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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曹园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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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筝把手覆在额上,挡住扑面而来的阳光,久违的阳光,自己似乎竟不习惯了,她自嘲地一笑。红衣小厮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为她唤了一顶轿子,一进到里面,她便困倦地闭上双眼。轻动的摇晃,昏昏沉沉中念筝仿佛见到桂云正坐在她的身旁,娇媚地微笑着,依旧是雪肤花容。“桂云姨……”她禁不住叫出声来,桂云只是笑着也不作答,然后就渐渐隐没在金黄的光晕中,“桂云姨!桂云姨!”她连唤两声,一阵颠簸让她惊醒,惶惶环视四周,方才的一切却原来是幻觉。
“小姐,到了。”念筝弯腰步出轿来,“有劳了,请问如何称呼?”“小奴红岳。小姐请随我来,将军已等待多时。”永宁侯府虽不十分豪华,但两人仍在错综路径中行走了半时。穿过一片假山溶洞,念筝担头已是豁然开朗的境地。
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已冲上前来把她紧紧抱住,“娇儿!娇儿!我的娇儿!”熟悉的乳名冲击着她迷茫的思绪,她迟疑地把来人轻轻推开一段距离,看着,脑中一片空白,记忆中的碎片一时无法拼接。虽至中年面容依旧姣好的妇人却早已泪流满面,额际因思念而陡生的皱纹模糊了念筝记忆中的影像。
“娇儿,是娘!是娘啊!”妇人眼中悲喜交加,再次将念筝拥至怀中。念筝偏头枕在她肩上,呓语般地重复,净是不确定,“娘?”她仍是不敢相信,仔细地在妇人面上寻找任何可以肯定的特点。可是她怎可以骗自已?她日夜思念的母亲如今这么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怎会认不出。“娘!”在岁月的迷镜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这是任谁也无法抹去的证明。
母女两人相视,单氏终于破涕而笑,她欣喜地回头,唤道:“保有。”念筝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一身简朴装束的黑瘦中年也正殷切地朝她看过来。这个昔日蛸呼山的捕蛇人丝毫未变,诚挚朴实的眼神是念筝永远都忘不了的,念筝顾不上长裙曳地,向他跑去……
这一刻,她又回到十岁的光景,在爹爹怀中唱着悠扬的山曲……“孩子,这十年真是苦了你。”单保有也不禁流下两行纵横泪。“我们有生之年能再见你一面,真是要感谢曹将军!”
念筝注意到曹亭静静地坐在山石旁的石桌前,正喝着红岳盛上的茶。世事果真难料,当年差点毁掉自己人生的他竟又成为自己的恩人,一切因一场战争而变得不同。但她心中仍存芥蒂,感谢的话盘绕在心中竟难以出口。
曹亭觉察她的犹豫,便自先发话:“言谢的应是曹某,若不是二老,我早没于战乱。”
“将军之恩,念筝不会忘记。”念筝执起双亲的手,决心将十年前的他永远遗忘。
单氏拉着念筝,半晌才说出话来。
“娇儿,我与你爹决意回蛸呼山,本来该早些离开这里,可是曹将军说六夕还未安定。你可愿同往?”
念筝笑着回道:“能与爹娘相认,女儿还有什么不愿意。只是,现下还有一些事要做。”
“是什么事?” 单保有好奇地问。
念筝淡淡地说:“爹,我又见到了甄以宁。”单保有大喜,黑瘦脸庞上霎时绽放光彩。“当真?甄兄弟一家今可安好?趁在京城,我们应该去拜访。”念筝摇摇头,“伯父伯母的情况女儿不清楚,可是……他早不是原来的他了。”言罢,她压抑住胸中那呼之欲出的悲伤,不愿父母看到自己的难受。单氏在一旁却看得真切,知女莫若母,况且她也并非一般寻常懵懂村妇。“娇儿,你是否有遗憾?” 单保有也察觉女儿的哀伤,却不知从何处安慰,焦急万分。“孩子,你到底有何打算?”
