一个多月了,她会去哪儿?”青年眼底哀痛愈盛,几日的追查打听,都一无所获,他忍不住怀疑自己,“莫非是我猜错了……”
一个月前。
黎州。
艳阳高照,微风和煦,县衙也无案牍劳神,县令秦松挂着攀膊,裤腿高挽,亲自进到荷花池里下藕种,岸上站着一个护卫,给他递东西。
秦松看着胳膊上黑乎乎的淤泥,弯腰,就着身旁浑浊的泥水,将胳膊洗了洗,脸上还乐呵的很:“去年没有经验,只晓得此地偏远,却不知连温度也升的晚,藕种下早了,花也没开出来,今年总能让我赏一赏莲花的高洁之姿吧!”
“大人,快上来吧,如今才四月底,当心着凉!”护卫看着秦松站在水里迟迟不动,忍不住出声劝道。
秦松依旧乐呵呵的,叉腰看着脚下这一块两丈见方的泥塘,眼前似乎都浮现出了盛夏时暗香浮动的惬意:“池子还是小了些,今年若长出来了,明年就再挖大些,回头结了莲子,也给恩师捎些回去,这东西明目清火!”
护卫闻言,埋头痛苦憋笑,心想着:若等着大人您的莲子清火,尚书大人的火指不定把头发都燎着了!
不过,看着自家大人心情实在好,护卫到底是忍住了打击他的冲动。
毕竟,秦松其人,出了名的和名字犯冲,养什么死什么。
兰花、牡丹等名贵花卉,需要人精心伺候的便罢了,竹子这等见土就生的也不说,可他就连在田边捡回来的随处可见的野草都能养死,想来也是颇要些天赋的!
秦松上岸后,走到水桶边用弯腰葫芦瓢舀水,冲洗腿上的泥水,另一护卫笑嘻嘻地从门外进来,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到秦松面前:“大人,京城里有人来信了!”
“哦?定是恩师来信!”京中会给他写信的也唯有当今刑部尚书李宏了,秦松手上还沾着水,看着自己身上的狼狈,他索性伸手,在送信的护卫身上蹭了两下,然后才接过书信,“方才还说到恩师,没想到此刻就收到信了,定然是小图南又调皮了!”
护卫看着自己新衣裳上的水印,对着一旁的伙伴龇牙咧嘴。
前段时间李宏还在信中向秦松明着抱怨幼子图南顽劣不堪,打翻了他的砚台,还在他的书画上留下了不少“无齿”印记,实则炫耀幼子小小年纪,竟打破成规,不拘一格,作了寒梅图一幅。
信末,还不忘鼓励秦松,叫他不要因为见罪于当今而妄自菲薄,无论身处何地,官居何职,也当尽心竭力,造福一方百姓。
秦松满怀期待地打开信,紧接着便眉头一皱:“这不是恩师的笔迹!”
两护卫都满眼期待,等着秦松告知他们二人,尚书府又发什么了什么趣事,可却眼见着读信的秦松双手颤抖,脸色涨红,太阳穴的青筋都暴起了。
“大人!”两人不知发什么了何事,只能上前将人扶到椅子上坐下。
秦松手中薄薄的一页信纸落在地上,血红的字体,犹如晴空劈下的惊雷:“李府失火,全家一百二十三口人无一幸存,圣上下旨厚葬!”
“这……这怎么可能,好好的,怎么就失火了,而且就算是失火,也总有人逃出来啊!”送信的护卫阿二看到了信纸上的内容,瞳孔一缩,满脸不可置信。
秦松怔怔:“连你都能看出蹊跷……”
“呵!”秦松冷笑一声,随即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自己喷出的血迹,竟逐渐和信纸上的内容重合。
下一刻秦松便仰头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连你都能看出蹊跷,下旨厚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连你都能……”
另一护卫阿大也红了眼眶:“那小公子他……”
秦松突然止了狂笑,双手紧捏着阿大的胳膊,挣扎起身,双眼猩红:“回,回长安……快,回长安!”
