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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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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凝下意识瞥向驾驶座。
看清是熟悉的面孔时,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弛懈,心脏落地生根。
无心与旧交嘘寒问暖,直趋魂不附体的简松言。
许是死里逃生一趟,面色乍看之下惨白。头发被压得乱七八糟,神情恍恍惚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至一道游移的人影遮了暗淡的霓光,他慢半拍掀了一帘眼皮。
空洞的目光坠入清冷的冰瞳失焦。
稀薄的氧气无力吸入肺叶。简松言眨了眨呆滞的目光。
女孩艳丽分明的五官清晰显影时,视网膜上的震悸一闪而逝。
“凝儿。”喉间讷讷一声,双手无措绞紧汗湿的赛车服,笨拙张了张唇:“我……”
心中一座小心翼翼维持的高塔,轰然倒塌。
被她撞破自己的挫败与萎顿,比输掉一场豪赌、活剜一颗肾脏,更令人万念俱灰。
失财可赚,伤身可愈,唯独女孩失望的眼神,是要命。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沉默的颗粒感。简凝竭力遏制胸间翻涌的血气,轻声细语关切了一句:“还好吗?”
不好吧。
毕竟,一个肾即将易主。
暗处吞云吐雾镇静的、倚门抱臂伺机寒暄的、明处交头接耳看戏的。
各路视线无差别将焦点聚光对立的两人。
黑压压的地下场子,彩雾流光是夜的瞳孔。冷眼睥睨着今夜的失控漩涡。
僵立的两人大眼瞪小眼般,各自沉淀着千般思虑、万种愁肠。
简凝参不透简松言自毁的缘由,以一颗鲜活的肾,换取一千万冰冷的数字。
是何种执念驱动他决绝一掷的?
又是什么让他彻底封死了回头的门?
她无意苛责,因为他一直是她心中克己复礼的哥哥。
可今夜,他亲手击碎了自身形象。
不再是玉树临风的谦谦君子,而是面目全非的虚伪躯壳。
是昏聩一时,又是本性毕露?
都不重要了。
又是一种骨碎筋折的心痛感。
好比简松言是一杯无味的水,你珍而重之啜饮一口,入喉却是灼烧感的烈酒。
痛感逼你潘然醒悟:
无人可凭表象断人,须拆解他温良下的机锋。
他从不争锋,却执掌全局。
他看似退让,实则步步为营。
温润笑意看似无害,却掩着万丈深渊。
他从非池中水。
一直是棋盘上最难落子的杀棋。
可今夜,这步棋落得太早。
惊艳了局,却乱了节奏。
令人措手不及,却又无法抗拒。
落子无悔,覆水难收。
“要解释吗?”地下车场分明空气闷浊,简凝却觉有阴风阵阵扑眼,不然怎么泛了湿意:“哥。”
一声“哥”重得几乎压弯了呼吸。比过往二十年的所有呼唤更沉、更痛。
因为是她对他最后一点希望的崩塌。
她护短,却非蠢善。
清楚哪些可容,哪些必须斩尽。
她绝不接受亲人拿器官变现,拿命硬刚命运。
下坡路易走,回头路难寻。
一旦自甘坠落,注定无法回望。
只因回首处,再无生门。
惟有死局,惟有绝路。
可简松言是为钱折腰、打破规则的人吗?
