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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十四回 一朝归携他人袖 那时伤情泪痕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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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庆历元年,元夕。
上京城内花灯烂灼、香烟缭绕、七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一派繁华。一张豪华大辇穿城而过,翎贵妃抬手拨开轿帘往外探了探,见城中如此热闹场景不觉默默做了声长叹,心道:“东京的元夕定然更是热闹。”同乘辇内的还有一位身着契丹服饰的少女,容貌虽生得极其标致却还是比不上翎贵妃的精华灵秀,她正是辽国长公主耶律琼罗。
听得翎贵妃深深长叹,耶律琼罗不禁皱了皱眉:“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既来之,则安之么?这都来了两年了,你却一日比一日的不安。”翎贵妃淡淡一笑也不搭腔,只是垂眸看着手中那半只鸳鸯扣。瞧到那半只玉扣,耶律琼罗一把夺了过来,好奇的问:“这枚玉的质地也不见有多好呀,皇嫂为何像宝贝似的珍惜到极处?”
翎贵妃勉强笑了笑,拿回来道:“有些东西不一定非得值钱才珍贵,对于我来说什么都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了。”耶律琼罗眨了眨眼,不屑道:“难道在你心里它竟比我皇兄还重要?”翎贵妃摇了摇头,颔首笑道:“你皇兄乃是大辽国君,人中之龙,自然是最重要的。而它只不过就是块极其普通的玉石,又哪能比得。”耶律琼罗撇了撇嘴,话中带有淡淡的酸味,道:“当真是不能比?嫂子对这玉可比对我皇兄要来得好。琼罗知道嫂子心里原是有人的,只是和了亲才不得已离了他,可嫂子心中却是忘不掉。”
翎贵妃拧了一把耶律琼罗的脸颊,笑骂道:“就你鬼心眼多,这话也是浑说的。”耶律琼罗咯咯的笑着躲过,抢过那半枚玉嚷嚷道:“许你心里有人就不许我说了,我倒想知道是不是我浑说,有本事你就扔了它我便服了你。”见她做势要扔,翎贵妃着急的伸手去夺:“疯丫头,还不快还我。不然我让你哥把你嫁得远远的,看你离了心上人还能如此这般的疯。”耶律琼罗挡住翎贵妃伸过来的手,不屑的哼了一声:“我才不是你,要嫁怎么也得嫁自个喜欢的人,不喜欢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会嫁。”
末了,她端着玉扣仔细瞧了瞧:“咦,原来这上面还有个字呢?嫂子,这是个什么字呀?”翎贵妃一把将玉夺了回来,佯装恼道:“什么字即便是告诉了你你也不识,又问来何用。”耶律琼罗白了她一眼:“你不愿说我还不愿听呢,你们南朝的字方方正正的谁认得呀。”翎贵妃按着那个字一笔一划的勾勒,写出来的却是个“昭”字。收了笑,见她眉间眼底浮出一丝凄惶,悲不自胜的低喃道:“你现在当是嘴硬,可生在皇家许多事却是由不得你的,等你到了身不由已的那一天便会知道我的苦了。”
见她情绪低落,耶律琼罗也不禁黯然起来,嘘了一声道:“其实我也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天,但我不是你,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选择自己的路,我会去找他,不管结果如何......”翎贵妃一愣,看着她大为好奇的道:“原来你心里早有了人却是瞒着我,得,今日说了我便饶了你,不然以后有话就别和我说了。”耶律琼罗凄凄地笑了一下,靠着轿窗看着外面繁华的街景道:“我倒是忘了,你却又让我提起,平日只是笑你痴,结果......唉......”叹了叹,她接着道:“那是两年多前的事了,我倒是记得人家,可人家却不见的记得住我,也就那匆匆一瞥却让我永生难忘。”
耶律琼罗一脸萧索,让翎贵妃不禁愈发的好奇,遂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妹妹如此一见倾心?”契丹皇室虽不极南朝的宫规严苛,可贵为公主却也不得随意与外界男子相接触,然如今就耶律琼罗这般神情,赵翎心想那个男子定是个极不寻常的人物。耶律琼罗自我嘲讽的笑了下,沉吟道:“我不知他何许人,只知道他契丹话说的极好,可我还是辩得出他并非契丹人。那日,南院大王府传出有奸细潜进了府内,出动了很多禁卫军搜查,你也知我的寝宫原和王府只是一墙之隔,许是他情急之下迷了方向,不知怎地就闯入了我的寝宫......”
