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修短篇若干》飞鸟樱桃

12、雪夜

　　雪越来越大了。
　　他在玛尔诺拉终年的风雪之中，向前迈动了沉重的步伐。
　　在这片大陆上，白天与黑夜的分界线是暧昧的。连绵不绝的风雪让这片大陆上的人类对阳光这个词汇的印象仅来自于书本。在大部分的日子里，他们的视野都狭小而模糊，被雪粒与雪片阻碍，甚至没有办法看清一人之隔以外的旁人的面貌。这就是玛尔诺拉，在这里世代生活的那些人类不怎么喜欢它的这一点，但是也已经习惯了它，甚至在旅行到温暖的南国的时候，反而会因为阳光刺眼而抱怨不已。
　　在这片大陆上唯一的国家被魔王军毁灭以后，这里的来客就多了起来。
　　修凯尔就是其中之一。
　　他孤身一人搭乘林盖亚的补给船来到这片大陆已经是十天之前了。虽然船长对他的来历与去向有所怀疑，但是有林盖亚的勇者诺瓦为他担保，那位船长就多少保持了表面上的尊敬，没有过多过问他在船上的深居简出，也没有询问他为何要来到这片大陆，以及之后他的去向。
　　如今的他，正在风雪中艰难地跋涉。
　　远远地，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生物扑动翅膀的声音，夹杂在狂风的呼啸声中，朝着修凯尔所在的地方传了过来。修凯尔停下了脚步，拢起手来，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音色奇特的呼唤。
　　半空中传来了回应，那个巨大的生物一转眼就飞到了他的上空，松开了脚爪。有什么巨物急速落了下来，修凯尔迅速地跳到了一旁，他刚才站立的场所已经被半空砸下的巨物所占领了。
　　“你的龙一心想让我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被库拉贡砸死的人类呢。”修凯尔小声地自言自语。
　　这时候那个巨大的生物也在他的身边落了下来，雪中的冰霜巨龙伸出了一条非常大的舌头，舔了舔这个小小的人类的脸，然后发出一声惨烈的，哭泣一样的尖叫，在他身边翻滚了起来，压起了一堆巨大的雪雾。在它停止翻滚以后，龙把自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舌头埋在了深深的雪堆里，发出了微弱的呜咽声。
　　“对不起呀。”修凯尔用他在船上的闲暇时间里靠好友手抄的详细笔记记住的少数几句能够和现在的龙交流的龙语说，伸出两只戴着皮手套的手，仔仔细细地摸了摸巨龙的前额和鼻子，“还没有找到他吗？”
　　这样的人类语言就不是已经近乎退化成野生动物的龙能够理解的程度了，但是龙像是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一样，小心地避开了他裸露在空气中的面颊，试图把巨大的，已经没法让人类抱下的脑袋钻到他的怀里，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
　　“我也很想念他。”修凯尔说。
　　龙眨了眨眼睛，朝旁边歪了歪头，然后用上下颚小心地衔住他的衣服，轻轻地朝那只刚才从天而降，差点让人类变成死人的库拉贡扯了扯。
　　“好的，小家伙，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能饿死在这里。”修凯尔说。
　　巨龙吞食库拉贡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看到的场景。修凯尔在切下一根大触须，剥去难以下口的表皮与黏液，将肉切成小块，以便让它成为人类能够食用的食物的时候，龙已经从那头库拉贡的头开始吃了。
　　修凯尔突然想：如果……
　　他摇了摇头。
　　这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修凯尔一边嚼着库拉贡淡而无味的肉，不知不觉，眼泪就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它们流过他的面颊，静静地消失成乳白色的蒸汽，以及两道比肤色稍淡的痕迹。
　　龙就像能够感应到他的心情一样，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把头凑到了他的面前，询问似地看着他。
　　“没什么，只是很难吃而已。”修凯尔用沾着库拉贡黏液的皮手套摸了摸龙的鼻子，惹得它不快地缩起了脑袋摇了摇，还打了个差点把修凯尔吹跑的喷嚏。“而且这种味道让我想起很久以前，还在地底魔城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吃多么可怕的食物，都尝不到滋味。”他的眼睛又湿润了，但是这一次眼泪没有沾染他的面颊。听不懂他说话，但是多少发现了他心情不愉快的龙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注意力转回了自己的食物上。
　　东西再难吃也不至于让人类哭泣，但是，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回忆都会。修凯尔勉强地食用了能够保持体力最低限度的食物，在龙把剩下的猎物扫荡一空，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在雪原上把自己伸展开来打算睡一觉的时候，悄悄地钻到了龙的一边翅膀下面，背靠着龙，也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奇妙呀。他想，没有见面的五年，似乎都不如这十天漫长。
　　龙在他的身边，安稳地打起了雷声一般响亮的鼾。

　　和绝大多数人类想象的场景都不大一样，勇者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并不是一个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上午。当然，如果说勇者是随着一场风暴而来，像是从魔界带来了所有的灾祸，那也明显不对。总之，勇者达伊回到他的伙伴身边时，从玛尔诺拉出发，周游了整个世界的风雪的先锋，也正巧和他一起拜访了帕普尼卡新建不久的王都。
　　“好像有点冷呀。”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勇者达伊，一边嘟哝着，一边紧了紧披风的领子。
　　虽然勇者能够使用鲁拉方便地往来于他途经的所有场所，但是他有一名认为他既然拯救了世界，就必须在回到人类的社会时闪亮登场，并从三年前就开始为这登场置办非常显眼的交通工具的部下。他们乘坐着一头巨大的冰霜巨龙，从魔界与地上的锚点之一，玛尔诺拉临近死亡大陆的一个已经被填平了的冰窟出发，带着席卷了世界但是也没有造成什么危害的风雪，一路扑向了终年温暖的霍尔基亚。而且那位任性的部下，似乎一点也不想因为自己为人类带来这场风雪而感到丝毫歉意。
　　在他们降落在王城外的广场上的时候，前来迎接的是帕普尼卡的女王本人。她在看到年轻勇者的时候，似乎是有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而达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伸出手来，迎向了美丽的女王。
