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啸行

19、新的一年

　　和往常的争吵一样，那天过后，又恢复平静的生活，没人退让也没人更激进，维持着一种相对平衡。

　　阮沉认真准备着年夜饭的菜式，虽然只有四个人，但他还是亲力亲为做了一大桌菜。除夕夜，一家四口坐在餐桌上，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李然和李方非两人不主动开口，全靠阮沉的协调带动和李璟的响应，这顿饭才不显得那么寂静冷清。

　　饭后，阮沉在厨房切着水果，李然收到了孟晚舟的消息。

　　【跟爸妈吵了一架，好难，被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直到想明白】

　　李然苦笑了一下，敲了四个字——【道阻且长】

　　二十岁总是不会轻松度过，跟其他年龄段不同的是这个阶段总有充满稚气和力量的意志，不容置疑不容诋毁，有着一股脑的勇气想要冲上去，却也更容易面临迷茫和犹豫，因为缺少的人生经验。不过不要紧，慢慢走，总是进步。

　　-

　　千里之外，嘉汇苑502室，唐乐一个人坐在电脑桌前，从客厅传来的联欢晚会声没有闯入她的脑中。

　　越热闹，就越寂静。

　　唐乐感受着一年一度的寂寞，低头看了看电脑桌下从买来后就放在那里的纸盒。鞋盒外显眼的logo没有引起主人拿起它，自从那天买了这双鞋，唐乐就随手把它放在桌下角落。

　　可那份心情始终让人焦躁不爽。

　　也许是此时过于孤单，这种自卑的情绪趁机席卷而来，敲打着唐乐的心，一下又一下。

　　其实唐乐做游戏主播后就不再缺钱了，这几年也攒了不少钱，虽然在买完房子后少了一大半，但也远远轮不到她担心未来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还是被刺伤，被这一双折后679的鞋。难道她买不起吗？不，她银行卡里的账户余额可以让她不眨眼就买下，不需要考虑。

　　可这心情究竟从何而来？

　　是自卑。

　　是刻在骨子里，融入血肉里的自卑。

　　唐乐笑了笑，自嘲原来真是穷病。她物欲很低，平时也不爱出门，买的最多的反而是睡衣，衣服鞋子都在网上随便买买。

　　原来她一直都在规避，只是那天，发生了这样一个小意外。

　　“唐乐，你又不是没钱，有什么不开心的。”

　　“买个鞋怎么了，别人都能有的。”

　　初中时唐乐跟妈妈打电话，对面说话一直心不在焉，直到唐乐听见她和一个人砍价，才明白她在给她的儿子买鞋，她抱怨着一个童鞋要一百多块，可那时初三的唐乐脚上穿的二十块的布鞋内侧已经破了好几处。

　　别人都能有的，为什么她没有。

　　一直以来唐乐的想法都是养活自己，能够赚钱过上好生活。

　　可赚钱以后呢，什么是好生活，怎么才算好生活。

　　她以为不缺钱吃喝就是好生活，不用为了钱向别人开口被迫忍受厌烦就是好生活。

　　那么现在的唐乐有了赚钱的能力，买了自己的房子，她好像已经过上了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好生活。可现在才发现，她从没摈弃掉那份心情，她没有真正来到现在，这还不是真正的“好生活。”

　　唐乐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变得优渥，但还是不习惯以“优渥“的姿态生活，依然没法那么从容的、像李然一样，她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依然是贫穷的，也是虚荣的，所以买下了这双鞋，因为不想在李然面前表现出小气，因为那一刻的冲动和虚荣。

　　可是买了之后，迎接自己的是对虚荣的愧疚，对自己是否配得上的惶恐。

　　唐乐还意识到，她跟李然的差距。她能感觉到，李然在富裕的家庭里长大，不卑不亢，她从内到外都是那样真实饱满的。而自己，有难以开口的过去，有不愿面对的故乡和亲人，没有学历、没有思想，她的内心是那么贫瘠，表现出来的温和其实是胆怯，是她深深的自卑。

　　展开自己会暴露无知，所以完全封闭，就没有风险。

　　可是，唐乐有了喜欢的人，有了想要靠近的念头。原来喜欢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李然的美好，也照见了她自己的缺点。

　　可一旦靠近，就意味着要摊开自己，摊开唐乐混杂昏暗的过去。

　　唐乐趴在桌子上，额头枕着的睡衣被泪水濡湿。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以哭泣和哽咽画上最终的句号，原来最终陪伴她的是红肿的双眼。

　　-

　　年后几天，唐乐没有心思做饭，一切都是凑活两口完事。

　　初三中午一点半，唐乐无精打采地吃饭，连电视都没有打开。她准备吃完饭后去打扫卫生，因为明天李然就要回来了，她得用整洁的502迎接李然。

　　“咔嚓”一声，唐乐急忙抬起头，门开了。

　　李然拖着行李箱进来，“嗨，唐乐，新年快乐。”

　　唐乐怔怔站起，有些不知所措，“你、你不是初四回来吗，难道我看错今天的时间了？”她想拿起手机，才发现手机在卧室床上扔着。其实墙上有钟表，可她已经完全无法注意。

　　“你没记错，我提前回来了。”李然把行李箱放到沙发一旁，脱下外套走过来，“你在吃饭吗，我真是幸运可以蹭饭，快饿死了。”

　　唐乐慌不择言，“这个点了你还没吃饭吗，等一下，我再去做菜。”

