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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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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大的巡回马戏团明天就要离开帕普尼卡城了,我却还没有机会去观看一次表演。这不是因为我没有金钱或者时间或者兴趣,而是因为每当我想要去的时候,都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原因适时地阻止我。同僚突然生病要求我替他上班;刚买好的戏票和钱包一起被小偷摸走;遇到长达四个小时的堵车,以及半路遇到了一起持刀抢劫,在试图抓住劫匪的时候受了伤,不幸地住了半个月的院。虽然不能说这些不幸的事件全和想要去马戏团的心情有关,但是它们全发生在我试图去马戏团的路上,这也未免太巧了一点。
同僚说我大概是被诅咒了,他也被这诅咒波及,要求我立刻去教会找神父解除诅咒。虽然说每个时代都有迷信的人,但是在这个时代还相信会有诅咒的人,一定是幻想小说看多了。
当然为了给大病初愈的他和刚出院的我自己都带来一点心理安慰,我还是照他的话去做了,反正钱是他出的。
神父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我什么多余的感觉也没有感觉到。
在走出教堂以后,我突然想起了马戏团的事情,为了确保同僚一定是迷信过度,我还是抱着会遇到不幸事件的心态,朝着马戏团的方向出发了。
这是大马戏团要停留在帕普尼卡的最后一天,来观看表演的人反而格外多。我抱着这次一定买不到票的念头排了半个小时的队,买到了最后一张戏票。
大概经过神父的驱邪,我时来运转了吧。
突然变得和同僚一样迷信了的我,保护好了自己的随身物品,顺利地通过了检票,进入了马戏团的场地。帐篷外面是常见的节庆娱乐小项目,旁边堆满了小娃娃。大帐篷里的演出已经进行到一半,目前的演出是一个明显穿着灰熊怪布偶装的演员正在和三只叠罗汉史莱姆一起跳跳绳。
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才看到的演出,其实也没有太多意思。我意兴阑珊地朝叼着帽子飞过来的多拉奇的帽子里扔了两个金币小费,离开了大帐篷。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顶小帐篷,它似乎是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我进入帐篷和离开时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但是在我来的时候,我却一点也没有看到那顶小帐篷。它在大帐篷旁边,像是一个售票处,也像是工作人员的休息室。但是帐篷半掩着的入口处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古代老年魔族展出——可以合影,脾气极差,禁止喂食。
魔族虽然不常见,但是偶尔也可以在旅游景点看到,又不是什么值得买票来看的生物。虽然这样想着,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顶帐篷。毕竟虽然偶尔可以看到魔族,但是活了几百年的老魔族大多不喜欢公开露面,而且脾气大多很大。在马戏团里居住,同意被当做展品的这个,说不定还是一千个魔族里面最好说话的那一个。
这顶帐篷可能是配色造成的视觉效果,从外面看起来小小的一顶帐篷,里面居然有那么大的空间。我看到一个非常非常非常老,已经缩成了一小团的紫色皮肤的老魔族,正坐在一张比平常的花园小桌矮了一半的花园桌边,戴着一副老花镜,用一只古老的蘸水笔写着什么东西。在我进来的时候,他大概是听见了我掀起门帘的声音,又尖又长的耳朵摇动了一下,然后他停住了手里的笔,摘下了眼镜,转过头来用非常严厉的目光看着我。
他没有问要不要合影,大概所有要求合影的人都被这样的一眼瞪出去了。
这个老人在几百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可能是一个军人或者什么,他的目光非常锋利,让我想要从这顶帐篷里夺路而逃。但是他既然是被展出的对象,就应该习惯了被看,所以我默念着是在走公园鬼屋,还假装自己很有礼貌地向那个老魔族问了声好。
那个老魔族没有回应我的问候,但是他在我进来的时候动了耳朵,就证明他一定不是聋子。也许他活了太多年,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包括语言,他的帐篷里甚至连电灯也没有。
在我们四目相对,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小阵以后,老魔族从他桌上的水杯里拿出了一副假牙,戴了起来,然后似乎努力地发出了一句清晰的,我能听懂的人话:“你终于来了。”
虽然作为语言,这句话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却完全不懂。按道理我已经见过了老年古代魔族,就可以再去四处转转,然后吃饭,回家,睡觉,明天把看了糟糕的马戏的事情告诉同僚,让他接受世界上没有诅咒的事实,但是我的身后没有和我一样突发奇想想要看老年魔族的人,在这个老魔族的目光下,我好像失去了离开的动力,他的目光比路边的劫匪还要可怕。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挣扎着,说出了这样的话。理智叫嚣着让我离开这里,但是有什么更大的,更可怕的东西,将我的脚固定在了地上。在那个老魔族从桌边站起来,拄着一根拐棍,颤颤巍巍地走到我的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无法动弹。他明明只有三分之二的我那么高,时间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上都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在他朝着我伸出手臂的时候,我看到它就像一截枯枝一样,仿佛可以随意折断。这不是障眼法也不是化妆,他是真的非常非常老了。
“我等了你一万年,修凯尔。”老魔族说。
这是什么奇怪的话。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等的人。”我对老魔族说,“没有人类能活一万年,而且也没有魔族能活一万年,你可能太老了,都忘了自己的年龄,也忘了自己在等谁了。”
“我确实太老了。”老魔族说,“在我活过了人类的寿命以后,我就已经足够老了,更别提我活着见证了至少两次人类自己毁灭了自己的文明。”他用神秘的语气说,“现在的人类已经不相信有魔法存在了,他们会把一切归功于技巧和障眼法。你呢,修凯尔,你相信有魔法吗?”