不是,从来不是。
他是被逼至绝境的人。
明明祁熠公司招标时,他的团队以绝对优势拔得头筹,合作板上钉钉。
可转眼间,资格被单方面取消,合作戛然而止。
公告轻描淡写,项目负责人避而不见。
前刻庆功宴上举杯相贺,后刻坠入迷雾深渊。
脚下无路,四顾无声,只余无尽的坠落感。
他只能拼命抓住每一个渺茫的机会。夜夜奔赴千面会,陪笑、陪酒、陪局、卑躬屈膝无数张虚伪的面孔。
喝到胃穿孔被送急救室,却只换来一次次冰冷的闭门羹。
公司资金链岌岌可危,核心成员接连出走,办公室从灯火通明变得废墟冷清。
病床上,点滴机械注入血管,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全是催款的逼迫与解约的通牒。
世态炎凉,面具重重。
曾经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同行,如今避之不及。
昔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投资人,丢下一句轻飘飘的“市场环境不佳”,毫不犹豫撤资而去。
人心经不起落差检验。
你高,他们仰望。你低,他们俯视。
他的生父望着溃败的家业,选择了最懦弱的逃避。
整日浑浑噩噩酗酒。醉生梦死,不问人间事。
昨夜的酒局烟雾缭绕,席间流传着地下世界的一个疯传:一千万换一颗鲜活的肾。
走投无路下,鬼使神差地,真与下注者搭上了线。
对方一眼洞穿他的窘迫,直接抛了诱饵:“赢了,支票归你。输了,肾归我。”
赌局定音,退路尽断,只能背水一战。
可如今,不仅输了赌局,丢了一颗肾,甚至眼中的光碎了一地。
“公司股价断崖式暴跌,股东轮番发难,供应商堵门讨债。我一家家登门求合作,换来的不是委婉推脱,就是近乎羞辱的条款。一个要我交出控股权,一个逼我亲笔签下竞业禁止协议。
公司是我半生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倒下,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只能走下去。”一身落败的简松言,轻描淡写带过所有烙印他身上的伤疤:“对不起,凝凝。”
昔日的行业巨擘,如今市值腰斩,摇摇欲坠。
所谓共患难,不过是顺境时的漂亮话,经不起一点风浪。
资本的风暴中,没人会为Loser撑伞。他一个人淋着冷雨,从天亮走到了天黑。
阴影处不知燃了几根烟的祁熠,一身厌世的颓欲劲儿。
远远一瞥,有种相当不好惹的贵气。
意味深长睨着看似般配的俊男靓女,自嘲似的笑了笑。
爱情从无道德高地,只有赢家和输家。
不是誰先出场誰赢,是誰最后留下誰赢。
但他极其不爽。
她明明是他的掌中欲,是他指缝间游走的蛇,却总妄图向别人的方向蜿蜒。
她明明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却在面对简松言时,自动钝了刃。
但他本该及时抽身,掐灭不该滋生的贪念。
可他没有。
他任由自己沉沦,任由那枚“棋子”在他心口生根发芽,疯长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阴翳,成了他避无可避的劫。
他不是动情。他是疯了。
疯到嫉妒她对谁笑得更媚,疯到因她一句“我哥最重要”而心口闷痛,疯到明知戏散即各奔东西,却忍不住贪心想——若她偏心的人是我,该多好?
他游刃有余,玩局,设局,破局,从不染指棋局。
可今时,却被一枚本该随手丢弃的棋子搅了心神,反成了自己棋盘上最失控的一子。
但祁熠从不是善类。
他不懂心软,不知停手,更不会给猎物半分侥幸。
他要让他们在幸福触手可及的刹那,亲手将一切付之一炬。
不是毁灭于意外,是毁于人祸,毁于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
游戏从一开始,注定没有终局。
只有永无止境的惩罚。
他要让他们从彼此眼中,看见地狱。
要他们在爱的名义下互相绞杀,痛不欲生。
要他们一点一点,把彼此的皮肉撕开,捧出滚烫的心脏,从对方瞳孔深处,照见自己腐烂的倒影。
他喜欢这场腐烂。喜欢到骨髓颤栗不止。
他低低笑了,笑得凄怆而荒凉。
这世界何其可笑。
最不该动心的人,偏偏动了真心。
她的爱,是他精心引导的落子。
她的痛,是他布局中注定的代价。
她的觉醒,是他收官时的最后诱饵。
以她的心成就他的局。
多么完美。多么残忍。
爱是迟来的淤青,痛是即时的知觉。
她是他心口的刺,他是她逃不脱的劫。
他用温柔豢养着绝望,美其名曰深情,实则是慢性自杀。
彼此成全,彼此毁灭。
指间的烟影下跌,煽动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为什么公司股价暴跌,不是拿到了招标的第一名吗?”灯影欹斜,简凝撩着眼睫,长而密的阴影掉落眼窝处,掩了一抹痛苦的疑虑:“难道没有合作吗?”
