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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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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卷了玛尔诺拉大陆全境的风雪,恰好在那两个人到来的时候停了。
如果有人能够站在那场大雪中目击他们的前来,他将会这样描述:他们是乘坐着一条冰霜巨龙到达此地的,在他们经过的地方,那条龙喷出的寒冰气息撕裂了厚厚的云层,将水滴凝冻成冰晶,雪花凝结成冰块,云朵变成了肆虐大地的暴风与冰雹。但在这短暂而猛烈的破坏结束以后,乌云也随之消失了,只有那条巨龙,与龙上的乘客,像风暴本身一样优雅地盘旋在寂静的玛尔诺拉的上空。
这时才有人走出家门,抬头看向天空。
他们会看到那条巨龙朝着一个原本称之为死亡大陆的方向,安静地飞去了。
而两个人,正从远方寂寂走来。
那片天空中的乌云慢慢聚拢,雪又开始飘落的时候,那两个人也走进了人类的视野。
说那是两个“人”,其实不怎么妥当。比起人类,他们更像是某种自然生成的,由寒冰与风雪凝结成的奇怪产物,如果不是在终年寒冷的玛尔诺拉大陆的话,他们很可能不到一秒就会融化在温暖湿润的空气中,留不下任何痕迹。而现实中的他们从远方走到人类的村落也似乎只用了一两秒钟,在他们两人的身后,甚至只有一排脚印。
他们之间较高的那个生物有着尖而长的耳朵,裸露在外的手臂是浅蓝色的,如果不是他的气息也能够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出白色的雾气,让他看起来是个活物的话,人们可能会认为他是一只用冰雕出来的妖精,他走过的地方甚至不会留下足迹。而在那个生物的身边一同行走的,有着银白色头发的男人大概是将他雕刻出来的,手艺高超的匠人。他们从风雪之中走来,手牵着手,就连看见了他们的人,也没法搞清楚他们之中,到底是谁把对方的手紧紧抓在自己的手里。
在其他地方生活的人类可能会觉得重建欧萨姆王国毫无价值,外来人会前往王城废墟寻找遗留的宝藏,不管本地人如何努力阻止他们,宝物猎人从来不会罢休。在试图毁灭世界的六座方尖碑被摧毁之前,他们甚至试图偷走方尖碑上的黑核晶。人类对于拯救的热情,可远远没有毁灭来得强烈。
或许这两个人也是宝藏猎人。
当地人不欢迎他们。
尤其是在他们中较矮的那一个人一开口就说出:“请问,在哪里能找到万年不融的寒冰?”的时候。
当地人懒得理睬他们,而那个不像人类的生物拽了一下他的同伴,似乎在谴责人类的唐突。
除了这细微的动作之外,他们没有露出其他的情绪,而这个问题也并不难回答,玛尔诺拉的冰实在太多了,它们自古以来就不曾自然融化过。
在当地人随手乱指的时候,银色头发的人类放开了他的同伴,用另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色的小瓶子。他将瓶子里的东西倾倒在当地人指着的那块冰上,当地人看见火焰从瓶口倾泻出来,寒冰在一瞬间就变成了蒸汽,消失在了虚空之中。而在寒冰消失殆尽的时候,火依旧燃烧着,这似乎是不需要任何燃料也能灼烧的魔法火焰,只有魔法师才能驾驭它们,而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好魔法师。
人类用瓶子将倒出来的东西装了回去。他没有接触它,但是在他的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接近它的时候,它就退缩了,乖乖地跳进了他打开的瓶子。
“我需要一种能够在这火焰之中也不融化的冰。”人类这么说。
雪渐渐大了起来,当地人摇了摇头,表示对此无能为力,转身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如果一个人知道的话,所有人都会知道。”那个有着浅蓝色皮肤的生物用人类的语言说,“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找了。”
他伸出了一只手,牵住了人类主动放在他手边的手。人类将小瓶子收了起来,他们穿过寂静的村落,重新步入漫天的风雪。
在他们的身影将要消失在风雪中的时刻,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肥胖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门,跑向了将要离开的外来者。
“我知道你们要什么,”这个男人用尽全力地大喊,“如果你们答应和我交换,我就告诉你们,你们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两个身影在离开所有人视线的前一秒停住了,他们回过了头。在遥远的路途尽头,村庄的虚影之中,中年的本地人正扶着膝盖喘息。那句话就在他们要离开视线的前一秒传到了他们的耳中,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你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那个浅蓝色皮肤的生物说。他们快要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回到本地人面前,只用了短短的几秒钟。
“你们要欧萨姆之眼,那是一块冰也是一块宝石,是不会融化的永恒之水。”本地人说,“我知道你们手里的是什么,那是魔界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你们或许想要比试这两种力量的大小,或许想要熄灭这不祥的火焰。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块宝石在哪里,但是你们必须把这火焰分给我一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人类?”那个显然不是人类的生物用一种谴责的语气说,“我们不需要你也能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而魔界的火焰是人类不能染指的。”
“不,你们找不到。”本地人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们不将那火分给我,你们将永远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在下一秒,本地人的喉咙被一只浅蓝色的手扼住了。那个浅蓝色的生物捏着本地人的喉咙,逼迫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这时本地人才能看出来,那个浅蓝色的生物的一只眼睛整个是暗金色的,没有虹膜,没有瞳孔,似乎有火焰流淌在那黄金的色泽之下,随时要破体而出,而他的另一只眼睛也是金色的,似乎有点合不上焦点。纵然他们对视了,那个蓝色的生物却没有在看他。本地人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杀意,但是那只眼睛看着的却是远方。
在这么近的地方,这个本地人才能看清楚这个远方来客的全貌。捏着他喉咙的手指并没有收紧,或许那是一只可以轻易拧断他脖子的手,但是手的主人也明显收放自如。这个生物金色的头发桀骜不羁地竖立着,尖而长的耳朵因为寒意而有些发紫,浅蓝色的皮肤如同冻原的薄冰,但是那只捏着他喉咙的手还是有温度的,证明他并不是真正用冰制成的魔法生物。他的那只暗金色的眼睛很显然已经失明了,甚至可能是一只可以掏出来把玩的义眼,而另一只眼睛……这两个人一直手牵着手……
“如果我的话会冒犯到您,我非常抱歉。”本地人勉强地说,“那块宝石是这片大陆的寒冰之源,如果你们带走它,这片大陆可能也会像其他的地方一样迎来春天,我很希望你们能够带走它,可是它并不适合作为义眼来使用。”
“这和你没有关系,人类。”捏着本地人脖子的生物用低沉又冷淡,像是他本人一样冰雕出来的声音说。他的话像是确定了本地人做出的奇怪猜测,但银色的人类则立刻插入了他们之间,轻轻地用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按住了他们的手,他的手指在他同伴的手背上轻柔地划过,“不要这样,拉赫特,他没有恶意。”
“他知道这些,一定是个宝物猎人。”那个浅蓝色的生物说,“不能相信他的话。”
但是他还是放开了掐着本地人脖子的手,这证明他的伙伴的言语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本地人在风雪中后退了一步,就觉得这两个外来人似乎要立刻消失在雪中了。
“我是个本地人,不是什么宝物猎人。我要魔界之火,是有我自己的用途。”本地人急切地说,“这里这么冷,我在这风雪里和你们多说话,把自己冻死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或者如果你们可以到我的家里,让我详细地告诉你们,我要这火的理由,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做这笔买卖?”