说到这,耶律琼罗不禁双颊飞红,羞涩的道:“......我宽了衣正要就寝,刚进罗帐便被他掳过去捂住了嘴,只听他用契丹话说‘别出声,我无意伤你。’他没有瞧我,只是不停的向外张望,可能是他把我抱的太紧,贴在他胸口的我能听到他的不徐不急的心跳声。他真是个好奇怪的人,门外有那么多的卫军搜查,他的心却跳的如此平实。后来,卫军搜查到了殿门外被我敷衍了几句打发走了,待卫军走远他便放开了我,道了句‘谢谢姑娘相助,冒犯之处还请姑娘宽宥。’他说话时一直是低着头,从那一点我便知道他是位至仁至圣的君子。”
耶律琼罗手肘撑着窗框,斜睨着翎贵妃,湿湿的眼眸水光宛转,自嘲道:“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也是这等的不争气吧?”翎贵妃摇头一笑,耶律琼罗继续道:“唉,笑也无妨,我确实是不争气。从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瞧过我,可我却看清了他。按说我那几个哥哥也是绝顶出色的人物,却是极不上他三分之一。长了十八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你们南朝精美的工笔画,就好像一缕春风,那般的温暖,那般的淳和。待禁卫军走远他便施礼告辞,我原想问他名讳,可又不知如何的启口,就那样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听到此处,翎贵妃愣了一下,脸上透出惆怅而落寞的神色,她知道耶律琼罗所说的那个他是谁。是呀,那就是个像春风样的人儿,有着溶冰化雪的和煦,永远的都是那么的温纯儒雅。一见南侠终身误,翎贵妃想起庞妃娘娘调侃自己的话,她说原只道女人太美了是祸水,却不成想男子生得如他那般模样也是作祸于人。
耶律琼罗长长的叹了口气,苦笑道:“两年了,我是这般的惦记他,却不知他姓名,只听南院大王府的人说他是你皇帝哥哥派来盗图的。”末了又问:“嫂子可知他是谁?”翎贵妃凄怆一笑:“看你这话问得,我皇兄有那么多臣子,我又哪能个个都识得。”转首,她瞧着热闹的街面,但见街上一对情侣说笑而过,不由得万念俱灰,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赵翎想起了两年前那个七夕。那日也不知俩人究竟走了多久,赵翎两只脚开始不听使唤,可是她不想停下来,那是那个人第一次主动的牵着她的手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对于路人的好奇目光他视若无睹,他说过,这一夜要让她玩的开心。“累了吧?”他对她笑。他的笑真好看,赵翎喜欢看他笑,也回以一笑道:“不累。”
瞧着眼前这张纯真的脸,展昭实是伤痛难禁,扭过头干脆不再看她,背对着赵翎半蹲在她身前道:“还是让我背你吧,当心脚磨起了泡回头又该骂我了。”这不是展昭第一次背她,以前不管走没走累她总是喜欢耍赖吵着要他背,可是这次却是不同......赵翎瞧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踯躅了片刻还是趴在了他宽阔的脊背上。
靠着那宽厚的肩,赵翎的眼泪不觉的淌了下来,滴在展昭的肩头浸湿了他的衣裳痛在了他的心里。“下辈子你不当护卫,我也不做公主,咱俩投个好人家做个寻常百姓你说好不好?”展昭勉强笑了笑,澄澈的目光里浮起一圈水润:“你说好便是好。”赵翎凄凄的笑道:“那咱俩可约好了,早到的那个一定要等着晚到的,不许一个人先走哟。”展昭点头:“嗯,早到的那个一定等着,谁要先走了谁是小狗。”
赵翎破涕为笑,也不管那旁人的指指点点和嬉笑谩语,弯起食指刮了下展昭的鼻子:“你这话若让小五哥听了定会骂你一通。”展昭扬了扬眉:“我又没说耗子,他骂我做甚。”赵翎噘起嘴道:“你们俩就是前世的冤家,老喜欢磕碜对方。”展昭淡淡一笑却不搭话,月光下,两人的倒影留在了长长的青石板路上。见他不出声,赵翎索性闭上眼睛趴在他的肩头再不说话。
走过一条街,一声包子的吆喝让赵翎睁开了眼。跳下展昭的背,指着卖包子的小贩道:“哥哥,翎翎想吃包子。”展昭笑着点头,问她:“两个够么?”赵翎笑着嗯了一声。付了钱,展昭吹了吹包子上的热气,待凉了会递给她,道了句“慢点吃,小心烫着。”赵翎却不管那么多,一口咬下去结果烫得喔喔直叫。展昭急忙抬起她的下颌,看到她烫红了的嘴角,心疼的埋怨道:“都说让你慢点了,又没人和你抢。”
“疼么?”他问。赵翎笑着摇头,见展昭那般关切的眼神,赵翎忽地一股酸楚涌上心来,紧忙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再转过头便又是一脸欢快。她将手中包子送至展昭嘴边道:“哥哥也吃。”“我不饿。”展昭微笑着摇了下头。“吃嘛,吃嘛。”赵翎像个耍赖的顽童,不停的跺着脚。实在拗她不过,展昭只得伸手去接,谁知她偏要喂他,没得法,只着红着脸低头咬了一口。
就这样,他背着她,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一路说笑不知不觉走出了城。“青云浦,我还记得这里,上次因为我的刁蛮随性差点害哥哥陪了性命。”峭立山巅,星空下的青云浦山野寂寂,荆莽森森,四顾苍茫。但见眼前熟悉的景色,赵翎悲不自胜嘤嘤啼哭起来,呢哝不清的念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晚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首雨霖铃,字字滴血。
立于她身后,展昭仰头看着那漫天繁星,努力不让自己掉下泪来。白玉堂曾告诉他,如果想哭又不想让人看到就抬头望天,那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可是展昭发现白玉堂这次教的并不管用,眼泪还是禁住跌落下来。紧抓着他的双臂,赵翎靠在展昭的胸口泣声道:“不哭,不许哭,你是南侠,南侠是不能哭的。何况我是为了国家社稷,百姓苍生而去和亲,这样的百世流芳的事哥哥当为翎翎开心才是......”