　　蕾欧娜女王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用尽全力地，狠狠打了达伊一个耳光。
　　“这是我见过最火辣的问候了。”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到看热闹最好的位置的，达伊最好的朋友，魔法师波普吹了一声口哨，摊开了手，“可是女王陛下，达伊的脸皮厚度绝对能超越你的想象，他绝对不会为五年来一句话都不带给你而感到愧疚的。”
　　勇者配合好友的话一般地捂住了根本没有被打疼的脸，这种看起来在假装向女王示弱的举动让女王一把拧住了他已经不再肉乎乎的另一边脸颊，把他的脸朝着自己拉近了一点：“这次回来以后，不会再偷偷溜走，也不会悄悄地把大家认识的人偷走了吗？”
　　在达伊身后略远的地方，他的部下举起了一只手，那条载着他们前来的冰霜巨龙朝他们点了点头，安静地张开双翼，冲向了天空，不到一秒就消失在了云层之中。
　　细微的雪粒这时才开始飘落到他们的脸上。
　　“我回来了，蕾欧娜。”达伊说，“带着拉赫特和库洛克泰因完整地一起回来了，我向你保证，只要这个世界还需要我们，我们就不会再离开。”
　　“达伊这小子，在偷偷溜走的五年里面，甚至还学会了说场面话。”波普无奈地摇着头，像是一点也不相信达伊的说法。他抖了抖沾在头发上的雪，看了看站在稍远处的勇者同伴，“喂，拉赫特，你摆出那么一副表情是在干什么？你也不相信达伊的话吗？还是说……”
　　“你也在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心怀歉疚吗，拉赫特？”
　　远远传来的声音就显然带着一丝恼怒了。他们的龙飞来的时候肯定将住在帕普尼卡的所有熟人都引来了，只是有些人懂得飞行，抵达现场的速度就比不会飞的人快得多而已。全副武装的银发男人从远处走过来，对一边脸还被狠狠拧着，不敢直视女王，朝他露出尴尬笑容的达伊点了点头，径直地走向了勇者身后的旧友。
　　“真是抱歉，修凯尔。”身材巨大的库洛克泰因伸出大手来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人类无法在魔界生存，所以我们一致决定，在平安回来之前，与其让你们知道真相，不如让你们以为我们逃走了。既然我们已经平安回来，那就认打认罚，你想对他做什么，我们都没有意见。”
　　“不要替别人答应这种事情。”看热闹的魔法师低声咕哝了一句，朝着帕普尼卡的女王喊道，“女王陛下，这边修凯尔要宰掉拉赫特了，你准备好扎奥拉尔了吗？”
　　蕾欧娜女王重重地拧了拧勇者的脸，放开了露出委屈表情的达伊，朝着修凯尔喊：“修凯尔，你尽管动手，如果一次不够，我和波普都有足够的魔法力让你多杀他几次！”
　　“不，我觉得这样不好。”波普小声地咕哝着，默默地对天翻了个白眼。他去拥抱了久未见面的好友，一边悄悄地盯着那边气氛诡异的两人，以免真的出现流血事件。
　　“假装失踪一定是拉赫特的主意。”蕾欧娜说，又拧了拧达伊的脸，“他从以前就喜欢自作主张，达伊又没有聪明到能想明白这样子只能让我们更担心。库洛克泰因是个老好人，既然他们两个都这么决定，也就会被骗过去。所以，修凯尔，我同意你随便处置拉赫特。”
　　银发的男人对他的女王点头致意，轻轻地拂开了库洛克泰因因为担心而拦在他和拉赫特之间的大爪子，朝前又走了一步，直视着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就突然失踪了好几年，而且现在似乎依旧不愿意说话，只是紧抿着嘴唇的人的双眼。
　　“既然达伊已经答应留在女王的身边，你呢，这一次会留下来吗？”修凯尔问。
　　金发的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修凯尔戴着铁手套的左手猛然抓住了他裸露的右肩，强迫他面对自己，“拉赫特！”他厉声喊道，攥成拳头的右拳，狠狠地揍在了男人的上腹部。
　　拳头接触到□□的一瞬间，修凯尔突然睁大了眼睛，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拉赫特毫无防备地接受了他的一记铁拳，没有招架也没有闪躲，只是任凭他的拳头痛击了自己的身体，然后表情痛苦地俯下身子，吐出了一大口血。
　　“满意了吗？”这是他倒抽着冷气说出的第一句话，“还好我还没吃早饭，否则一定全吐在你的身上。”
　　完全不解风情的人真的将这难得的久别重逢变成惨烈的流血事件了。勇者达伊最好的朋友，大魔导士波普以手扶额，偷偷地瞟了一眼蕾欧娜女王，女王正以欣赏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两人，缓缓地拍着手。揉着脸的达伊也侧过身子看着那边的两个人，露出了一副就像是自己被打了一样的，有点害怕的表情。
　　“好可怕，女王该不会也想这样打达伊一顿吧。”波普低声地咕哝着，飘到了流血事件的现场，判断了一下，确认了需要使用贝霍玛才能完全恢复修凯尔的一拳造成的严重伤害。“喂，修凯尔，虽然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下手也太狠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们打成这样子，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好好相处嘛。”
　　“为什么不躲开？”修凯尔问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当然是因为他觉得你太生气了，不让你一次把气出完，你以后还要时不时打他一顿。这下你反而还感到有点愧疚，也算是心理战术的一种。”波普在一边回答，朝拉赫特竖了竖大拇指，“拉赫特，这些年不见，你也开始玩这些花招了，我想达伊可能也被你带坏了，到时候蕾欧娜女王也要制裁你，等到伊奥纳曾砸到你头上的时候，你最好也别躲开。”
　　“其实我是想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攻击的。”拉赫特终于让自己的呼吸恢复了平稳，他缓缓地开口，用他惯常带着的那种有点嘲弄的口吻说，“修凯尔，是你的身手变得比从前更厉害了，看来我当初的想法是错的，我们应该把你也一起带到魔界去。你不但不会死在那里，还能让我们赢得更爽快些，说不定可以提前两年回来。”
　　听到他这么说，波普也开始拍手了：“说得好，拉赫特，你的糟糕主意让我们遭受了女王和修凯尔的双重怒火好几年。所以我现在也同意女王的看法，修凯尔，你对他做什么我们都没意见，不过为了可以反复制裁，你给他稍微留一口气比较好。还有，为了我和女王的魔法力着想，最好每天控制在三十次之内。”
　　修凯尔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地朝伙伴们点了点头，勇者达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走到了他们附近试图解围，但是不管是蕾欧娜还是库洛克泰因，甚至连波普都已经默许修凯尔殴打拉赫特了，他的解围就变成了非常小心翼翼的举动，甚至有点担心说错话自己也遭到同样的下场。“修凯尔，拉赫特不是想要丢下你，只是……”
　　“只是？”
