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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百年蜉蝣(逐日番外) ...

  •   对阿玛尔·阿斯塔特女士来说,关于永生者们最深刻的回忆,倒还真不是开启于巫术暴君的那个深红色的实验室。

      那时候她的名字还没有响亮地被人喊出口,也没有值得称赞地过去,只是暴君留下的一枚失败地棋,和一堆器官标本没什么区别。她与其他人被带到地面上,置于昏黄的阳光之下时,身上还带着未脱落的注射孔。后来被她称为尔达的银白发女人皱着眉站在一旁,仿佛在衡量一件破损的文物是否值得修复,而琼安伸手扶住了她,像在接一只受伤的小兽,尽管那时她自认为眼前那个肤色苍白,眼睛明亮而乌黑的女孩子,连自己岁数的零头都够不到。

      阿斯塔特也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她们将她带去了他的身边,帝皇的身边。她对这个高大稳重的,众所爱戴之人的第一印象反倒模糊不清,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脸,只记得他轻轻点头,于是早就死掉的她又活了过来,被轻轻牵着双手,带到了有温暖的毛毯与医疗的地方。

      她没哭,她早就忘了怎么哭。

      之后阿斯塔特去了那个黑眼睛女孩的学院,一所兼作研究所和收容地的古怪机构。在那里她知道了女孩儿叫琼安,也知道有无数个像自己这样的人被从废墟里捡起来,由帝皇交给她□□导和训练,仿佛在让一些蔫掉的植物重焕生机一样的。

      “我是琼安,姓季,但你们可以叫我琼安。”女孩站在讲台上,白色科研大褂落在瘦削的肩上,像是披着一层冷光的战袍。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克制的温和。她在向新一届学员做简单的介绍,但阿斯塔特觉得那是一种不亚于宗教信仰般的宣告。

      “我很荣幸能将我的一生献给帝皇的宏伟事业,为了战争的胜利,也为了在战火之间,保留文明的火种,延续人类的理性与思辨。科研从来都不是脱离时代的孤岛。我们手中每一个数据、每一份报告、每一项实验,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目标——让人类未来,变得更强大,也更完整。这不是一条轻松的道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完的道路。但如果你决定留下,那就代表了:你足够坚强。”

      她微微一笑,像是完成了惯例中每年都要说的几句话,然后补了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

      “欢迎来到临床研究与战地医疗学院。”

      来自无数暴君们的死亡阴影摆脱了阿斯塔特,每天泡在研究与学业之中,她觉得自己将永远不再被追赶了。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不喜欢琼安。单方面地、不由分说地不喜欢。

      是的,所有人都喜欢她,夸她亲切温和,没有导师傲慢的架子,他们没事的时候总凑在她跟前,听她讲述入夜前的人类故事,讲遥远的2000年,古代国家的纷争和人道主义,有人问她为什么总带着一串念珠,她说那是早就被帝皇毁灭的宗教,虽然她早已选择拥抱理性,却也将这份古老的馈赠缠绕于腕间,提醒自己要永远保持仁慈,保持属于人类的善良。

      啊,如此干净而温柔的善意,像某种用力模仿出来的人类感情。太平静了,太得体了。就像是一个记忆被修剪过千百遍的人偶,在精密地执行“关怀”与“鼓舞”的功能。说出的话语永远恰到好处地拂过人心,但又精准得像早已被执行千万次的程序。多年前她初次得知有稀少的人类可以免去死亡的阴影时,也同他人一样震惊许久,死亡这个词,她从来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它意味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再也不会回来,一双牵过她的手冷成石头,一次不恰当的表达就可能是送命。可现在,世界突然告诉她:有人类,可以活得比无数个君主和国家们还要久。

      他们不死,他们不老。他们穿越纪元,见证星辰毁灭又重生,他们看着一代代人出生、死去、遗忘,他们永远不会真正与这宇宙分离。

      她周围的人们窃窃私语着:

      “琼安·季?那个永生者?听说她的导师是众所爱戴的帝皇本尊,他们一起演奏音乐,演了两个世纪。”

      “尔达活得比你祖父都久,你知道吗?她连曾经那个‘旧地球’上原始海洋的味道都记得。”

      他们谈论这些人的时候,声音像是在谈论神祇,谈论神话,谈论无法触及的东西。可听着这些话,阿斯塔特忽然感到一阵荒谬,自己曾无数次目睹生与死的循环,贫瘠的土地,破碎的房屋,血与尘土。可那群永恒之人,他们眼中是否还记得什么是“终点”?他们是否真的能理解,这宇宙中大多数生命的沉默终结?