　　“你先坐，锅里还有米饭，我去炒菜很快的，”唐乐快走到冰箱，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你很饿的话，要不去外面吃？但是外面开门的店不多，上菜也不会很快吧，那我还是自己更做快一点吧。”

　　李然看着她忙得乱转的样子，“唐乐，你怎么了？”

　　“啊，什么？”

　　“你怎么这么紧张？”李然走过去，看着她说。

　　唐乐抿抿嘴唇，手在身前环着，“我，我没事啊，可能是昨天熬夜没睡好吧。”

　　“哦，我还以为几天不见，变得生疏了呢。”李然走进厨房，留给唐乐背影，“不用着急，我倒也没有那么饿，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两个人肯定快一点。”

　　这一刻，唐乐差点掉下眼泪，这些细碎柔软的日常几乎灼烧了她空洞的心灵。

　　十几分钟后，唐乐站在灶台前炒菜，李然靠着桌子看她，觉得哪里不对。

　　餐桌上原本放着的菜已经凉了，大过年的，她竟然吃得那么简单，李然差点就要露出惊讶的表情。之前每天一起吃饭，唐乐都换着花样做菜，几乎几天都不会重样。

　　但是火腿肠炒胡萝卜，她还是没见过。

　　怎么这个人，对自己这么不上心呢？

　　难道是她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饭好了，可以开饭了。”唐乐把菜盛到圆盘中。

　　“哦，好。”

　　一如往常，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上，“今天有点仓促，晚上我做红烧肉吧，还有糖醋里脊，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什么都行，我都挺想吃的。”李然先去夹了被唐乐放在她自己面前的那道略显敷衍的火腿肠炒胡萝卜片。

　　唐乐想要阻止，“别吃这个了，都凉了，不好吃的。”

　　李然还是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万一你不在家怎么办。”

　　“我不在家还能在哪儿呢。”唐乐把新做的两道菜往李然面前推推，“还是吃这两道吧。”

　　李然是真的饿了，吃得很快。她是临时决定提前回来的，自从那天争吵后，家里的气氛一直有点奇怪，虽然她爸有在努力缓和气氛，但是李然还是觉得呼吸不畅，于是提前一天回来。

　　唐乐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在李然面前。

　　李然抬头，“你不吃吗？”

　　“哦，吃，”唐乐拿起筷子，“我早上吃得晚了，所以中午不是那么饿，就准备随便吃点。”

　　李然手里拿着碗筷，眼睛直视唐乐，鼓着腮帮子咀嚼，心想：骗人。

　　唐乐被看得不自在，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于是低下头，往嘴里送米。

　　“唐乐。”

　　“嗯？”

　　“新年快乐。”

　　“哦，谢谢。”唐乐紧张地吞吞口水，李然一直看她干嘛？

　　“怎么了？”

　　“你没跟我说新年快乐呢。”

　　“哦，对不起，新年快乐！”

　　李然这才点点头，继续吃饭，“我妹很喜欢那件衣服，谢谢你啊。”

　　“喜欢就好，不客气的，我也没做什么。”

　　“我走之前她往我行李箱里塞了好多糖，说是要让我替她感谢你，不然她的新年衣服就是黑色的了。”

　　唐乐有些脸热，“没什么的。”

　　“一会儿我就把糖和糕点给你，不过她喜欢的糖都很甜很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也谢谢妹妹。”

　　就在唐乐刷碗收拾的间歇，李然把行李箱中的东西拿出来，然后一大袋糖果和糕点被李然拎着放在唐乐面前。

　　“不喜欢也别硬吃。”李然拿着袋子还没松手，她真怕唐乐不喜欢也吃。

　　“嗯，好的。”唐乐点头，李然这才松手。

　　唐乐的半碗米饭几乎没动。原本是因为没有胃口，可李然回来后，被一腔喜悦取代，原本以为还要等待无聊枯燥的一天才能再次见到她，没想到，此时此刻就在眼前，在同一张餐桌上，在这个一百平米的房子里。

　　唐乐悄悄抬起眼睛看着正在吃葡萄的李然，内心的孤寂一扫而尽，又充满干劲。

　　“怎么了？”李然咬下最后一颗，回头看她。

　　“没什么，”唐乐摇摇头，“你还要吃葡萄吗，这里还有。”

　　“好啊。”

　　李然吃着葡萄，回忆起上午的对话。送她去高铁站的车上，阮沉对她说，“小然，你妈妈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不要怪她。”

　　李然转过头，看着他，发现他的黑发间竟然夹杂了几根白发。

　　“爸，你有白头发了？”

　　阮沉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开口，“我都45了，有白头发也是正常。”

　　“不多吧？”

　　李然摇头，“只有一两根。”

　　“那就好，还不过分嘛，我可以接受。”

　　“我22岁了，作为一个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哪里有错？”

　　阮沉恢复正色，“你当然没错。”

　　“但是小然，你们和我们这一辈人的成长环境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想要找一个稳妥的工作是很重要的，也是很不容易的。你姥姥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母亲小时候过得很难，没人替她出谋划策、规划未来，她只是想做好一个母亲，你要理解她。”

　　李然看向窗外向后退去的景色，车窗上映衬着她的模样，“她又什么时候能理解我呢。”

　　“都给彼此一点时间吧，现在的社会环境太焦躁了，慢慢来吧。”

　　最后一颗葡萄吃完，李然看着空盘出了神，妈妈，我可以给你时间，可你又愿意给我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