从黎州到长安,他们足足赶了一个月的路。
阿二还在外面继续打听,不过这一次,倒是让他问出些东西。
长安城中大家都有些忌讳这事,因为被巡城的金吾卫发现了,一棍结实打在身上,少不得要延医问药,花费不菲,但是,也总有为了银子不要命的。
“这东西怎么卖?”阿大随意从小摊上拿了双虎头鞋。
“十文钱!”小摊贩精明的双眼将阿二迅速打量了一遍,见他穿着细棉衣裳,十分狡猾地将价格多报了两文。
阿二点点头,十分爽快地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丢在摊上,“长安城中果然名不虚传,连讨饭的都没有!”
小贩正窃喜多赚两文钱,就听到阿二的嘟囔声,他眼珠一转,十分神秘地将神奇往前倾:“客观,我这儿还有些别的,你要么?”
阿二垂眸,看着小贩原封不动递回来的银子,并未伸手:“我只要真东西!”
“我只卖真东西!”
阿二不假思索,从袖中掏出一个元宝,放在小贩递银子的手中,将他手握回去:“拿出来看看!”
小贩颠了颠手里的银锭子,二十两,是他一年都未必能攒下的分量,可他却将手打开,往前一送:“真东西可不止这个价!”
阿二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又掏出个同样重的元宝,放在他手上,与此同时,还把别在腰侧的匕首拔出,放在小贩的摊子上:“如此可够?”
“够够够!”小贩觑着刀身泛起的寒光,用力吞咽,“客官,此处人多眼杂,真东西拿出来不安全!”
“老板,你这些东西我全要了,帮我送去仙居客栈!”阿二高声一喊,四周的小摊贩都纷纷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
“大人,我查到了!”阿二带着小贩进入客房,不必催促,小贩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那天的所有事情如数交代。
“……那姑娘抱着那小傻子逃命似的出了城!”小贩似乎还读过书,把事情讲的跌宕起伏,颇为惊险,“而那拦路的和尚在一众金吾卫四面合围的情况下,先念了地藏经后又念了阿弥陀经,便取回竹杖,扬长而去!”
“那金吾卫运着恩……尸体去了哪儿?”
“出了明德门一直往西南方向走三十里的黑山上!”
“多谢你了!咳咳咳……咳咳咳……”
马车吱吱呀呀一路往西南方向去,越走人烟越稀少。
这会儿太阳就要落坡,袅绕云雾从山坳间腾起,远处的飞鸟叽喳叫着钻入林间没了身影。
秦松看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青山,无声落泪,父母生育却又抛弃了他,如此便两不相欠,恩师的养育教导之恩血肉剔骨难偿万一。
可如今飞鸟尚有归处,他却再看不见来时路了。
阿大生怕他受了风,加重了病情,想要放下车帘,却被秦松拦住。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定定看着前方,直到他们走到道路尽头。
“大人,咱们怕是要走上去了!”
马车至多走到山脚,往山上的路又窄又陡,马车根本上不去。
“咳咳咳!咳咳!”秦松扶着车辕,咳的撕心裂肺。
“大人!”阿大很是担心,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劝不住,只能伸手在秦松后背轻拍,又递了水过去,试图让秦松好受一些。
“走罢!”秦松拂开阿大的手,深吸一口气,抬脚便往山上去。
李家人全被葬在山腰下面一点的位置。
“这……”阿二在前面探路,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露不满。
秦松提着一口气,不多时也跟上来了,看着眼前的乱相,他的情绪早已没了半点起伏。
原本长在此处的草木只仓皇清理了下,到处都是矮至脚踝,高到腿肚,深浅不一的草茎,大大小小的坟堆上泥土结块,枯草杂乱,隐约还可以看到新长出来的嫩绿牙尖,离路最远的地方,有两座甚至被野兽刨开,留下满地被啃咬过的黑块和白骨,以及一个空空坟洞。
“不是说厚葬吗?”阿大看着这乱坟岗一样的地方,十分怀疑他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呵!”秦松满脸嘲讽,连死因都能含糊过去,厚不厚葬,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么多坟,也不知哪一座是李宏的。
随意寻了处空地走过去,对着坟堆的方向跪下,也不说话,只盯着这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土堆,一言不发,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