上周,她得知简松言的团队力压群雄,拿下了祁熠公司炙手可热的项目。
认定合作板上钉钉,只待落笔签约。
她是个识大体的人。
为哥哥的努力成果由衷欣喜,却从不越界追问细节。
一来不愿惹人厌烦。
二来项目机密重重,她非团队一员,无权过问,不愿添乱。
前两日他来电约她共享晚餐,语气如常。可今夜的偶遇,却将一切推入不可控的漩涡。
浑身络着郁色的简松言,轻轻摇了摇头。
意思显而易见:
没有合作。
他的眼色极淡,水洗一般的清。久久凝望,令人有一种忧意的错觉。
倒不是哀伤,是对世界太清醒的体谅。
简凝第一次清晰窥见,简松言看似单薄的身影下,层层叠叠压着数不清的伤疤,且一声不吭背负了太久太久。
鼻尖不由一酸。
她天生好命,世界对她和颜悦色,无需刻意讨好。
可简松言不一样,他是从荆棘丛中挣扎而生的野草,血染根须,却偏要向天生长。
他誓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在天地间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更要让简父简母为他骄傲,被他们收养的孩子,离了庇护不仅站稳了脚跟,更活得轰轰烈烈,成了他们足以昂首称颂的荣光。
可是一切还是被他亲手碾碎了,溃不成军。
简凝无声翕敛泛了红的鼻腔。
小幅度侧了侧身,探寻的视线逡巡于幢幢人海。
祁熠未覆面具,从诡谲万状的面具丛林中找人,轻而易举。
偏被阴影吞没的祁熠,故意似的,气定神闲低耸着眼皮,一副恹恹欲睡的丧态。
她极少见他外露靡情,颓灰色的烟雾缭绕着他,一种模糊的胶片质感。
仿佛世界是彩色的,他的滤镜是黑白的。
一颗自诩平静无波的心脏,再次为了他生了细细密密的疼。
与方才厉言对峙时的刺痛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分明是动情的征兆。
可心有千千结,理智却疯狂拉扯。
不甘如火,灼烧着她的心。纵容似冰,冷却了她的热情。
她在冰火两重天里反复煎熬。
爱与恨,一线之隔。
棋子从不问为何而动,只等执棋人落子。
更可悲的是,她心知肚明自己只是枚棋子。
被玩弄,是棋子的命。
怎么能心动呢?
不是情爱不重要,是她太明悟:
心一弛,弈局立颓。
会心软,会犹豫,会缴械投降,会计较得失,会害怕伤害,也会奢望天长地久。
她见过太多收场。
千篇一律的破碎,烂俗又哀戚。
知道游戏里容不下真心。她玩得起输赢,却赔不起眼泪。
于是,她逼自己冷血,逼自己清醒。
任内心兵荒马乱,山崩海啸,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不动声色。
唯有不抱期冀,才不会失望。
唯有不交真心,才不会受伤。
她盯着失神时,故意敛着目的装货,好整以暇撩了撩眼睑。
隔着恍恍惚惚的夜色,一凝一散的目光交锋。
简凝睫毛剧烈一颤,扑闪一瞬间的失守。
不知是幻,又或她心动的证。
如果心动有频率,他看她的眼神是最高频。
——偷摸看我干嘛?
——注意你的措辞。
——怎么,被抓包还不认?
——我这是光明正大。
——哦,光明正大看完了,然后再背着我和你哥说我坏话?
——你能不能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再说,我是那种背后蛐蛐的人吗?
——那你回头看我干嘛?想我了?
——别自恋,过来,问你个事。
于是,迎着众人看皮影戏般的目光,乖狗的他摇着尾巴走向漩涡中心。
背影却绷着一股狠劲,压抑着暴风雨。
“啧,几天不见,这么落魄了。”开口更是致命一击:“落魄到连一千万都没有了。”
虽没指名道姓,但全场心知care的谁。
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幸灾乐祸者暗自得意,更多人生怕引火烧身。
怕下一个被开涮的,是自己。
他们什么段位?心如明镜。
哪有胆量与祁家少主叫板?
见面绕着走,是活路。直着走,是死路。
在道上混,得懂行规。
他们的地盘,风不敢大声吹。
他们家的道,沾上就没了命。
“你能不能管管自己尖酸刻薄的嘴?”简凝警告般剜他一眼,看似好声好气同他商量,实则字字句句讽刺:“不想要可以,我爸正好缺个镇纸,你这舌头剔骨去肉后,雕成玉石的形状,倒也是废物利用。”
她甚至歪了歪头,摆了一副认真权衡利弊的模样,眼神满是真诚的惋惜。
“……”
她话中带刀,句句见血,祁熠却连眉都没动一下,仿佛那些刺扎他身上,反倒成了某种情调。不辩解,不反击,只以沉默包容着她刻意展露的獠牙。
“叔叔缺镇纸?”但他是懂得转移话题的,更是懂得捕捉关键词的:“我爸书房里端砚底下压着一枚翡翠镇纸,明天我去偷来送给叔叔。”
他用词虽不着调,语气却十分认真。似乎明天真要回别墅将那枚镇纸偷走,献上一份荒唐又虔诚的孝心。
“……”
简凝习惯了他虚与委蛇的一套,耐着性子将话题硬生生掰回正轨:“你们两家公司没合作,为什么?”