“你为什么突然要对我们这么亲切?”那个银色的人类突然用犹豫的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句,“不会是想要把我们骗到家里,然后卖给别人吧?”
“因为放着你们不管,你们只会在寻找中把自己冻死。”本地人说,“请恕我直言,我们见过的死人已经够多了。”
这好像是一个有点可信度的理由,但是在本地人眼中,那两个外来人脸上有着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像他们曾经见过比他更多的死亡。
这个本地人在村子里的家,也不过是一座用冻土块垒起来的破房子。屋子里的铁皮火炉里,石炭火熊熊地燃烧着。本地人邀请两位客人坐在炉边,而银色头发的人类把他的伙伴安置在炉边后,悄悄地后退了一步,躲在了屋中最冷的角落。
“要喝一点吗?”本地人问,拿出了一个明显装着某种烈酒的皮袋。在面前的人持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的时候,他似乎用尽一切方法在讨好他们。那个浅蓝色皮肤的生物摇了摇头,而银发的人类对他笑了笑:“感谢你的好意。”
那个人类的微笑是一种寂寞又悲哀的,他的伙伴大概无法看见的笑容,“但是我们必须知道您需要魔界之火的理由。那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是燃尽一切前无法熄灭的地狱烈焰。您如果要将其用在邪恶的方面,那将犯下无人能够赦免的罪,而且如果将那块宝石给了我们,您将再也没有能够制止这火烧尽这片大陆的机会。我希望您能够三思。”
“那么,你带着魔界之火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本地人问。
“在魔王哈德拉侵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曾将魔界之火根植在我的体内。那火焰已经与我的□□化为一体,所以寒冷是无法杀死我们的。”银色的人类说,他用看起来几乎半透明的手指,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所以,我们不能去太炎热的地方,如果我不幸爆炸了,大概会炸飞整个大陆。我和我的伙伴想要那块宝石,只是为了避免在我的□□再也无法维持形态的时候,让勇者好不容易才拯救的世界重新灰飞烟灭。”
“别开这种玩笑。”他的伙伴用谴责的口气说,本地人看见浅蓝色的生物在微微地颤抖着,这大概不是一个恶劣的玩笑而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需要永不熄灭的火焰。”本地人说,“是为了建造一座在玛尔诺拉也能永不毁灭的墓碑。要你们带走欧萨姆之眼,也是为了让这火光永远燃烧。请听我解释,魔王军曾经扫荡了这片大陆,这个国家,他们肆虐之处带来的只有寒冰和烈焰。我们在这里见过了太多的死亡,然而我们依旧还活着,这片大陆,这里活着的一切都要继续活下去,为此,我们需要永不毁灭的事物来给我们以及后人带来希望。这火焰虽然来自魔界,意味着永恒的死亡,但是我们需要的是它带来的永恒而不是死亡,我不会用它来做坏事,因为它既不能给人带来好运,也不能给人带来财富。”
那个银发的人类凝视着这个本地人,走上前来,将自己的那只没带手套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如果你或者任何人错误地使用了它,这将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他说。
本地人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想要叫喊,但是他感觉肺部充满了烈火,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变成了融化的铜汁,他的□□与灵魂都在这烈火中燃烧了起来,在那似乎很长又很短的一刹那间,他以为自己被抽空了,或者已经变成了灰烬,但是银发的人类的手指立刻离开了他,那种感觉顿时消失了,他还是他自己,只是跪倒在了地上,喘息着,用恐惧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两个生物。
“你是怎么还能活着的?”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银发的人类静静地凝视着他,用安静的声音说:“因为我是不死之身。”
“你是一直忍受着这样的痛苦而活下来的吗?”本地人想要这么问,他看着那个银白色头发的人类,他的笑容是悲伤而虚幻的,这两个生物都似乎转瞬即逝,像是每一片都独一无二的雪花,在落到裸露的手指上的时候,就只能将那一瞬间的美镌刻在自己的记忆中,却永远再找不回同样的那一片雪花。这两个生物也是一样的,如果他们离开,本地人相信他们将永不再回来。
“如果这是必要的话,”本地人最终只是咬紧了牙,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一般地说,“我也能忍受相同的痛苦。如果有人想要偷取这火种而作恶,那他们纵使从□□到灵魂都被烧尽,也不会得到旁人一丝的怜悯。如果你们能将这火焰分给我,我会带你们去找欧萨姆之眼。”
浅蓝色皮肤的生物对他的伙伴招了招手,他的伙伴将嘴唇凑在了他的耳边,他们似乎想要商量些什么,但是那也只是银色头发的人类单方面的独白。本地人不想打扰他们的谈话,毕竟如果激怒了他们,三个人都将永远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要等找到了那块宝石,我们才能将火种给你。”那个有浅蓝色皮肤的生物最终开口了,“我们一言为定,我是拉赫特,他是修凯尔。”
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在他们得到互相所需要的东西之后,他们就会把彼此的名字淡忘。本地人对他们点头致意:“我的名字叫瑟维尔。”
“真是一个严厉的名字。”名叫拉赫特的生物发出了失笑一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会做坏事的人。”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火焰不会伤害你的同伴吗?”瑟维尔小心翼翼地问着那个人类,“在你碰触我的时候,我感受到的痛苦,是你在碰触他的时候,一直传递给他的吗?”
叫做修凯尔的人类,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们就是一直这样彼此伤害而生存下来的。虽然我可以戴手套,但是他不需要我的怜悯。”他这么回答,微笑着,瑟维尔看到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在顺着他的下颌落到地上之前,就变成了一股白色的蒸汽。残留在他脸上的,只有几乎无法看见的白色泪痕。
而拉赫特突然朝着他的伙伴伸出了手,将他的伙伴拉到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了那个人类。他们的面颊贴在一起。如果不是刚才才接触过修凯尔的话,本地人可以认为这是个似乎有点香艳的情景,但是刚才的感觉留下的回忆又在他的心中刻进了一丝刺痛。拉赫特面无表情地拥抱着他的伙伴,就像那让瑟维尔在一瞬之间感到过的,几乎失去自我的痛苦从来没有困扰过他。修凯尔似乎感到了恐慌一般地挣扎了一下,但是那双浅蓝色的手臂像是铁箍一样将他箍在自己的怀里,直到他彻底放弃挣扎,才安静地放开了他。
“我们必须找到那块宝石,才能将火种给你。”拉赫特重复道,他的声音非常平静,“还有,你家里有勺子吗?”
瑟维尔疑问地侧过了头,拉赫特说,“我们需要一把勺子,这算是添头。”
在金发的拉赫特捏扁了三把银制的勺子之后,连对他们有所求所以忍气吞声的瑟维尔也开始感到生气了:“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勺子。”拉赫特回答。
最后一只难看的铁制汤匙似乎终于在硬度上满足了这个浅蓝色的生物,他把勺子塞进了衣服口袋里,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斗胆问一句,您是妖精吗?”