　　就连作为敌人的时候，他们也没听见过修凯尔把只是两个字说得这么可怕。
　　“连拉赫特在魔界都会感到不舒服，他刚开始的时候连跑都跑不动，一天有一大半时间都被迫休息，花了三个月时间才适应了那边的环境。”达伊小心翼翼地说，“我和库洛克泰因倒是感觉还好，当时和他说好如果他适应不了的话，就让他先回来，或者平时把他装在魔法筒里面，需要战斗的时候再放出来……”
　　“达伊大人。”拉赫特用哀叹一般的声音说，“您还是让修凯尔继续打我吧。”
　　听到达伊说要把拉赫特装在魔法筒里面的故事，一边的波普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愉快地飘到了达伊身边，“达伊凯旋这么大的事情，也该让玛姆和老师知道。而且既然你们来得这么显眼，要不要我去找师傅帮忙，在全世界的镜子上留下一封血书？”
　　“我赞成。”最爱看热闹的女王陛下立刻表示了赞同，“就写‘魔王达伊大驾光临，该魔王性格极好，请大家不必慌张，在魔王来做客的时候交出一点甜食即可’好了。”
　　“千万别这样。”达伊愁眉苦脸地摇了摇波普的肩，他现在已经长得比波普还高了，在撒娇的时候，可爱程度就大大打了折扣，“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们嘛……”
　　波普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就像这一切都只是他们事先设计好了，事先也排练过很多次的恶作剧，“好啦好啦，勇者大人，不欺负你们了，我们重来一次。”他第一个朝着达伊伸开双手，狠狠地拥抱了已经比自己还高大的年轻勇者，“我好想你。”他把满脸眼泪鼻涕擦到了达伊的漂亮披风上，用模模糊糊带着鼻音的声音说，“你怎么敢让我们等那么久。”
　　蕾欧娜女王，似乎是为了维护一点王家尊严的样子，没有学波普那样扑上去，只是静静地在一边抹着眼泪。
　　修凯尔，郑重地和他的好友库洛克泰因击了击拳头，然后又转向了拉赫特。他的目光沉静而严肃，没有问候也没有拥抱，只是再一次重复了那个问题，像是完全不信任拉赫特刚才给出的答案。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躲开？”
　　现在所有人似乎都开始关心这个问题了，因为一个会被修凯尔问出两次的问题，表示他绝对不会满足于无足轻重的答案。如今就连达伊也转过身子，盯住了他忠实的部下，拉赫特似乎悄悄地朝他看了一眼，然后避开了他的视线，紧紧地闭住了自己的嘴。这表示其中必有隐情，而拉赫特也不愿意说出来。
　　勇者达伊，作为一名从十二岁就非常通情达理的勇者，是绝对不可能命令自己的部下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的。如果他还是十二岁的话，可以缠着拉赫特直到伤透脑筋的部下说出真相为止，但是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错过了所有对义兄撒娇的好时机，这时候再去缠着拉赫特的话，大概就连波普和蕾欧娜都要从现有的感伤情绪中解脱出来，笑得满地打滚了。
　　“你刚才施放贝霍玛的时候，感觉到他身上有别的伤吗？”达伊悄悄地和波普咬耳朵，“虽然我们是准备万全才回来的，但是在封住北方大陆的锚点的时候，他说自己的铠甲在防御上不比我的龙斗气差，一定要拦在我们前面，也许他在爆炸中被波及了……”
　　波普摇了摇头：“除了被修凯尔打得很惨以外，他也没有受别的伤。毕竟如果拉赫特躲不开修凯尔的铁拳，唯一的原因也只有他不愿意躲了。”他狠狠地揉了揉达伊毛毛刺刺的头发，“就像你不会躲蕾欧娜一样。……咦？”
　　发现自己做了奇怪的类比的波普，悄悄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而达伊和蕾欧娜都已经开始用奇怪的眼神来看他了。
　　“我们才没有……！！”
　　好的，这种事情就叫做欲盖弥彰。
　　“达伊大人，能允许我逃走吗？”在承受了修凯尔充满杀意的死亡凝视后，拉赫特小声地朝自己的主人求救了。
　　年轻的勇者必须在这时候选择站队，而无论站在哪一方，大概都会受到一部分人的怨恨。继续和大家一起欺负拉赫特实在愧对多年来和自己同甘共苦的部下，但是如果向着拉赫特的话，久别重逢的伙伴也都会觉得很没有面子。达伊刚回来就遇到这样只能两害相权的问题，又不能像以前一样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只好拽拽最能想办法的伙伴，“波普，你想想办法嘛。”
　　波普揉了揉鼻子，打了一个大喷嚏。
　　“你们不觉得站在这里很冷吗？那条奇怪的龙只是飞过来，帕普尼卡居然也会下雪。拉赫特，你那条龙到底是什么来头？”
　　“三年前路过一个龙窝的时候，捡来做储备粮食的龙蛋，在我们路过火山的时候不小心孵化了出来，在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把我们的储备粮都吃光了，于是就这么养大了，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品种的龙居然会长得这么大。之前也是拉赫特说，在一窝尖叫的小龙崽子里面，唯独这颗没有孵化出来，那一定是哑蛋，谁知道他身为龙骑众首领，对龙类的了解也不比我们多到哪里去。”达伊说，“你知道吗，蛋蛋半岁的时候就长得和一匹马一样大，现在他的背上已经能够坐下一个小队了。不过，虽然说现在的龙都和动物差不多笨了，可拉赫特甚至还藏着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行的超级古老的龙语教材，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
　　敏锐地发现达伊和波普出来打岔是帮自己解围，拉赫特朝达伊投去了感激的视线。神速的战士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朝着达伊身后挪动，却还是没逃过一心只想要制裁他，根本没有理会任何打岔的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修凯尔戴着铁手套的手，捏紧了拉赫特的手臂，把他拉了回去，“为什么不躲开？”
　　“我已经回答了，修凯尔，是你的身手精进了，所以我没能躲开。如果你不相信我的答案，那我也没办法。”拉赫特叹着气说，“你还想要什么答案？就像那个魔法师说的那样，我因为带着他们一起消失了五年，心怀愧疚，故意挨你一下子，试图让你打完以后心里过意不去，不再问多余的问题？如果你满足这样的答案的话，又何必要我重复一次？”
　　“修凯尔，你还是饶了他吧。”波普终于受不了地对师兄翻了个白眼，“我追玛姆的时候都没像你这么缠人。”
　　这话一出口，为了防止死亡射线转向自己，魔法师立刻藏到了达伊的身后。而抓着拉赫特手臂的那只手收紧了手指，用了在第二天一定会留下五道淤青的力道。修凯尔没有理会打岔的波普，只是紧盯着拉赫特，一字一句地，继续重复着问题。
　　“为，什，么，不，躲，开？”