问得一针见血,不留余地,是要将暗流掀至台面、当众昭晰的意思。
她不问简松言,只因一眼看穿。
八成是被人阴了,一脚跌入他人布好的杀局。
但幕后黑手绝非祁熠。
他虽坏,却坏得坦坦荡荡。
手段凌厉干脆,从不屑于藏头露尾。
真要动谁,必是正面碾压,明火执仗,以绝对实力将对方彻底击溃。
祁熠的“坏”,是堂堂正正的猎杀。从不藏身暗处,用阴谋诱骗一个摇摇欲坠的对手。
简松言被人摆了一道,不过是棋子失足。背后有人想借他的蠢,点燃简祁两家的战火,以图浑水摸鱼,伺机攫利。
一旦祁熠动了,将成为万众瞩目的众矢之的。
“他自己蠢,看不清人,被人牵着鼻子走还自以为运筹帷幄。”祁熠大概是把从简凝哪儿吃的冷遇,尽数淬成犀利言辞刺向了简松言:“想死别拉我垫背,我没兴趣替蠢货收尸,更没义务为你的愚蠢买单。”
“祁熠。”
简凝忍无可忍,给了他一记鲜血淋漓的警告。
可警告是苍白的。
他所有的冷戾与阴翳,本是她掌心的倒刺。
惯会认错装乖的他,收敛了爪牙,规规矩矩挤露一个“任君宰割”的无辜笑脸。
“他的项目负责人是京城一个家族的二公子,senoiytics药物刚完成一期临床试验,便引爆了整个医药圈。”老老实实交代简松言忽略的真相,一字一句血淋淋剖开:“这药在未来医院界的地位是板上钉钉的。那二公子看中的就是这个,他来南州潜伏在简松言身边,根本不是为了搞研发,纯粹就是为了当个梁上君子,把这一套核心算法给盗取走。”
近处倚着车门的陆京驰,冷笑一声,讥诮如冰。
简凝听见了,今夜第一次将视线放他身上,仅一眼又拽回祁熠眼睛上,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那他怎么不去你公司潜伏?去你那儿,不是更容易得手?”
祁熠闲闲抱着双臂,又没骨头似的往第三名的跑车车尾一靠,看傻子似的扫射了眼简氏兄妹,不答反问:“你说为什么?”
一直情绪低沉的简松言,不合时宜开了口:“他去你的公司,就不是潜伏,是送死。”
偏生祁熠不领情,冷而不耐地斜他一眼:“问你了?”
明明周身散发着一种精心调制的、、无害的绅士感。
是用来麻痹外人的伪装。
言语却句句往人心口捅。
简凝没再护短,只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般开口:“你祁家的系统,是senoiytics算法的第一道防火墙。所有接入内网的设备,都会被实时扫描神经波动。
外来者一旦产生高强度意图波动,立刻会被标记为认知威胁。他不是不敢去,是去了连第一道门都进不了,就会被你爸的清道夫程序直接锁定。”
“一点就通。”祁熠认同又赞扬地点了点下巴,而后似是很遗憾地勾勾唇,语气莫名狠厉:“可惜那二公子跑得快,逃回了京城。他背后是京城第一家族,暂时不好办他。”
突然话锋急急转弯:“可那又怎样?逃得了人,逃得掉数据吗?逃得掉他留在系统里那串偷窃未遂的数字指纹吗?”
“他以为逃回京城那座金丝笼就高枕无忧了?错了。从他碰senoiytics算法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门就攥在我手里了。
只要我愿意,随时能把这份大礼寄给他那手段阴狠的大哥,或者……他那位吊着一口气的老爷子。”
“难怪,我那二弟会像条丧家犬一样狼狈逃回京城,原来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陆京驰不知何时站定车尾另一侧的,身畔多了一道玲珑身影。
祁熠闻言侧眸平扫了眼他,眉眼是泼墨写意的恣意,语气肯定:“你是京城陆家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