浅蓝色的生物静静地,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是人类。”
他这么回答,可是他长成这样子,还用人类来称呼别人,世界上再见多识广的人,也不会见过这样的人类。
瑟维尔在未来的人生中或许可以这样向别人夸耀:他是玛尔诺拉大陆上活着的人类之中,极少数遇到了龙却没有被吃到肚子里的生物。在他们达成协议之后,瑟维尔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包括一些肉干、药草、燧石、火绒和塞满了石炭的手炉,虽然准备步行前往,但离开村庄没有多远,那个浅蓝色的人类,拉赫特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形状怪异的口哨。他将它放在唇边吹响,哨音穿破天际,跨越风雪,有冰霜巨龙自远方展翼而来,匍匐在他们脚下。
拉赫特的伙伴拉着失明的人跳上了那条龙。修凯尔在将浅蓝色的人放稳在龙背上以后,弯下身子,对瑟维尔伸出了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背着大背包的瑟维尔小心翼翼地抓着男人的手套,像个皮球一样登上了那条巨龙,在他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越过皮手套触摸到巨龙背上的鳞片的时候,感觉到它们比玛尔诺拉的冰更加寒冷。
修凯尔把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藏在怀里,催促着胖男人抓紧龙而不是龙背上的任何乘客,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抱紧了龙背上的一根棘刺。
“如果你敢揭他的龙鳞,就不但什么也不能得到,还会变成龙的粪便。”拉赫特虽然看不见两人的举动,但是胖男人的皮手套在龙鳞上摩擦的声音很显然传到了拉赫特的耳中。一边的修凯尔发出了低声的笑,大概他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他太烫嘴,连冰霜巨龙也无法下口。
在他们起飞的时候,人类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普通人瑟维尔听到了拉赫特的恐吓,就不敢抓住龙的鳞片,只能用尽全力抱紧龙颈项上的一根巨大的棘刺。它是光滑的,非常难以抓紧,男人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与飞雪中紧闭着眼睛,用尽全力地将身体沉下去,再沉下去。他努力地抱紧那根棘刺,也将自己瑟瑟发抖的肥胖身体藏在两根棘刺之间狭小的缝隙中,但是普通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在他终于用光了力气,手臂松开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灵魂没有遭到灼烧,抓住他的是拉赫特。瑟维尔含着像鲛人眼里的珍珠,妖精眼里的红宝石一样,流出来就会变成冰粒的眼泪感激地看了盲目的拉赫特一眼,那个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龙背上,似乎不需要任何支撑,也不需要任何扶持。他在地面上可能是个需要同伴引路才能前进的盲人,但是在巨龙之上,他就像是那龙的国王。
而修凯尔呢?瑟维尔左右转着僵硬的脖子,去试图寻找银发的人类,人类就在他的身后,也和他一样缩在两根棘刺之间,把那只会烫伤别人的手揣在怀中。修凯尔在和他对视的时候,露出了稍微有点尴尬的笑容。
“虽然我不怎么怕冷,但是被这样的风吹着的时候,还是会有些不习惯。”
拉赫特的口哨又响了起来,巨龙在同一刻穿透了云层,飞到了这片风雪的上空。它降低了速度,让高空严寒的风不再刺痛他们的面庞。巨龙寂静地盘旋在空气稀薄的高空,而拉赫特开口了。
“我们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天哪,这太美了……”
人类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惊呼了出来。
“是吗。”拉赫特的声音毫无感情。
“拉赫特,是极光,你看起来已经变成紫色的了。”修凯尔说。
这并不是瑟维尔第一次见到极光。他从小到大见过极光的次数不胜其数,那是在玛尔诺拉晴朗的寒夜与清晨,在没有太阳的天际盘旋的各色的光。玫红色的和群星同在,浅绿色的近在咫尺,有些时候光是纯色的,也有些时候它们混合在一起,在人类年幼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在他曾经凝视着星空的时候,他经常看到这样的光彩。
而在他们的国家毁于一旦以后,玛尔诺拉的人就再也没有仰望星空的习惯了。
极光依旧在那里,只是,失去了凝望着它们的人类。
而如今的极光在他们的头顶上,从群星之中降下,世界的尽头延伸而来,它们映照在他们脚下的云上,那带来风雪的云像在燃烧。而另一个方向,夕阳最后的余晖,像是快要燃尽的炭火,在云层的彼方明灭着。
“已经入夜了吗?”拉赫特问。
“算是吧。”瑟维尔用了一种暧昧的答案。他依旧注视着这极光,它就像他想拥有的火焰,它就是他终生寻找的永恒之物。但是人类无法将极光占为己有。他只能贪婪地盯着这光,幻想着他将要拥有的东西。
“你们要找的东西在王城的废墟深处。”他说,“你们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找到它。”
“你的意思是烧掉整个王城废墟,然后搜索唯一没有被烧掉的地方吗?”修凯尔问。
废墟对于劫后余生的人类,大概就只是痛苦的代名词。在修凯尔的眼中,在拉赫特曾经还有光芒的眼中,都刻下过无数座废墟。他们毁灭城市与村庄,沿途留下废墟与鲜血的河流,它们那么深,他们却没有被溺死。
在他们的旅途中,他们经过自己制造的废墟的时候,那些回忆也只不过是普通的回忆罢了。他们没有想过摧毁自己制造的废墟,也没有想过重建它们。既没有渴望赎罪也没有期盼补偿,毕竟,他们中的一个是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的人,而另外一个,另外一个算是什么呢?
“我同意,但是现在还不行。”一直沉默不语的拉赫特说话了,“王城在哪里?”
事实上,在这云层之上,谁都没办法知道王城在哪里。而在他们降落到云下时,风雪也让他们迷失了方向,只好重新回到云层之上。冰霜巨龙发出了低沉的咆哮,拉赫特蹲下来,用他浅蓝色的手指抚摸了它冰冷的鳞片,像是在与这条龙进行某种人类无法感知的交流。
巨龙又咆哮了一声。
“我觉得开始困了,而且好像不那么冷了。”
在瑟维尔把手伸向毛皮大衣的扣子的时候,拉赫特制止了他。
“你这是要冻死了。修凯尔,”他简单地说,“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东西的所在之处和寻找的方法,就让他这么冻死吗?”