　　拉赫特沉默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知道已经没有人能帮助自己了，而且已经因为之前试图蒙混过关，也错失了在被迫解释之前就脱离修凯尔的钳制迅速逃走的机会。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说，“打我作为余兴节目也就罢了，但是如果你再继续纠缠下去的话，我好不容易帮忙营造出来的勇者凯旋的气氛和你的伙伴排练了很久的久别重逢礼物就都被要你完全破坏了，那样的话我可是要反手打你一顿的。”他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强行拽开了修凯尔的手，飞速地把身形巨大的库洛克泰因强行塞到了男人的怀里，“现在去和一直想念着你的朋友流着眼泪叙旧吧，不要再纠缠我。”
　　虽然拉赫特最后还是没有给出任何答案，但是怀里被塞进了巨大生物的时候，谁都没有办法再去抓住准备逃走的拉赫特了。神速的战士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浅蓝色的影子，过了至少十秒钟才彻底消失掉。他的人到底逃去了什么地方，就更不会有人知道了。不过既然他们那条叫蛋蛋的宠物龙没有立刻从天而降载着拉赫特飞走，可见拉赫特多少还没有在世界和平以后就因为眼前的危机立刻抛弃他认定的主人。
　　“……他还是那么害羞。”蕾欧娜吃吃地笑着说，“好了，既然他已经逃走了，那么我们就正式地欢迎一下勇者，并热情地庆祝未来的世界和平吧。拉赫特因为逃走而看不到达伊如何受到热烈欢迎的话，是他自己的损失。”
　　话虽然这样说了，但是在整个混乱无比的欢迎仪式中，大家还是会疑神疑鬼地觉得拉赫特的影子不时出现在各种最适合观赏现场的地方，只是在他们去注意的时候就立刻消失了而已。而且在大家一起吃中午饭的时候，也时不时发生食物在端上桌来之前就消失一部分的神秘事件。
　　“拉赫特看起来很正常，我觉得是见了面突然打人的你比较有问题。你看，他都吓得不敢露面了。”波普在饭桌上对修凯尔说，“而且虽然我知道你很生气，而且你徒手的杀伤力也一样惊人，但是戴着铁手套打人是不是就更过分了一点。莫非你还想让玛姆把魔甲拳借给你用？”
　　修凯尔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睛，而已经开始有了醉意的蕾欧娜女王，远远地朝他举起了大拇指。
　　“打得好。”她大声宣言。
　　“我总觉得她有一天会命令你来打我，到那时候还请手下留情一点。”波普打了个冷战，似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对了，达伊，你们那条巨大的龙宝宝就这样放出去好吗？他不会随便吃掉这里的居民吧？”
　　回答他的是库洛克泰因，半醉的兽王用非常愉快的声音说：“没关系的，拉赫特已经教会他自己捕猎，他通常会食用一些野生动物和鱼类，也会去捕捉库拉贡和大王乌贼。他刚刚长牙的时候试着咬过我们，不但崩掉了一颗牙，还被拉赫特揍了，所以应该不会咬人类。”
　　“我觉得帕普尼卡的野生动物数量会因此急剧下降……”波普小声咕哝着，但是想来想去，吃掉野生动物总比吃掉居民好一点，所以这句话就越来越小声，最后断掉了。
　　在大家第三次疑神疑鬼地看到残影的时候，修凯尔静静地起身离开了。没有人询问也没有人叫住他，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到底是残影跟着修凯尔，还是修凯尔跟着残影，两个人自己大概都弄不明白。
　　在强行闯进女王给勇者的随从留的房间的时候，修凯尔看见拉赫特正在书桌边使用帕普尼卡的羊皮纸修补着一本破烂不堪的旧书。那本书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在修凯尔的眼中似乎一碰就会变成一千片碎片，但是在拉赫特灵巧的手里，它似乎用了片刻就重新获得了生命。
　　“发生了什么？”在拉赫特放下书的时候，修凯尔问，“我感到不属于你的黑暗斗气，在魔界发生了什么？”
　　拉赫特转过头来看着修凯尔，他面无表情，如同修凯尔的话不能给他带来任何触动。“战斗，胜利，然后我们回来了，还能有什么？”
　　“魔界和地上脱锚了。”修凯尔说。
　　拉赫特点了点头，“如果你想去魔界旅游的话，很可惜，没法再过去了。不过魔界本身也不是人类能生存的地方，没什么好可惜的。这件事唯一可能有点对不起的是那些选择生活在地上的魔族，不过我想，如果会使用鲁拉的话，他们费点功夫还是能回去的。”
　　“你的身体没有出现什么异样吗？”修凯尔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你不参加宴会，而选择在这里修补这本书？”
　　拉赫特轻声地叹了一口气，“不是怕你再打我，我当场吐一地，破坏了会场的气氛吗？倒是你，在世界和平以后，全副武装还是你的正装吗？”
　　“在你们关闭第一处锚点的时候，”修凯尔说，“黑暗斗气就开始失控了。而且，在与魔王哈德拉决斗的时候，他在我体内植入的地狱之火，被失控的黑暗斗气引燃了。”
　　拉赫特扔下了手中的书，站了起来，他浅蓝色的，本来看起来就气色十分不好的脸顿时更加难看了，“哈德拉那所谓不会熄灭的地狱之火，不只是个比喻吗？”
　　修凯尔摇了摇头，“我以前也以为只是个比喻。”他说，摘下了一只铁手套，露出了他白皙的，变得几乎半透明的手，“现在影响还不是很大，我也可以克服，但是到我的生命结束的时候，在我体内积攒的能量可能会炸掉整片大陆。”他戴上了手套，静静地盯着拉赫特的眼睛，“我告诉了你我身上发生的事情，而作为黑暗斗气的使用者，我能感受到你在这段时间里绝不可能安然无恙，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什么叫影响不大，什么叫你能克服？”拉赫特问，他不由分说地走到了修凯尔的面前，飞速地摘下了他的铁手套，在修凯尔想缩回手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拉赫特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魔族青年的身体顿时僵硬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睁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紧盯着修凯尔。修凯尔想要甩开他，但是拉赫特握得很紧，几乎要捏断修凯尔的指骨。
　　在拉赫特放开修凯尔的时候，两人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修凯尔戴回了他的铁手套，垂下了头，他柔软的银色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我是不可触碰之人。”修凯尔喃喃地说，“反正这是我应得的，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便。”
　　拉赫特沉默地后退了一步，就像是从修凯尔的身边逃离一样，他抬起手，放在眼前，比平时要放得更近，他的手明显地在颤抖着，
　　“要怎么样才能熄灭这火？”他问。
　　“除非杀死我。”修凯尔回答。
　　“然而杀死你的话，你会拉着这片大陆一起陪葬。”
　　修凯尔静静地笑了起来，“听起来是不是很滑稽？”
　　“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反正你就算现在立刻爆炸了，也不会伤到达伊大人半分。”拉赫特说。