      她在心底轻声念着那个名字:

      琼安·季。

      这个听起来如此人类的名字,却被放在永生者之列。她无法想象那种存在。一个拥有无尽时间的“人类”,她会如何看待短暂的友情?会不会看着一个学生长大、老去、死去,然后温柔又空洞地对下一个学生微笑?阿斯塔特见过那些虚构作品里长寿的精灵。活了几百年却依然像孩子,可能一个世纪都在雕刻一块石头、研究一种乐理。连日出日落都能目不转睛看上十几年。那样的人,是无法理解凡人疾速燃烧的人生的。

      在她眼里,琼安也是那样的存在,一个活了太久太久的孩子。

      百年又百年,一件事失败了?没关系,可以再来。代价有多惨重她都能承受。因为时间在她面前,无穷无尽,在所有的事情上,她都永远可以重来。

      那她该怎么办呢?她,他们——这些永恒的人啊,树怎能理解蜉蝣呢?

      她知道他,帝皇,无法亲自做每一件事。他以灵感、精神暗示、布道与战略引导推动了无数伟业的完成。尔达是万物的母亲;琼安是他手中的人类之面;马卡多是他的政务之手;而他们都是他的战争工具,以为自己为他做出抉择并贡献思想,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与她手底下的基因改造工程产物一样,不过是在被引导与设计。

      她曾试图将自我从那无形的框架中剥离出来,她拼命在浩瀚计划中寻找自己的“个体意志”,但到头来,阿斯塔特不得不承认,哪怕是那种自以为独立的自负,在无数自己完美产物当中骄傲穿行的瞬间,即使她承认“这是我的造物”,也终究逃不过他的投影,他的凝视。

      因此,当他不赞同什么的时候,她也无权去否定或者要求停止。

      “这并不正确。”阿斯塔特咬着牙想。

      即便他曾称这些后代是她的“遗产”,她知道那是谎言。她只是他计划中的一个齿轮,一个优质的仆从,一个工具。但她仍然崇拜他,是啊,就像某种无法斩断的东西:你恨你的创造者,却又永远无法否认,是他给予你一切意义。

      后来,在绝望地想到把局面打碎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时,阿斯塔特也不得不承认,她,琼安,尔达——所有人不过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工具,雷霆战士的尸骨未寒,而她们也一样,失去作用的那一天,被销毁的时刻就会降临。原体被打散后,她开始听见声音,无数的声音,过往的记忆翻搅着涌现出来,在暴君的实验室里,她做过什么?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哀嚎、扭曲、迅速死亡的试验体,只是为了活下去。可琼安不也是一样吗?她的研究和实验项目,不也一样牺牲过无数的人?

      她终究是短寿的凡人,完美的成果可能用尽一生也等不来。所谓的希望,是空手抓月。于是阿玛尔·阿斯塔特开始恨琼安。恨她那份温柔的坚持,恨她那双过于鲜活的眼睛。一个不死的存在,注定可以在某个世纪把一切修好,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失去太多,因为她有时间弥补一切。失败是可复盘的,牺牲可以被“赋予意义”。于是,她每一次带着歉意的回眸都成了阿斯塔特眼中居高临下的怜悯,琼安说她记得所有死去的人,说她还在哀悼,可那哀悼本身就是永恒的一部分,哪怕她哀悼一百年,也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点。而阿斯塔特,他们这些人,在光亮降临之前就已经死了。

      是啊,银河在帝皇的野心之中将会燃烧,泰拉也终有一天将会沦陷,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延缓而非阻止。

      就像历史中制造出武器的人,或许晚年的他们坐在窗前,看着战火烧到自己家门口,回忆过去却只能绝望地苦笑:“我曾真的幻想这能让战争更快结束。”

      可琼安不同,她仍在往前走。她,早就见过无数个相同结局的人,目睹过更彻底的失败,却还在朝着光亮奔跑。

      为什么?她真的相信自己能看见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吗?那样的人,早已无视时间的人,也仍执着地想看见一盏明光吗?此时此刻,在通往地下实验室的通道里,在熟悉的,战场燃烧的灰烬中,阿斯塔特看着琼安的眼睛,忽然意识到:那些永生者所背负的痛苦与愧疚,其实从未比凡人更轻。而伤害这样的一个人,就好像拿尖刀刺向一只自愿走上祭坛等待献祭的羔羊。

      刀子刺进去的时候,琼安没怎么挣扎,只软软倒下,像是早就料到,也像是根本没设防。她的身体倒在阿斯塔特怀里,血热烫地流出来,阿斯塔特只觉得自己这个枯瘦的,短命的蜉蝣之躯,要承受不住这棵重重的百年高树了。

      琼安眼里的光在熄灭吗?

      真奇怪呀,那双墨色的眼睛第一次失去了光彩,竟然有点陌生。

      于是,许多年来头一回的,阿玛尔·阿斯塔特低声说:

      “对不起,琼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百年蜉蝣(逐日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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