“这样的话也太过分了。”修凯尔说,“瑟维尔先生,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请忍耐一段时间。”
巨龙猛然加速了,班卡那王国最引以为傲的大炮射出的炮弹也不可能与它的速度相提并论,寒风和雪击打着蜷缩在棘刺之后,即将失去温度的人类的身体,而修凯尔,他把皮手套摘了下来,塞进口袋,随即站起了身子,同时伸出了两只手,抓住了他的两个同伴。
人类的惨叫声快要把他的旅伴吵聋了,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拉赫特的身体也颤抖了一下。
极光消失了,他们身处于密云之下,北地的漫漫长夜之中。
在巨龙降落在欧萨姆的废墟中的时候,修凯尔才放开了他的两个同伴中比较脆弱的那一个。人类从巨龙身上沉重地摔了下来,他肥胖的身躯在地上像皮球一样地弹了一下,四肢伸开地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了。
拉赫特和修凯尔从龙身上跳了下来,踩在了那人柔软的肚皮上。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再杀人了,修凯尔。”拉赫特用冷淡的声音说,但是他脚下的肚皮鼓了一下,像是在反驳他的话。两个外来者从人类的肚皮上走了下来,拉赫特又吹响了口哨,巨龙对他点了点头,展开双翼,静静地飞走了。
修凯尔戴上了一只手套,半跪在了那个人身边,不敢贸然触碰身心都明显已经受到重创的人类,而拉赫特把口哨塞进了口袋里,又从袋底掏了掏,拿出了一根枯萎的药草。他摸索着找到地上躺着的人的嘴,用蛮力捏开了它,把药草塞了进去,然后把长长的耳朵贴在他的心口听了听,感觉对方像是不会立刻死掉了,就站了起来。
“这是我见过最糟糕的场景了,”修凯尔叹着气摇头。
“或许吧,我见过更糟的,就是还有一口气,似乎能抢救一下,却只能慢慢地死掉。我是说我自己。”拉赫特面无表情地说。
修凯尔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起身子,抱住了拉赫特。
“那时候你把我扔掉了。”拉赫特在他的耳边耳语,“以后也会这样,总有一天会这样,不是吗?”他反抱住修凯尔,收紧了自己的手臂,人类的骨骼似乎都在他这个凶狠的拥抱之下发出了轻微的脆响,“有一天我醒来的时候会只剩下我一个人,迪诺少爷也罢,你也罢,所有人都不会留下。”他低声地向这个人类耳语,“我知道你想说,我可以留在迪诺少爷身边,他们会照顾我,这也正是我宁愿忍受这一切也要和你一起旅行的理由,作为一个累赘活着,只是活着,比死更可怕。我甚至连自己上完厕所以后有没有把屁股擦干净都不知道。”
“我发誓,在我死的时候,我会带你一起走。”修凯尔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静静地说。
“在拿到这颗宝石以后,在你之中的火熄灭,你获得安宁之后,你当然可以回到大家的身边,过完你属于人类的人生,而那时我就没有用了。”拉赫特在他的耳边幽幽地说道,“魔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在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以后,我又算是什么呢?”
修凯尔望着失明的伙伴,他再悲伤的眼神都无法被对方捕捉,而他勉强克制着自己,让声音显得非常冷静,“拉赫特,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如果你肯告诉我,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和你一起去寻找。”
浅蓝色的手臂抬了起来,那只手抚摸上了修凯尔的脸颊,拭去了男人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修凯尔失明的伙伴用无法看见他的双眼盯着他,那是他曾在记忆中出现的模样。
“一切是在什么时候变糟糕的呢?”他喃喃地说,“刚打败大魔王的时候,你以为你只是无法继续战斗,我也以为我的眼睛只是一时被血迷住,在一点治疗咒文的帮助下就已经复原。迪诺少爷从天而降的时候,我们心中的一切欢喜,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呢?而如今,迪诺少爷明明已经回来了,你身负的诅咒也将得到解除,我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吗?”他的手指颤抖着抚摸修凯尔的面颊,就像从未被修凯尔之中的烈焰刺痛过,“可是,知道你背负的重担即将消失,我既羡慕又嫉妒,就像你能够得到我永远无法得到的,原谅也罢,救赎也罢,爱也罢,我假装不要,其实我嫉妒得要命。”
“拉赫特。”他的伙伴叹息着说,“这块宝石也不一定有用呢,也许只是那个人的夸大其词,它既不是永恒的寒冰,也不是这片大陆的寒冷的来源。也许我们只能找到一枚好看的玻璃珠子,对我们既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顶多能拿到黑市里卖几个钱,我们根本没有拿这样危险的东西和他交换的必要。”
“都只是也许。”拉赫特在久久的沉默之后,恢复了平静。他转过身子,蹲下来拍了拍依旧出的气比进的气多的人类,“你死了吗?没死的话就吱个声。”
“我什么也没听见。”人类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小小的声音支支吾吾地嘟哝,“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就算你听见了,看见了,说出去了,我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拉赫特说,“既然你没有死掉,我们就不需要把整片废墟都烧掉了。你说能带我们找到那块宝石,那就带路吧。”
这个人总是很没有礼貌,但是身体有所缺憾的人脾气大部分时候也很乖张,孤僻,暴躁,他们如果表现得彬彬有礼才更让人难以相处。瑟维尔作为一个可能活过了这两人两倍年纪,并且在毁灭了自己国家的战争中也成功存活下来的人类,多少自以为能够理解拉赫特的心情。他当然不会计较这两人把自己从龙身上扔下来,或者用脚踩过他肥胖的肚皮,甚至是用足以毁灭灵魂的烈焰灼烧他的举动。但是与其说这是一种忍耐,更像是一种放纵,这大概是和人类求生的本能一样的求死的冲动,与一个寻找永恒墓碑的人类非常相衬。
欧萨姆王城的中央部分,已经变成了一片雪原。在大魔王企图毁灭世界的时候,装有神秘的黑水晶的方尖碑摧毁了残余的一切。按照人类的说法,如果那颗宝石也被摧毁了,欧萨姆大陆将不再被风雪包围,而会迎来从未有过的春天也说不定。但是如果人类说的只是传说,或者谎言,他至少能够找到什么类似的东西,来试图交换他想要的火焰。
但是人类没有在曾经矗立着雪白宫殿的荒原上寻找,他带着两个同伴穿行在王城边缘残余的废墟之间,经过了这么多年,这里一切有用的和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宝物猎人和逃难的居民带走了,剩下的就只有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之中,偶尔在风中露出的嶙峋的无用残骸。从别的大陆运来的花岗岩的石柱,被烧焦了,已经变成了黑炭的屋顶,还有遭到冰炎魔团袭击,冰封在巨大冰块中的尸体,没有人凭吊,没有人埋葬,如今却有人说想为他们立碑,真是可笑。
在再远一点的地方已经变得漆黑不见五指的时候,瑟维尔才发现在他的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修凯尔的身体在发着微弱的白光。他身体的光映照在自己牵着的伙伴身上,本来就是浅蓝色,显得脸色十分不好的拉赫特,看起来脸色更加糟糕了。修凯尔看到了人类的目光,露出了略带着羞涩的微笑,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地比划了一下。
他的意思是不要提这件事。可是这件事是什么事,他的同伴知道或者不知道他在发光,有什么区别吗?瑟维尔问:“你带着的火焰,能融化那些死难者身上的冰,让他们安息吗?”