　　“开什么玩笑。”修凯尔说，“我是认真的，拉赫特，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不躲开我打你的那一拳？”
　　“如果你知道真相的话，”拉赫特回答，他拗不过修凯尔的追问，还是给了男人一个暧昧的答案。“我将再也不会在你们的眼中出现。”
　　他飞速地抓住了修凯尔的手，把他拉近到自己眼前，在男人的嘴唇上，留下了一个蜻蜓点水一样的吻。
　　“再见了，修凯尔。”
　　拉赫特的身影，在下一秒，消散在了虚空之中。
　　“等一下——”
　　在修凯尔掀起飘动的窗帘的时候，他只能看见一条巨龙拍打着翅膀，飞向遥远的天际。

　　“你确定他就在这里吗？”修凯尔问。
　　龙与其说是没有给他答案，不如说根本没有听懂他的问题。修凯尔用龙挡着风，飞快地翻阅着那本龙语教材，最后还是宣布了失败。他把手册收收好，在看着他的龙面前用手在自己脸边上比划了一下两只长耳朵，龙若有所思地在他身边趴了下来，用前爪轻轻地敲击了一下冰面。修凯尔从龙爪拍打冰面的声音中听出这底下不是冻实的，但是冰的厚度也远超了一条只有三岁的，非常娇生惯养的，虽然体型巨大，却还是条幼龙的龙能够随便一爪子拍穿的程度。
　　“向后退五步。”他用拉赫特画了圈表示可以被理解的龙语命令着，同时摘下了右手戴着的皮手套。
　　龙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乖乖地照做了。修凯尔俯下身子，在他的手掌接触到寒冰的时候，顿时冒出了一大股白雾，寒冰深处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大地开始震动，像是他的触碰让整块大陆都裂开了，如同将一把锥子刺入一个熟透的西瓜。
　　他没有停下来，但是也没有使用他的另一只手。在他的整条手臂都没入了寒冰的时候，大地的震动更加剧烈了。龙在他的身后发出了一声尖叫，像是在示警又像在欢呼，随即他听到拍动翅膀的声音，龙飞到了他的上空，收起了翅膀，朝着已经有了裂痕的冰面重重地坠落了下来。
　　修凯尔需要用尽全力跳开才能避免遭到误伤。在这条龙被达伊他们人工孵化并养大的这三年间，它没有被母亲抚养，也没有和其他幼崽一起生活，玩耍，从来没有学习过怎么和同类交往，如何避免伤害同伴，也没有学习过如何识别和躲避敌人，或者在弱肉强食的斗争中吃掉别人或者被别的什么吃掉。或许是达伊和库洛克泰因都比它的身体还要坚硬，也或许是拉赫特永远能躲开它的突然袭击，它不在乎伤害到自己的伙伴，但是在遭到袭击的时候，它的反应也只有逃走和哭叫。这不是一条放在野外就能和一般人类和睦相处的龙，如果达伊和库洛克泰因决定留在人类的世界中，要人类接受这条龙也太难了。
　　也许这也是拉赫特在离开大家的时候将它一起带走的原因。修凯尔苦笑着，在龙又要飞起来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它的脚趾。
　　龙尖叫了一声，挣脱了修凯尔的手，要飞没飞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在冰面上滑倒了，蹭出了长长的印子。
　　刚才它蹦跳过的地方已经变得破烂不堪，依稀可以看出冰层之下巨大的黑洞。
　　“他在那里吗？”修凯尔再次问龙。
　　龙没有回答他，只是蜷缩了起来，非常委屈地抱着自己的脚趾，眼泪变成了冰珠子，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
　　“你要是再乱跳，我还要摸你。”修凯尔放弃了使用龙语，用人类的语言警告它。龙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委委屈屈地在洞旁边蜷缩成巨大的一团，虽然没有继续蹦跳，也没有再搭理修凯尔。修凯尔看着眼前露出的一人大小的漆黑洞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戴上了他的手套，从龙身上的背包里掏出一捆绳索，将一端牢牢地系在龙的一条后腿上，随即攀着那条绳索，跳入了这个黑洞之中。
　　还好绳子还没有用完的时候就到底了。修凯尔希望龙能够一直保持蜷缩在原地的样子，不要把绳子抽走。在这片无光的黑暗之中，修凯尔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散发微光，或许他的□□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这光是他即将爆炸的预兆，也或许这只是普通的光，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多久能活。人类都是不会知道自己的死期的。
　　他借着自己的光寻找着拉赫特，一边呼喊着魔族青年的名字。在这个黑暗寒冷的深渊之中，或许根本就没有拉赫特，龙记错了方位，或许拉赫特已经死了或者被困在什么地方，否则他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给他半点回应。
　　他绕着这个黑暗的洞窟内部走了整整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回到了他落下的方位。绳索还在那里，拉赫特的龙很乖没有乱跑，修凯尔叹了一口气，抓住绳子，准备离开这个洞窟的时候，听见了低声的回应。
　　“……修凯尔？”
　　那是拉赫特的声音。
　　修凯尔不需要费力就判断出了说话的人所处的方位。他扔下了绳子，朝着黑暗深处跑去，这时候他才发现方才曾经探查过的洞壁并不完全是坚硬的岩石，他的手套下摸到的坚硬的东西是一整块巨大的寒冰，甚至比他打破了洞顶跳下来的时候脚下的坚冰还要厚实。
　　拉赫特就在那块冰的后面。修凯尔摘下了手套，再次试图使用自己体内的火焰来融化这块冰，在他的手接触到冰面的时候，冰的另一方面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整块冰都破碎了，碎冰就像瀑布一样，朝着他劈头盖脸地涌了过来。
　　然而修凯尔就像黄油中的一把热刀，冰在靠近他之前就被他之中的烈焰融化了，变成了洪流之中的人形缺口。修凯尔迎着碎冰朝前奔跑，在他发出的微光之中，他看见寒冰的另一侧，另一个黑暗的洞窟之中，拉赫特垂着头，一手扶着地面，像是打碎这块连接两处洞穴的坚冰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修凯尔戴好了手套，跑到他的身边，拉赫特微微地抬起了头，对着他的方向笑了笑。
　　“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修凯尔。你从来不肯等待。”他用平静的声音说，“拿好这个。”
　　他把什么东西抛向了修凯尔，但是修凯尔没有在意他本能一般地顺手接到的东西，在他的眼中，拉赫特裸露的手臂以及头发上都已经结了一层薄冰，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只要有一点常识，就能知道再在这个洞里待下去，拉赫特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于寒冷。都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这样盛气凌人地对修凯尔说话。