“我不叫修凯尔。”我说,有点生气了,但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了这个随便的老魔族用一个不是我的名字来称呼我而生气。也许是他说到的魔法的部分,戳痛了我对前些日子阴差阳错地遭到种种不幸,从而被同僚说是受到诅咒的心吧,“你要找的一万年前的人肯定已经死了,人死了以后投胎轮回,也只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你是等不到你要等的人的。”
老魔族依旧瞪视着我,他因为衰老而下垂的眼睑中射出的,金色的视线像是能将人钉在原处的实体一样。在我理直气壮地顶撞了他之后,我本以为他也会生气,我们大吵一架,然后我被工作人员拖出去,作为不受欢迎的人结束这次参观,但是没有工作人员前来,老魔族在上下打量了我以后,颤颤巍巍地走回了桌边,放下拐杖,从他桌上的一个方形匣子里双手捧出了什么东西。在他再次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才看出来,那是一颗人类的骷髅,非常非常古老,已经差不多变成了石头,但是却也可以看出来,在那颗骷髅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就像它是用一千片碎片拼凑起来的。
“现在的你也许不记得了。”老魔族含糊不清地说,“但是你会记起来的,你会记得我们的约定,如果你变回原来的你自己。”
他向我举起了那颗头骨,就算知道世界上没有魔法,我还是感到了惊吓,试图举起手来阻挡不存在的死亡光线。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和在教会里接受祝福时一样,世界上既然不存在诅咒,也就不会存在赐福。这都只是一些笑话,而这是我在这一天里见过最不好笑的表演。
“你记起什么了吗?”老魔族急切地问。
当然什么也没有。我并不是他认为是的那个人,一个人怎么可能和他自己的头骨对视呢?
“你已经很老了,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我不停地试图打破他的幻想,让他放我离开。虽然我知道,如果我要离开,他是无法阻拦住我的,但是不知为何,我却也觉得,如果他不主动放我离开,我们迟早还会在什么地方再次相见,“就算我是你说的那个人,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要你杀了我。”老魔族用静静的声音说,“因为在一万年前,我们一起受到了诅咒,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你都是唯一一个能够杀死我的人。”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现在是法制社会,不管是人类还是魔族还是怪物,都不可以随便互相伤害的。我板起了脸,而老魔族朝我逼近了一步,他引诱我看向他枯瘦的脖颈,就和他的手臂一样,这具似乎已经非常脆弱的身体,不管已经活了五百年还是一千年,现在似乎连一阵稍微大一点的风都很容易就能夺走他的生命。即使如此,他在引诱我,很难说这到底是猎人在引诱猎物,还是猎物在引诱猎人,也许这个马戏团里藏着非常非常多的连环杀手什么的,他们对无意踏入此地的人花言巧语,试图让他们走上犯罪的道路,从而奴役或者操纵他们。我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板着脸,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老糊涂了,这样的话说了和没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刻薄地说出真相和打哈哈隐瞒过去的区别是什么,我过去不太清楚,也许未来也不会明白。
“只有修凯尔能杀死你,对吗?”在迟疑很久以后,我还是这样问了。
他点了点头。就像是要示范什么一样,他把那颗骷髅放回了匣子里,当着我的面用一把短刀刺穿了自己的手臂。在他把刀拔出来的时候,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伤口就像不曾存在过。
这当然是一把根本没有开刃,用泡沫做成,在刀柄里安装了凹槽和弹簧,完全用来吓唬人的道具刀,在马戏团人人都会玩这一套,骗不过我的眼睛。但是我也不想接过他的刀来试一试什么,很可能他转手就换给我一把真刀,然后我就要进监狱去了。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念头,平静地说:“如果你是修凯尔,你就可以杀死我。”
“我不是。”我回答。
“那你能至少对我说一句’去死吧’吗?”
“我也不能。”我回答。
他看起来非常失望,长长的耳朵灰心地耷拉了下来,这让我一时间有一点点心软,但是就算是满足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的希望,让他去死或者杀了他都太过分了,是我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虽然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修凯尔,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杀死你?”
老魔族沉默了很久很久,回答了我的问题。
“因为他答应过,不会把我一个人留下。”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
“寿终正寝。”老魔族说,“人类中最长寿的那些魔法师,也顶多只能活两百年。他是个普通的人类,连一半都活不到。”他垂下了目光,像是陷入了一个甜蜜而深沉的梦境,我想在他陷入回忆的时候悄悄溜走,却听见他在我的背后说:“他是个背信弃义的人类,他履行了对人类的所有承诺,却对我一再失约。修凯尔,那就是你,直到现在,你还想要从我的身边逃走。”
我很确定那不是我。这个老魔族一定把所有误入这里的人都当做一千年前他的人类伙伴,才会对我这么说吧。他对其他来到这里的人一定也会说同样的话。对这些能活上千年,却在生命的最后已经忘记了幸福的日子的生物来说,在马戏团里虚度光阴,作为参观对象而存在的这些日子,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而对我们这些只能活短短几十年的人类来说,参观他又能得到些什么呢?
我很惊讶伤春悲秋这样的心情居然会在我的心中产生,在我掀起门帘走出小帐篷的时候,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一眼。老魔族回到了他的小桌边,捧着那颗头骨,将自己的前额靠在那颗已经差不多成为化石的骷髅上,静静地,像一座雕像一样地,一动不动了。
我想,他大概还要继续寻找下去。
走出小帐篷,再往前走几步,我回过头的时候就又见不到那顶小帐篷了。也许这是这个奇妙的马戏团演出的一出让人惜取当下的戏法吧。我摸了摸那只叼着帽子来收小费的多拉奇,在帽子里又放了三个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