“去做吧。”拉赫特说,像是他才是对一切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但是修凯尔坚定地,坚定地说:“不。”
“只不过是烧毁一些尸体,还是他们自己的人让你这么做的。你又没有……”
“我不会这么做。”
拉赫特朝着人类的方向,傲慢地点了点头。
“我的伙伴拒绝这么做,如果你想要毁掉那些尸体的话,等我们的交易有了结果,你得到的火焰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不要说笑了,拉赫特。”修凯尔说,“他们应该被埋葬,而不是……不是被这样的火烧尽。这是在亵渎他们的遗体。”
“真是可笑,还有人想要得到这火焰,从而得到一座永恒的墓碑呢。”拉赫特对此嗤之以鼻,他没有被修凯尔拉着的左手轻轻地抚摸上了自己那只完全失明的眼睛,“或许他本来就是想烧掉这整座王城,这片大陆,让一切都成为墓碑,而他自己可以愉快地做第一个陪葬品,在世界被烧毁之后也不需要再付出任何代价。毕竟在国家毁灭的时候苟且偷生活下来的男人都是这样的。我说的对吗,国王陛下?想要得到这片大陆不曾拥有的春天,能够找寻到旁人根本未曾听说过的王国的珍宝,对外来人带来的毁灭欣喜若狂,你就是在魔王军袭击这里的时候抛弃你的人民,悄悄逃走,隐姓埋名活到现在的国王吧,你是不是有时候很羡慕帕普尼卡的那位已故的君主,才不想放弃这种能够彻底毁灭这片大陆的机会?”
“拉赫特!”他的伙伴突然用愤怒的声音开口了,“你够了!”
拉赫特静静地笑了起来,像是激怒旁人与自己的伙伴是他唯一的娱乐来源。
“说得好,为了避免被扔掉,我还是应该少说一点话。”
“拉赫特,”人类的愤怒变成了叹息,“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那个浅蓝色的生物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隔着眼睑抚摸着自己的盲眼。而修凯尔没有松开他,就像彼此伤害已经是他们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位置的唯一方法。
瑟维尔在沉默了很久以后,终于开口了:“除非你们对我吐露心扉,我不会也不愿知道在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们之前经历过什么,今后要怎么继续走下去。可是如果我真的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个贪生怕死的国王,为什么我会用王国中最珍贵的事物,这片大陆的冰雪之源,来向你们交换只会带来毁灭与死亡的火焰?就算我想要全世界与我陪葬,我为什么不假装无知地将那块美丽的宝石高价卖给一个外乡人,然后搭着他的船去往本应继续丰饶的大陆,比如说霍尔基亚,然后靠在躺椅上,举着酒杯欣赏帕普尼卡的海滩上落下冰雪的模样?”瑟维尔摇了摇头,“年轻人们,我不知道在你们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甘心承受这样的痛苦与自我放逐。但是如果这块宝石能够将你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就算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也无妨。”他恳切地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抓住了拉赫特捂着眼睛的那只手,浅蓝色皮肤的生物似乎颤抖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像抖掉一只苍蝇蚊子一样地抖开他。
瑟维尔感觉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听见了被他握着手的人低沉而冷淡的声音。
“我们不会食言。何况是对人类。”
这个家伙,明明自己也说自己是人类,为什么还要对人类这个词语这么加重语气。
瑟维尔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他大概也知道面前的两个骑龙而来的人虽然看起来还很年轻,但是也参加了那场人类与魔王军之间的战争。他们是曾经挺身向前,保护着很多像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贫弱人民的战士,有的时候他们获得成功,有些时候他们不幸失败。他们在挺身向前的时候并不会在意身后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在战争结束以后,他们曾经保护的人民却也不再需要他们了。
所以才需要永恒之物来纪念。瑟维尔在心中默默地说。他或许想要说给这两个年轻人听听,但是既然他的话只会遭到嘲笑,也就就此作罢了。
“我们在那边还有个顶的屋子里休息到明天再寻找吧。”
修凯尔似乎装作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指了指不远处的废弃小屋。本地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虽然那确实是这片废墟中唯一有顶的房子,但是,
“……那是个厕所。”
“那就,正好我们也需要上厕所,不是吗?”修凯尔晃了晃牵着的拉赫特的手。
拉赫特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废弃,就连王城边缘的旱厕也已经不再臭气熏天了。三人在这冰冷的深夜里解决了生理问题的一部分,在修凯尔再次为了关心身心俱疲的胖男人,主动提到休息的时候,瑟维尔摇了摇头。
“白天反而不太好找。”他说,“白天很难看清雪的方向,而且对眼睛不好。”
对眼睛不好这句话并不是一语双关,虽然在旁边有眼睛不好的人的时候提到眼睛普遍会引起比较敏感的人类的不当联想。拉赫特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抬手揉了揉自己冻得有点僵硬的长耳朵,这个动作在旁人眼里可能有点可爱,但谁也不会当面说出口。
修凯尔这时才发现,在他自己散发出的微弱白光之中映照出来的雪花飘舞的方向和他的耳朵与脸颊能感受到的风的方向有一个微妙的夹角。肥胖的男人在那个有顶的厕所里掏出了手炉,用燧石和火绒点着了里面保存着的石炭,然后把它塞在了毛皮大衣的底下。这两个旅行者虽然因为一些奇怪的原因显得不怎么怕冷,但是对普通人来说,想要在雪地里继续跋涉而不冻死,总是要有所事先准备的。心地善良的瑟维尔试图把食物分给两个旅行者,但是他们婉拒了他,像是他们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或者,更大的可能性,他们完全不想在厕所里吃东西,哪怕这里是附近唯一不四面透风的地方。
“雪花飞舞的方向真的能为我们指引到那颗宝石吗?”修凯尔问。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到手的话,它肯定早就被别人捡走了。”拉赫特说,“这里又没有什么看守的怪物,随便什么人都能回到这里来,捡走他们看到的所有值钱的东西。如果只是靠一点雪花指引就能找到的话,宝物猎人比我们要专业多了。”
“这点说的倒是没错。”瑟维尔表示赞同,“但是外地来的宝物猎人如果试图在晚上寻找这块宝石,就会被冻死在风雪里,当然,比你们刚才看到过的,被暴雪怪冻死的人好一点。我们会定期回到这里,为他们收敛尸骨。在旅行商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也会定期放出一些流言,希望那些宝物猎人会因为这里的危险与贫瘠而不要再来了。”
“那么,或许我们也只是从什么地方意外地弄来一点奇妙火焰,试图骗取你们国家的珍贵宝物的宝物猎人,为什么你选中了我们,愿意用你们的宝物来交换呢?”修凯尔问。
胖男人在风雪中沉默了很久,“因为你们最初提到的不是宝石,而是冰。”他最终这么简单地回答。
在修凯尔散发的微光之中,他们逐渐接近了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废墟。如果回到几十年前,这里还是欧萨姆冰雪覆盖的王城的时候,这里可能是外城中最不起眼的角落。这里只有仅能栖身,在雪下得太大的时候连屋顶都会被压塌的破旧木屋,但是相比之下,甚至连这些有破屋栖身的人都是这一小片土地上的贵族。在这片废墟的地下,阴暗潮湿,肮脏恶臭,但是多少还是比室外温暖的下水道里,充斥着垃圾,老鼠与蟑螂,这是流浪汉寄身其中的肮脏地盘,是所有城市不可或缺的罪恶之地。它过去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如今这里看起来只是一片被白雪掩埋的废墟,连老鼠和蟑螂都已经在啃食完人类留下的尸骨之后逃离了此地。