　　“我的朋友很少。”修凯尔说，“你勉强算是一个，所以我不能放任你失踪，把自己冻死在这里。”
　　拉赫特再次抬起头来，他似乎在凝望着修凯尔，又似乎没有看任何地方，修凯尔散发的微光也无法照亮他的表情。
　　“我没有朋友。”他说。
　　“很好，我的强敌，既然你承认自己是我的强敌，那我就只有不择手段地对待你。”修凯尔叹着气回答。他把刚才从拉赫特手里接到的东西塞进口袋里，摘下了双手的手套，上前一步，抓住了拉赫特的双臂。
　　拉赫特一声不吭地软软倒了下去。这大概是在他能忍受的极限上再加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他的身体确实被修凯尔之中的火焰温暖了起来，如果不在乎这火焰给生物带来的痛苦和万一爆炸的后果，说不定这能够融化冰雪却不会给生物的□□造成伤害的火焰会算是非常好用的异能，但是修凯尔能够忍受的东西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的，就连拉赫特也不能。
　　甚至可以说，就算没有这火，拉赫特为什么能忍受他都是一种值得提出的问题。
　　“你伤了我的心呀，我的朋友。”修凯尔小声地，小声地，对无声地昏了过去的魔族青年说。
　　修凯尔背着昏迷不醒的魔族青年回到了他和拉赫特的龙打碎洞顶跳下来的那个洞窟，绳子还在原地，他一手固定好了背上的拉赫特，另一只手拽了拽绳子，朝上面喊了一声，随即感到了绳子上的拉力，体型巨大的龙毫不费力地将他们两人拖出了这个洞，虽然在到顶的时候修凯尔差点撞到冰块，但是好歹还是被完整无缺地拖了上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修凯尔散发的微光只能照亮他们附近乱飞的雪片。龙看到了伏在修凯尔身上一动不动的拉赫特，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叫声，随即小心地伸出一丁点舌尖来，在避开修凯尔的同时舔了舔拉赫特的脸。拉赫特没有苏醒，饥饿，寒冷，还有修凯尔带给他的，连灵魂都能被灼烧的痛苦，让他彻底失去了意识。龙在他们身边趴了下来，修凯尔小心地背着拉赫特爬到龙身上，用刚才的那根绳子牢牢地将自己和拉赫特一起捆在了龙的一根背棘上。
　　“我们走吧，小家伙，先不要去有人的地方，找个可用的避难所。”他这么喃喃说着，知道龙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又简单地发出了起飞的命令。
　　风雪让修凯尔无法睁开眼睛，更无法确定自己所在的方位，龙显然不在乎这点风雪，如果没有确切的指令，它可以盘旋到世界尽头。修凯尔感到身边的拉赫特动了一下，在他转过头去，试图看一下拉赫特的状态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按在了他的大腿上。
　　“避难所。”拉赫特在风雪之中用微弱的声音说，修凯尔几乎没办法听清楚他接下来用龙语重复的同一句话。
　　但是龙似乎听见了拉赫特的声音，它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欢呼，似乎确定了要去的方向，在空中颠簸了一下，加快了自己的速度，带着龙背上快要冻僵的旅客，高速地飞到了拉赫特在几天前就和它确认过的指定地点。
　　当然，那是修凯尔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去探访的地方。
　　那是欧萨姆王城废墟的北面，这个世界最北的一座山脉之中的一个不为人知的隐蔽洞窟里。如果修凯尔对一切的前因后果了若指掌的话，他就会精确地说出：这是在魔界锚点脱锚之前，这附近最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他们占据了一个本来居住着一些耶提雪人的山洞，那些怪物在看到一条巨大的龙冲着自己飞来的时候，立刻头也不回地逃走了，留下了自己的山洞，洞里的火堆，肉干和毛皮褥子。
　　龙自己没有进入那座山洞里，但是在它放下两个旅客之前，先自己把头伸了进去试了试大小。对于一条寒冰巨龙来说，外界的环境并不会对它构成任何威胁，而它之上的两个乘客既然想要留在这里，这条虽然已经长大却没有成熟，需要时不时被人摸摸的龙就听话地选择了这个地点。
　　修凯尔把自己和拉赫特一起塞进了山洞里，拉赫特虽然在龙背上的时候恢复了一点意识，在龙降落以后，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就又晕了过去。修凯尔把拉赫特放在火堆边上的时候才发现，拉赫特的双手非常脏，似乎喜欢干净的拉赫特在那黑暗的洞窟之中没有使用任何照明之物，却摸过了很多很多不该摸的东西。
　　他最糟糕的预想在面前变成了现实。
　　修凯尔沉默地坐在了离火堆较远的地方，他这时才掏出了拉赫特与他见面的时候立刻扔给他的东西。那是一个黄金制作的瓶子，上面刻着什么修凯尔也看不懂的文字，他打开瓶塞，瓶子是空的。
　　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样，修凯尔突然摘下了左手的手套。
　　一朵小小的，金色的火焰，从他的指尖冒了出来。
　　这是他要爆炸的预兆吗？修凯尔站了起来，离开了拉赫特和洞窟，退回了风雪之中。他手指尖上的火焰在风雪之中依旧静默地燃烧着，它以他的生命为燃料燃烧，那是在烧尽一切之前绝不会熄灭的火焰。但是修凯尔将右手的瓶子放在了那朵火焰旁边，火苗静静地离开了他的手指，钻进了瓶子里，他的手指除了散发微光之外，完好无损。
　　修凯尔在这寒冷的夜风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用瓶塞塞住了瓶子，握紧了它，感受着之中被禁锢的火焰左右冲撞着瓶壁，缓缓走回了山洞里。
　　“拉赫特。”他低声地说。
　　拉赫特没有回答他。魔族青年躺在火边的兽皮褥子上，他身上的薄冰早在修凯尔在地洞中抓住他的手臂的时候就已经融化，但是因为他的皮肤是淡蓝色的，就看起来还是一直像一只冰雕一样冷冰冰的。修凯尔坐在了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脸，不知不觉地，又有一滴眼泪从眼睛里掉了下来，还没有落在拉赫特的脸上，就变成了一小股雪白的雾气。
　　他有多么想要触摸拉赫特，而他的触碰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就像修凯尔以前说过的，他只能给人带来不幸，不管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都只有不幸而已。不幸是起因也是结局，从他出生在世上就伴他同行，夺走他身边的一切。他将好意当作虚伪，将真实看做谎言，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活该被业火永恒焚烧。
　　然而，他是那么想要触摸拉赫特。
　　修凯尔悄悄地，悄悄地移动到了拉赫特的身边，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了拉赫特尖尖的耳朵。
　　如果从前，在他们还在一起旅行的时候，如果他说想摸摸拉赫特的耳朵，拉赫特会让他摸吗？