“既已出了城就快走吧,再别回来。可去陷空岛找白玉堂,只是一路上千万莫再逞强,不要老想着闯荡江湖做大侠,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吓唬人都算不得数。”展昭含泪戏谑。赵翎捶了他一拳,哭道:“三脚猫不也是猫么?哪有人自个损自个的。还有,翎翎要是走了,皇帝哥哥那里又该如何交待......”展昭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凄然笑道:“真爱操心,如何交代自是我的事,你只管走便是了。”
赵翎摇头,大哭道:“不,我不走......这次不同上次,翎翎不能让哥哥背起这样大的责任,更何况哥哥也是背不起的......我姓赵,应当为大宋出一分力。再说古往今来为求天下太平而和亲的也不是赵翎一人,若都一走了之,那将国家社稷置于何地?翎翎不要当罪人,翎翎也不要哥哥当罪人。不就是和番吗?大不了最终化成一丘黄土,只是到了那时求哥哥把翎翎的尸骨带回来,莫孤零零留在他乡,让翎翎找不着回家的路......”
一语甫毕,让展昭听得潸然泪下,痛心道:“你是傻子呀!这都出了城再不走就难了。你不也说过即便和亲也未必能换得天下太平么?再说这维护天下,担此任者当是男子为先,怎落得你一个小丫头肩上。”“莫再劝了,哥哥有这心翎翎永生记得......报答平生未展眉,哥哥也不要怨责自己,只当这一次是欠了翎翎的,下辈子记得还就是了......”
赵翎将头紧紧的贴在展昭的胸口,闭着眼一任眼泪飞扬,心里虽苦但也是甜的。那历来忠于职守的展护卫为了她居然也敢犯下欺君大罪,这是何等的不容易,可是展昭愿犯赵翎也不愿。赵翎口口声声说和亲是为了国家社稷,黎民福址,但事实上她想的远没有那么伟大,赵翎和亲只是为了她的猫哥哥。
一声“落辇”把翎贵妃从回忆中拖了出来。走下大辇,她一眼便看见立在阶前的耶律宗真。耶律琼罗跳下大辇,欢快的朝耶律宗真跑过去,冲他俯身一拜道:“请皇帝哥哥安。”耶律宗元笑着扬手,眼里尽是温柔瞅着翎贵妃道:“跟了你皇嫂几日倒是学规矩了。”翎贵妃缓步上前,欠身施礼“臣妾见过皇上。”耶律宗真赶紧上前扶起她道:“免了免了,自家人在一起何须这套俗礼。”
耶律琼罗歪着脑袋嘟起嘴道:“皇帝哥哥就是偏心,见了嫂子就忘记了妹子。”翎贵妃白了她一眼,竖起食指戳了戳她的脑门道:“呸,就你爱吃干醋,你皇帝哥哥算是白疼了你,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几时又忘了你,尽说出这等没心没肺的话来。”耶律琼罗欲躲却没躲过,摸了摸额头,撇着嘴戏谑道:“哎呦,这倒底是一桌吃一床睡的人,妹妹只不过就随意的说了那么一句,嫂子这就着急的帮衬起来了,可不知是谁终日里长嗟短叹念念不忘南朝的?”
说完朗声一笑紧忙跑开了去,落得翎贵妃一脸羞红的跺脚骂道:“你个死丫头,说话不经脑子,看你往后嫁了人也能这么胡说一通你那夫家可是容得了你!”听到耶律琼罗一番戏谑,耶律宗真也跟着笑起,翎贵妃扭过头瞪了他一眼道:“皇上倒是跟着笑,她能说出这等浑话也是被你惯的!”耶律宗真走到她跟前,揽过她的肩,拥入怀道:“朕是惯她,可朕更是疼你。你与琼罗有缘,只有她才能让你笑起,你开心朕也跟着开心,终日闷着朕实是心疼。”翎贵妃轻轻的推开了他,转过身勉强笑道:“皇上惦记臣妾,臣妾当有不知。只是皇上不必把心思放在臣妾身上,只要守着永不侵宋的承诺臣妾便也知足了。”
耶律宗真无奈的摇了下头,只道是她心思极重却怎么也读不懂,原也想过她心里头一直有着别人,但这两年来却从未听她身边人提起。末了,叹了一声道:“朕答应过你,不会为难与你。果真到了兵戈相对的一天,朕这个皇帝也不会再做下去,大不了一杯鸩酒与你同死。”翎贵妃扭过头惊愕的看着他,在她面前,这个北地霸主眼中永远不会有王者的霸气,有的只是一片柔情。翎贵妃想不明白,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会为了她这样一个嫔妃同死。“值得吗?”赵翎看着他凄怆一笑。耶律宗真坚定的点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