就像瑟维尔曾经说过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事物,所以他才要寻找永恒燃烧的火焰。
他们在漆黑的暗夜深处,依靠修凯尔发出的微光引路,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地顺着雪花飞舞的方向前进,终于在它们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垂直落下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瑟维尔把手揣在怀里的手炉上,用哆哆嗦嗦的声音说:“我们要在附近找找最近的下水道入口,它可能已经堵住了。”
“没有那个必要。”失明的拉赫特说。
“等一下,你会毁掉——”
“那就没有东西可供交换了,所以希望你的乌鸦嘴不要应验。”
“你给我住手——”
修凯尔飞快地把拉赫特的两只手一起抓了起来,把他环抱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和脸颊,以及之中燃烧的烈焰完全地禁锢住了拉赫特。他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胖男人,用恳求的眼神朝旁边看了看,像是示意他快点寻找附近的下水道入口,以免他性急的朋友摧毁这里的一切。
虽然男人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有多大的杀伤力,但是不管是能够呼唤巨龙的男人,还是体内潜藏着地狱烈焰的男人,就算他们看起来多么文弱,也不能把他们当成普通的人类来对待。
当这里曾经是城市的时候,下水道的入口肯定比现在这样子好找得多。直接从宝石的上空钻穿地面并非不是好办法,但是有非常高的毁掉宝石或者整体塌方,让三个人都被埋在底下的危险性,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宝物,不是来送死。瑟维尔腹诽着端着手炉,靠闷烧着的手炉中的一点微弱的火光四处寻找,终于在不算很远也不算很近的地方,一处背风的小坡下方发现了已经基本完全坍塌,只在一片雪白中留着一个小小黑洞的入口。
既然下水道的入口已经完全坍塌了,那也不是靠人力能够轻易打开的。在瑟维尔垂头丧气地试图回到他的新伙伴中间,告诉他们这次的寻找彻底失败了的时候,他听见突然狂野起来的风在他的耳边剧烈地尖啸了一声,那声音几乎能够刺穿他的耳膜。他被那风声刺得流出了眼泪,抱着手炉弯下了身子,用两只手捂住了耳朵,而与此同时,巨大的声音在他方才站立过的废墟边上响了起来,拉赫特用平静的声音对他说话了:“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是他在小坡边站的时间太久,引起了那两个人的注意吧。或者是他们的感官比他要灵敏,在完全打开入口之后才开始变得浓重的臭气,他们在遥远的地方就闻到了。
一个长期封闭的下水道里面多少是能够憋死人的。瑟维尔想要这么说,但是这个出口足够大,能够和下水道里面交换的空气也就够多。往里略走一些,虽然臭气非常难闻,却也并没有感到非常头晕胸闷,这意味着以前的通风口多多少少还能继续使用。在终年积雪的玛尔诺拉大陆,这个下水道里面倒可能是最为温暖的地方。它不像是藏着寒冰之源,而像是藏着这一整片大陆的春天。
但是下水道里面的道路是纵横交错的,它曾经通向四面八方,在城市之下纵横穿行,收纳着整个城市的污水,垃圾与贱民。如果这片大陆上最珍贵的宝石在这里,为什么当初没有人在逃亡的时候把它带走?修凯尔和拉赫特带着疑问跟着瑟维尔前进,这个人类在下水道里熄灭了手炉,脱下了皮手套,像一个灵巧的皮球一样在他们的面前滚动。他们不知道在没有雪花指引方向的时候这个男人是依靠什么寻找那颗宝石的,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宝石在什么地方,在户外依靠风与雪花的方向来寻找所要之物也只是故弄玄虚。不管如何,在大家都越来越靠近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他们反而都变得沉默了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怕一不小心就被杀人灭口,还是被丢在这里永远找不到出去的路。这样看来,能够把头顶上的厚重土壤打碎,或者召唤巨龙来掀翻一切,从而别人的任何诡计都将不起作用的人类要危险得多。这时如果他们互相把对方当成坏人,那么最糟糕的应急计划都没法起作用的也只能是那个胖男人。但是如果互相祈祷对方还有良心,都能让自己得到想要的东西的话,他们双方也都没有从一开始就说出真话,让这种期盼多少打了折扣。
“我们到了,”在转过最后一个弯角的时候,瑟维尔对那两个男人说,“宝石就在这里,我遵守诺言让你们得到了这块宝石,你们也应该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没有人能够相信自己寻找的东西就在这下水道的深处:一个只有入口没有出口,臭气熏天的黑暗密室之中。它就像一颗不起眼的玻璃珠子,被随便地扔在地上的污泥里,在它本来所处的绝对黑暗之中,没有人能看见它附近的污泥上凝固着一层薄冰,但是在瑟维尔携带的微小火源,和修凯尔的身体所散发的白光中,那层薄冰也和所有的冰一样,静静地反射着他们带来的光。他们想要寻找的东西根本不是那种所有人听说它的时候所自行想象的最晶莹剔透的美丽宝石,如果有谁说这就是宝物猎人们不寻找它的理由,没有任何人会对此提出反对意见。
虽然说这颗宝石是这片大陆的冰雪之源,它却藏在一个温暖的地方,并且没有把这里全冻成冰窟窿。大概它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强大的力量,但是它附近的淤泥上的薄冰非常明亮,像是要告诉他们:这不是普通的冰。
“是的,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瑟维尔觉得修凯尔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悲伤。
“只有他手里的那个瓶子的话,你没有和魔界烈焰的联系,没有办法操纵这火种,在你制造你想要的墓碑或者任何东西之前,你自己就会被烧得一干二净。”一边的拉赫特用冷静的声音说,“但是我们已经答应和你交换,就不会再食言。我们会送给你一部分火源,所以你需要再等待一会,站在外面等,不要朝里面看,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许靠近。在交换之前,我们不会抢走宝石,打破头上的隧道顶逃走的。”
“你真的要……”修凯尔低声地说,像是他们之前悄悄地商量过某件事情,从未达成过一致,虽然如今这个男人准备妥协于他的同伴,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最后的哀求。
“或许事情变成这样,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到来。”拉赫特静静地笑了笑,“没关系的,修凯尔,我的生命还很长,也流着魔族的血,多少有魔族该有的恢复力。虽然我将要失去的东西未来可能需要花费一整个世纪才能长好,但是在那之前,既然我要求你不离开我,那我就为了继续拥有你,来让你多少感到亏欠我一点吧。”
“可是这样不值得。”修凯尔微声地说,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期盼,“你一直拥有我,这是我同意的,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东西。”
“我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怜悯。你知道的,修凯尔,就算你的本意并非如此,人类的怜悯与同情也总是伴随着可笑的鄙夷与优越感,那是我无法忍受的。如果我要做的事情能让我拥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的话,就让这只被黑暗斗气完全侵蚀的眼睛,真正成为能够通往永恒的火源吧。”拉赫特回答,“至少,我们不需要献祭掉那个可怜的人类,他这一路也受了不少苦。”
他不再说话,放开了修凯尔的手,像是用鼻子感受着宝石传来的寒气一样,缓缓地走向了那块宝石。在十分接近那块宝石,再往前走一步就能够踩到它周围蔓延的寒冰的时候,拉赫特安静地坐在了那块宝石附近的肮脏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将它叼在了自己的嘴里。他冷静地拔出了那把水果刀,横过刀背,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不久前从瑟维尔家里要来的铁制汤匙,拿它的边缘和刀背互相摩擦着,试图将汤匙磨得比利刃更加锋利。金属摩擦的声音传到了乖乖地等在这间密室之外的男人耳中,他瑟瑟发抖地小声问:“这是……?”