　　拉赫特会这么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类，然后捂着自己的耳朵躲得远远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无论怎么想都不会令人发笑的环境里，修凯尔抚摸着拉赫特肯定不会乐意让他随便触碰的耳朵，轻轻笑了。

　　山洞外的风雪还在持续着，山洞里的火堆只剩下了残烬。修凯尔坐在已经熄灭的火堆边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拉赫特的龙趴在洞外，替他们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和雪片，但是还有一点风夹着雪花从洞口上方的缝隙中飘进来，落在修凯尔的鼻子上，让他从梦中惊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方才做过的梦变得模模糊糊，就像他鼻子上的雪花一样还没有融化就变成了蒸汽。他的动作惊动了用他的腿当枕头，一直安静地躺着的拉赫特。拉赫特似乎要试着挪动一下僵硬的身体，修凯尔却按住了他的肩膀，“雪还没有停。”修凯尔说，“天也没有亮，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拉赫特沉默地遵循了他的建议。魔族青年缓缓地抬起手，握住了修凯尔戴着手套的左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那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修凯尔看见在微弱的白光之中，拉赫特的表情是平静的，闭着眼睛，但是他的耳朵微微颤动着，像是一直在思考什么令人不安的问题。
　　“我曾经说想看到你爆炸的样子，可是你很可能没法满足我的愿望了。”在长久的沉默后，拉赫特静静地说。
　　“那么想看到我爆炸吗？”修凯尔干涩地笑了一声，“我会尽量晚一点满足你的愿望，而且炸得好看一点，只要你的眼睛还能看到。可是，拉赫特，在你刚回来的时候，如果你肯寻求帮助，可能还有一线机会，现在已经太迟了。关闭锚点带来的反作用不但点燃了我体内的魔界之火，也与你当初在大魔宫受的伤起了共鸣。在你回来的时候我就隐约发觉了，可你不但不愿说出真相，还一个人逃走了。如果那时候你说出真相，至少还能保留一只好眼睛。库洛克泰因只有一只眼睛也过得好好的。”
　　拉赫特在他的膝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已经不再是修凯尔熟悉的那双眼睛，甚至不是十天之前，他刚从魔界归来时的眼睛。从前的拉赫特有一双锋利的金色眼睛，他瞪人的目光就已经能让人想要逃走，但是如今的拉赫特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光，不仅如此，暗金色的，修凯尔非常熟悉的色泽已经彻底占据了拉赫特的瞳孔，他说的没错，那双眼睛已经无法再看见修凯尔了，自然无法看见修凯尔爆炸的模样。
　　“如果能找到能够熄灭瓶中之火的东西，就可以将你体内的另一半火焰也吸走，到那时你就可以得到解脱。”拉赫特说，他的声音非常沉静，“可惜我的身体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脆弱，剩下的可能需要你自己寻找了。你既然能找到我，就证明你一个人行动没有问题，而且龙看起来也挺喜欢你的，就不需要我不知趣地拖你后腿了。”
　　“如果那样的话，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回到达伊身边去吗？”
　　“……”
　　“做了那么久照顾别人的人，开始不得不被人照顾了，有点不习惯吗？”修凯尔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听说你这五年在达伊的身边端茶递水洗衣叠被的，可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勤快多了。虽然我很想说感谢你的多方照顾，可是有对比就有差距，我实在是有点吃达伊的醋。”
　　拉赫特还是没有回答。他握着修凯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像是在拒绝修凯尔说出接下来的言语。他又闭起了眼睛，如果有可能的话可能甚至还想要堵起耳朵，就像之前他从修凯尔的身边一次又一次地逃走一样，试图再次逃离修凯尔的魔爪。但是现在龙把洞口挡的严严实实，愉快地打着呼噜，他想站起来跑也没办法从那个狭小的缝隙跑出去，大概与其跌跌撞撞乱跑撞到什么东西最后被满脸血地抓回来，还不如节省点力气，乖乖躺在修凯尔的身边，供他开恶劣的玩笑。
　　“你的生命并不属于你，就像我的生命早就不属于我了一样，不是吗？”修凯尔说。
　　“那样的话，”拉赫特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就像修凯尔只用言语就将这个冰雕一样的蓝色生物击成了碎片，“我还剩下些什么呢？”
　　修凯尔微微笑了，即使没有除了洞口的龙以外的任何生物会听见他们的对话，他还是俯下了身子，在拉赫特的耳边，轻声地说。
　　“你想要的一切。”
　　“骗子。”像是被他的话逗笑了，拉赫特嘟哝了一句，恨恨地磨了磨牙。他的耳朵动了动，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个多少有点用的办法。
　　“我听说你曾经是黑暗斗气的使用者，但是已经宣誓为光明而战。现在已经不需要战斗了，你还能操控黑暗斗气吗？”拉赫特突然问。
　　“你是觉得，我可以像吸收密斯特一样，吸收你体内反扑的黑暗斗气，从而治好你的眼睛吗？”修凯尔说，“如果在魔界脱锚之前，哈德拉的地狱烈焰还没有占据我的身体，你体内的黑暗斗气还在潜伏的时候，也许我可以这么做，但是，拉赫特，我们都不是美露儿那样未卜先知的人，在我们还能自由活动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隐藏着这样的祸根，不是吗？”
　　“你之前说，如果我在还能看见的时候就告诉你们这件事情，我至少可以留下一只眼睛。”拉赫特喃喃地说，“现在也为时不晚，就算没法再看清楚你的脸，至少让我能看见你的影子。如果你有什么办法，那就用出来吧。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我的脑袋被炸掉吗，和现在比起来也没有坏到哪里去。”
　　“我还是希望不要发生那样的事情。”修凯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抽出了被拉赫特握着的手，把从山洞的原住民，耶提雪人的家里搜刮来的大骨头放在了拉赫特的手里。“我来试试吧，你需要忍耐一下。”
　　修凯尔摘下了左手的手套。在他的手接近拉赫特的脸的时候，拉赫特显然地抖了一下，面对一种已知而必然来临的痛苦，这也算是一种生物的本能。修凯尔咬了咬牙，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了拉赫特的一只眼睛上。