金属的刮擦声压过了他微弱的低语,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能够拿过拉赫特手中的汤匙来检查它的边缘是否已经被磨得锋利。修凯尔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阻止他的伙伴,但是他的伙伴抬起头来,用失明的眼睛盯着他,那比他所有的劝说都更坚定的信念,压制着银发的人类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站着,既无法触摸他的同伴,也无法去寻求任何帮助。修凯尔只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炽热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虽然它们在半途就蒸发了,但还是一直不停地流着,在他的脸上刻下斑驳的泪痕。
拉赫特似乎磨好了所需的东西。他用自己的手臂试了试那把汤匙,汤匙接触他的皮肤的时候就像热刀切开黄油一样,轻易地划破了他浅蓝色的皮肤。他没有再往下用力,鲜红色的血从伤口里渗出来,顺着他的手臂缓缓地落到了地上,混在污泥里,一瞬间就看不见了。
浅蓝色皮肤的人类一声不吭地咬紧了嘴里的刀鞘,反手拨开自己那只暗金色的盲眼的眼睑,用汤匙猛力地,从眼窝的边缘戳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发出惨叫声的是修凯尔。他见过各种可怖的场景,甚至自己也制造过一部分,他与不死族的怪物们朝夕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眼前的景象本来并不该让他动容,但是他惨叫出声,凄厉得就像被活活挖出眼睛的是他自己。
密室之外的胖男人,捂着耳朵蹲了下去,不敢听也不敢看,甚至不敢思考,只能让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卷成了一个圆球。如果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就知道交换的代价伴随着那两个年轻人的自我伤害的话,也许他从开始就不会喊住他们,他梦想中的永恒墓碑永远停留在梦里也比现在来得好。
拉赫特没有让修凯尔闭嘴,他甚至没有去听修凯尔发出的叫喊声,只是咬紧了嘴里的刀鞘,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就用一把勺子硬生生地将自己的那只盲眼挖了出来。那把被他磨得非常锋利的汤匙顺利地切断了血管,肌肉和神经,扯裂了眼睑,像从一碗鲜红色的番茄浓汤里舀出一枚黄金丸子一样舀出了他自己的眼球。在那只眼睛离开他的身体的刹那,眼窝与被撕裂的眼睑中喷出了大量的鲜血,沾湿了他留下一个血淋淋的黑洞的半张脸,但是他的另外半张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那只只是显得微微有些茫然的眼睛看着什么遥远的地方,就像他曾经遭受过与现在正在遭受的所有痛苦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平静而存在。
“给我。”他吐出了嘴里的刀鞘,用嘶哑的声音命令道。
血依旧在他的脸上流淌着,大量的,似乎永远无法止住的鲜血,和人类一样鲜红的血,打湿了他的脸,他的衣服。拉赫特扔掉了汤匙,他的手中攥着那只暗金色的盲眼,在修凯尔把装着火焰的黄金瓶子打开,放在他的手边的时候,他将那只眼睛塞进了瓶中。它发出了一点细微的爆裂声,像是尖叫与哀嚎,火焰在瓶口跳动了一下,像是在他的手指上舔了一口,却最终慢慢地缩了回去,静静地盘踞在了这只眼睛之中,眼睛之中的金色跳动着,它似乎不仅可以充当火源,也可以作为燃料,足够支撑到人类以自己的方法使用这火焰而不至于打开瓶子就被烧死。
在修凯尔重新用塞子塞紧那个瓶子的时候,拉赫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他的身体就像在海滨玩耍的小孩子用沙子建筑的高塔被涨潮的海水淹没一样,无力地倒在了地上。鲜血从拉赫特的眼窝里不断涌出,在他身下的污泥上积出血泊,他的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用垂死挣扎来形容这种模样真的是再恰当不过了。修凯尔对他伸出了手,却不敢触摸他。人类不敢确认用自己灼热的手指能不能止住拉赫特流出的血,因为如果失败,他给拉赫特带来的痛苦将远远超过这只失去的眼睛。拉赫特的手在地上痉挛着摸索,在他摸到身边坚硬的冰的时候,他很显然地松了一口气,缓慢却坚决地,顺着寒冰的方向摸到了那块宝石。
拉赫特在失去最后的力量之前,终于将那块沾染着污泥和血的宝石握在了手中。他喘了一口气,猛然攥紧了手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宝石与它之上的污泥一起塞进了自己空荡的,满溢着鲜血的眼窝里。
血和污泥弄脏了他的整张脸。修凯尔看见拉赫特一手捂着的眼窝里也开始闪烁微光,薄冰从他的眼睛深处蔓延出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冰封起来,却只是爬到了他的脸颊上就停了下来,甚至没能冻住他自己的血泊,或者冻住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拉赫特喘着气,喉咙里开始发出微弱的呻吟,起初自己挖出眼睛的剧痛似乎已经被另外的痛苦所代替,他身体的抽搐慢慢地停止了,血也流得越来越少,但是他的眼窝里还是不断地涌出半凝结的鲜血。他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任凭污泥与鲜血沾湿他的金发与衣衫。青年吃力地喘息着,他的胸口痛苦地起伏,像是正在经历的一切比他曾经受过最重的伤,甚至比起修凯尔带给他的痛苦都更加剧烈,而他只能一个人去忍受。
修凯尔跪在拉赫特的身边,手里攥着黄金的小瓶,无助地哭泣着。在彼此漫长的沉默之后,拉赫特慢慢地伸出一只沾满鲜血与污泥的手,去摸了摸修凯尔的面颊,刻意地,用自己的血弄脏了他的人类伙伴的脸。
他的手像死人一样冰冷。就像修凯尔一直都像火焰一样烫手一样,这片大陆的冰雪都被禁锢在了他的体内,这是妄图拥有这块宝石的傲慢生物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修凯尔低下头,温柔地亲吻了拉赫特的那只装着宝石的眼睛。
冰冷的感觉从他的嘴唇侵入了身体,但那种感觉是愉快而舒适的,就像他之中的烈焰也被这个亲吻冷却了一样。甚至在他离开拉赫特之后,他自己一直承受的痛苦也得到了短暂的缓解,他看着拉赫特,拉赫特的表情也在同时变得缓和了,像是他们之间的碰触不再带来痛苦,反而成了能够暂时减轻彼此痛苦的麻药。
真是一种孽缘啊。修凯尔这么想,他们分开承受不应属于这个世界的痛楚,只是为了证明彼此还在互相需要,两人从互相伤害开始的缘分,到底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现在真是谁也说不清楚,也不能去细想的事情了。
“……别让他看笑话了,你去把他要的东西给他,让他先走吧。”又过了很久,拉赫特才有力气再说出一句话。他低微的声音带着一点潮湿的感觉,修凯尔跪坐在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一直是冰冷的,像是无法再被修凯尔的温度温暖起来。拉赫特缓缓地把头转向了修凯尔的方向,在修凯尔的手心里勾了勾手指。
“让他走吧,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拉赫特重复了一遍。
修凯尔明白拉赫特的心情,他也不想让瑟维尔见到这副模样的拉赫特。可是如果现在让那个普通的人类离开的话,普通的人类会在到达他的目的地之前,被风雪冻死在路上吗?修凯尔疑问地看着无法看见他眼睛里的问号的拉赫特,但拉赫特只是勉强地,比哭还难看地笑了笑,用微弱的声音说:“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让他走吧。”
修凯尔不知道拉赫特是如何知道外面的雪已经停下的,或许真的如同那个人类所说,这颗宝石就是玛尔诺拉大陆的一切冰雪之源。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能够运用其中的力量就可以操纵风雪。如果拉赫特能够开始掌握这枚宝石的力量,就像修凯尔能够操纵与他同化的那部分魔界的火焰一样,他也可以让外面的风雪暂时停下,让一直等待着的瑟维尔带着他想要的东西离开,活着回到他的故乡。在那之后,在他们离开以后,瑟维尔到底是把自己连同一切都烧毁,还是成功制造出他希望得到的永恒墓碑,那就不是他们能够在短时间内得知的了。
“你先走吧。”修凯尔把金色的瓶子交给了胖男人,“我们的交易结束了。”
“发生了什么?你们刚才,你的脸上……”男人急切地问。
“你不该知道。”修凯尔回答,“走吧,不要再回来……这片大陆会迎来春天的,如果你和我们都能继续活下去的话,也许我们未来还能再见面。”
“你们要去哪里呢?”瑟维尔问。
在他面前的这个银发的,脸上沾着鲜血的男人,露出了悲伤的,悲伤的,但是终于像是真正的微笑的笑容,“每当冬天来临,你再次看见风雪降临在玛尔诺拉的时候,就会知道我们来拜访过你。”
在肥胖的男人带着金色的瓶子离开之后,修凯尔回到了拉赫特的身边。拉赫特静静地躺在已经半凝固的血泊里,闭着双眼,胸口微微地起伏着,像是已经昏睡了过去。修凯尔在他身边的肮脏地面上坐了下来,双手捧住了拉赫特的一只手,那只手也捏了捏他,在他的手心里缓缓地画了个圆圈,这证明拉赫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想多说话,以免扯得脸上的伤继续流血。
“你现在需要治疗和休息,我们也离开这里吧。”修凯尔说,“你失血太多了,这样下去很危险。”
拉赫特没有说话,只是拽了拽修凯尔的手,示意他也在自己身边躺下来。修凯尔虽然想直接把拉赫特抱走,但是在血依旧没有完全止住的时候,搬动拉赫特也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就只好躺在了拉赫特的身边,大家一起泡在淤泥与鲜血里,如果说是同甘共苦的伙伴,他们的共苦好像要比同甘多那么多,回想起来,他们没有一起做过的事情比一起做过的事情多多了,以后也许可以试着去一件一件地做一做。
“还好在来之前我们去过厕所。”拉赫特在沉默了很久,用无力的手指把修凯尔的手捏了又捏以后,用极低微的声音咕哝着,“否则你就得替我洗脏裤子了。”
伙伴这么快就恢复到能说笑话的地步,看来是不会就这样死掉了。修凯尔松了一口气,“说得好像现在我就不用替你洗脏裤子一样。等我们去别的地方,不止是你,连我所有的衣服都得扔掉买新的。还有,你的龙也会嫌弃我们的……”
拉赫特轻微地笑了起来:“确实,现在这样子找他来的话,不等我们爬上他的背,他就会把我们扔下去的。龙是很敏锐的,他不会听从像我这样受伤的人的命令。但是如果不叫他来的话,我们怎么离开这里呢?”
“还用问吗?”
“……我大概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有拒绝的余地吗?”
“当然没有。”
“真是过分。”
在修凯尔一手环住拉赫特的肩,另一手揽起他的腿,试图把他横抱起来的时候,拉赫特没有反抗,像是知道反抗没有意义,又或者是在享受修凯尔炽热的怀抱。他的头无力地靠着修凯尔的肩膀,把头发和脸上的血蹭到了修凯尔的衣服唯一还干净着的地方。
“要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的话,还真是漫漫长路呢。”
“或者我们追上瑟维尔大叔,强迫他让出房子,然后在他家里住上一段时间,直到你的伤养好?”
“……你饶了我吧。”
修凯尔轻声地笑着,抱着拉赫特,走出了这间密室。他们还记得来时的曲折路途,就算没有环绕着他们的微光,他们也一样不会迷路。修凯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软乎乎的淤泥,注意着不要触碰到拉赫特的伤。拉赫特的脸上沾满了污泥与鲜血,一层薄冰从他藏着宝石的空洞眼窝里蔓延出来,封住了那整只失去的眼睛。和体内埋藏着烈焰的修凯尔正好相反,他的身躯完全失去了温度,如果普通人触碰到他,说不定也会被严寒冻伤。但是他躺在修凯尔的怀里,他们就只会感到彼此一直被迫承受的痛苦在瞬间减轻的愉悦。就像他们从前一直沉湎于让彼此痛苦地生活下去一样,未来的他们大概将会把彼此当做麻药,互相欺骗着活下去吧。明明他们并不需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只要让修凯尔吞下那颗宝石,随便给人类一点礼物骗走他,或许就会回到一切发生以前,修凯尔不用再担心伤害到别人,拉赫特也不用付出任何东西作为代价。但是拉赫特,这个自私的,懦弱的,终将孤身一人却不能孤身一人活下去的卑鄙魔族,他宁愿承受本不属于他的痛苦,也拒绝让他的旅伴得到解脱。
“拉赫特,”在黑暗中,修凯尔小声地说。
拉赫特没有回答,只是吃力地抬起手来,摸了摸修凯尔搂着自己的手。
“你真是个过分的人。”
“……你总不会现在才发现吧。”
“每天都能发现你一些更过分的地方。”
拉赫特缓慢地抬起脸,在修凯尔的下巴上胡乱啃了一口。
“然而你再也扔不掉我了。”他幸灾乐祸地说。
在修凯尔抱着拉赫特,慢慢地走出这条地道的时候,东方刚有鱼白,天还黑着。或许是因为他们带走了那颗宝石的缘故,周遭曾经持续的风雪已经停止,云层也已完全消散。不曾消失的极光从穹顶直射下来,照到了两人的身上,让修凯尔怀里浅蓝色的生物完全变成了紫色的,而他身上的血迹与污渍也显得更加鲜明了起来。在拉赫特把头藏进修凯尔的怀里,修凯尔抬起头来凝望极光的时候,大地的尽头,他们曾经经过的地方,有一道金色的烈焰冲天而起,似乎与天上的极光连接在了一起。
这正是他们在这片大陆上遇到的不可思议的胖男人所提及的那座永恒的墓碑。
“拉赫特,”修凯尔小声地说。
“什么?”
“你的眼睛真美。”
“那是当然。”自恋的拉赫特似乎又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不够美的话,我会下起雪来,让你什么也看不到的。”
修凯尔发出了轻微的笑声,他怀抱着受伤的伙伴,在天边微弱的白光变成朝霞的时候,像两个自然生成的神奇产物静静地融化在了温暖湿润的空气中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地,消失在了极光与烈焰相接的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