　　修凯尔感到手下的那具身体顿时绷紧了，燃烧着他自己的生命的烈焰如今也开始蚕食拉赫特的生命能量，而侵蚀了那双金色眼睛的黑暗斗气，被这烈焰呼应着，开始向这只被烈焰无形灼烧的眼睛中汇聚。拉赫特在忍耐了片刻之后，把那块大骨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修凯尔听见拉赫特用那块骨头磨牙的声音，在另一只眼睛恢复了旧日的色泽时，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暗黑斗气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顺着他收回的无形烈焰，成为一条有形可见的金色丝线离开拉赫特的身体。但是拉赫特绷紧的身体突然放松了，他喘着气，像是刚刚跋涉了一百万里的长路。
　　“如果摘除这只眼睛，”修凯尔说，“你就可以摆脱绝大多数的黑暗斗气，剩下的残余应该会随着时间消散，对你的身体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但是如果不摘除这只眼睛的话，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它又会失去控制。……你的左眼能看见了吗？”
　　拉赫特在他的膝上眨了眨眼睛，他的双眼因为痛楚被泪水沾湿了，他的右眼，被修凯尔触摸的那只眼睛已经失去了瞳孔与虹膜，变成了一个暗金色的诡异物体，被聚集的黑暗斗气在那只眼睛里翻涌着，就像修凯尔口袋里黄金瓶中的火焰。拉赫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失明的眼睛，他的另一只眼睛凝望着虚空。
　　“真的如你所说，如果一开始就这么做，也许还能保留一只好眼睛，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他喃喃地说，“我剩下的这只眼睛也只能看见明暗，连你的轮廓都看不见。”
　　“如果要摘除这只眼睛的话，我们需要找能使用回复魔法的人帮忙，而且之后怎么处置它也是个问题，等我们回到帕普尼卡……”
　　“我不会再回去了。”拉赫特说。
　　修凯尔沉默了片刻，戴回了他的手套，重新握住了拉赫特的手。
　　“达伊需要你。”
　　“在达伊大人真的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回去的。”拉赫特说，稍微做了一点让步。
　　“你刚才说我不需要你，可是我也需要你。”修凯尔说。他握紧了拉赫特的手，虽然两人隔着一层皮手套，他只能想象一下自己抚摸拉赫特手指上长年握持武器留下的老茧的感觉，“如果不是你的龙，我也没办法找到你，可能就饿死在这块大陆的什么地方，顺便把一切都炸掉啦。而且它一时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之前它还差点吃掉我，觉得太烫才放弃的。”
　　“我这不是就在这里。”拉赫特轻声地说，“它也差点吃掉过我，到那种时候，你如果没法立刻脱身，就只要拽它的舌头让它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就好了。”
　　“你的龙可只有三岁。”修凯尔说，在拉赫特的手心里勾了勾自己的手指，“应该多爱护它一点。”
　　“现在它是你的龙了。”拉赫特似乎很高兴修凯尔能够适时转移话题，他缓缓地收紧了自己的手指，拽下了修凯尔的手套，微微带着汗水的手，在修凯尔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的时候，快速地，紧紧地，十指相扣地握住了修凯尔的手。
　　“为什么要这样？”修凯尔问。
　　“为了习惯一下。”拉赫特回答，他的声音里听不见任何痛楚，“为了证明你能够忍受的，我也能。”
　　“你用不着在这种地方和我比个高低。”修凯尔苦笑着说。
　　“那你就快点找到该找的东西，把自己治好。”拉赫特说，“如果去温暖的地方的话，每三天要刷一次龙，否则它就会在看到的所有泥地里打滚，然后在你的身上蹭。它不喜欢魔法筒，第一次把它关进去的时候不知道它是怎么办到的，总之它成功地从里面把魔法筒的盖子顶开了，换多少个都没法关它超过五分钟。”
　　“那后来你们怎么办了？”
　　拉赫特似乎有点尴尬地摇了摇耳朵。
　　“那时候它还小，放它在外面跑可能会被别的怪物吃掉，所以轮到我休息的时候，达伊大人会把我和它一起关进去。我承认那个魔法筒是有点挤。”
　　修凯尔不由得微微笑了，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们在相聚时闲聊着彼此在分开时的见闻，除了他们在一个阴森冰冷的洞里，唯一的光源是他自己，而他们两个都没有办法再回到过去。
　　“你照顾了那么久别人，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吧。”修凯尔说，“反正你也没法摆脱我了，从洗脸到擦屁股都由我来负责，万一被烫到就算你活该。”
　　拉赫特沉默了一会，抬起他的另一只手，强行地拭去了修凯尔含在眼里未曾流下的一滴眼泪。
　　“我不要受人类的恩惠。”
　　“这不是恩惠，是你多次不告而别的惩罚。”修凯尔强硬地说，“达伊和库洛克泰因都同意让我惩罚你了，而且现在你也没法从我手中逃走。如果我爆炸了，就连你一起炸死，你也不许有怨言。”
　　拉赫特低声地笑了起来，他握紧了修凯尔的那只手，终于轻轻地，轻轻地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你说得对，”他喃喃道，用修凯尔的手遮掩住了自己的声音，但是修凯尔听见了他的低语。
　　“我确实还有我想要的一切。”
　　山洞外的龙似乎从梦中惊醒了，它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鸣叫，把头钻进了山洞里。风雪随着龙的动作扑了进来，拍在了修凯尔的脸上。拉赫特坐了起来，放开了修凯尔，朝着龙的方向迎过去，把伸过来的那颗巨大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了它的鼻子和前额。
　　“又做噩梦了吗？”他用流利的龙语问龙。
　　但是现在的龙已经和野生动物一样笨了，它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拉赫特的言语，只是疑惑地鸣叫了一声，但是很享受抚摸地，在拉赫特的怀里蹭了又蹭。
　　修凯尔说不清楚自己是更羡慕龙还是更羡慕拉赫特，虽然拉赫特说龙是他的了，但是龙显然不会主动亲近一个会烫它的脚趾的小小人类。龙在拉赫特的怀里撒了一会儿娇，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洞外，而拉赫特，回到了修凯尔的身边，用浅蓝色的手臂抱住了他的人类伙伴，“睡吧，等天亮我们就离开这里。”他在修凯尔的耳边微声地说，“如果你还能睡着的话，如果我还能睡着的话。”
　　在耶提雪人们清晨从藏身地回来，悄悄地从山顶上偷看他们被龙霸占的洞穴的时候，他们看到一条冰霜巨龙扑打着翅膀离开了，龙背上有两个小小的旅客，不过到底是谁胆敢乘坐巨龙旅行，凭耶提雪人的头脑是没有办法想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