父亲的一句话打开了念筝心里始终不敢正视的那扇门。她双肩微微颤抖。她在犹豫什么?又在期待什么?那般刻骨铭心的感情也许只是存在于她对昔日的怀念中;那般的苦涩也许只是在追忆岁月中突显的痛楚。她只记得甄以宁在蜿蜒山路间频频回首的一幕,只是那一刻,他生长在了她心。也许再过不久,如果没有又相遇,她想自己也快淡忘他的音容笑貌,十年前分别的惆怅则是深深烙印,想忘而不能忘……
念筝猛地抬头,眼中是回眸百转的平静。
“我与他的纠葛……该是落幕了。我放不下的应是另一件事。”她挨近单氏身边,小声低语,“我想救一个人。”单氏诧异,但也明白她不想让单保有担心,转头向单保有笑道:“女儿有体已话告诉我……”单保憨厚地笑笑,起身到别处闲逛。
单氏目送丈夫背影远去,忙不迭拉住念筝。“听你说来,一切似乎不寻常。甄家公子……他如今是何身份?你想救的又是何人?”
念筝展开衣袖,藕合色的对襟长裙舒展开来,自足下至袖边,细致的祥云图案上盛开着金黄的桂花,使着衣者仿佛置身于桂子落花间,隐约有幽香飘拂……
“这身装束很适合你,不过……似乎是宫中之物。是当今圣上赏赐的吗?” 单氏的这番话让念筝觉得怪异,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我进宫献艺时,认识了一名宫女,十分聪慧伶俐,这便是经她手而出的。她失去主人,却还要在那波涛汹涌之处筹谋他人未来;她曾说过,那并不是自己想度过一生的地方。” 单氏此时竟大喊出声:“不行!”神色与她平时安静祥和的性情极不相符。“你怎会有这种简单的念头?宫廷是什么地方?从哪里谈‘救人’?一事无成还会连累他人!”
单氏方觉失态,立时克制住情绪,她忙转变语气,柔声劝道:“娇儿,娘不懂京城规矩,只是凭空猜测,天子脚下怎会是我们平民随意行事的地方?”
“可怜她一人孤身在宫中,她又是那么倔强,不愿接受怜悯和同情,她唯一相信的又是……”念筝眼前浮现的俊逸面孔,总如月光遮蔽的阴影,浮动的波汶是让人不安的因素。“没有辰妃的庇护,她终是处于下风。”
单氏的表情却在念筝说这话时僵住了。“你说谁?她的主人是谁?”念筝仰头,轻轻地诉说这个她未曾见过的女人。“曾经最受宠爱的妃子,终因年长色衰在争斗中败下阵来,只不过一场重复了千遍的悲剧。” 单氏颤抖着嗓音问道:“这位贵人姓甚名谁?”
“辰玲。娘,你问这个作什么?”
念筝回身,却见单氏扶着一旁的樟树,无力地倚靠在老树上,眼中是不可置信的震惊。“她死了?”
念筝呆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刚才说的话她当然也已经考虑过,但她相信哪怕一息尚存就不会没有可能。那股怪异感在她周身重新油然而生,母亲说的是人之常情,可那种口气竟是熟识宫中之事!
少时,她便知母亲识字,甄夫人也曾赞过单氏落落大方,谈吐过人,不似山野间人。单氏只是简单谈及小时候有位老学者曾在家中借住,教她识了几个字和几篇文章。母亲爱花,屋前屋后各色花草便是由她照料,念筝经常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屋门畔,对那些花儿们喃喃低语,脸上满足的笑容后流淌着浅浅的忧郁。印象中的母亲是娴静的、寡言的,她清澈的眼睛也会在无人注意时有片刻的迷离,念筝不敢确定,但是母亲的眼中却有着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念筝不知道母亲对她和父亲隐瞒了什么,这是她深爱的母亲啊!不该有任何怀疑的。她苦笑,多年的磨砺让她习惯于关注所有细节,一切俱是人心生出的幻影吧!她闭上眼,努力让自己把那种奇怪的念头从脑中赶走。可单氏断断续续的呓语却在只有两人的庭院中分外清晰:“梅玲……是姐姐的错……是姐姐害了你一生……”
单氏顺着树干缓缓滑落于青石板上,似要昏厥过去。念筝从未见过母亲有过如此悲痛的表情,只是听到宫中已死去多时妃子的名字便有着这样激烈的反应。她再次陷入一阵恐慌中:莫非母亲与辰妃有什么关系?
念筝迟疑地上前扶起母亲,单氏眼眶中无泪,可无泪却是最痛,妇人的瞳孔散乱,悔恨与伤痛充斥其中。她记得母亲的这种眼神,里面是她所不知的另一个遥远世界。
“娘。”念筝不禁责备起自己来,多年的重逢,她竟提起让母亲伤心的事。此刻她不在乎母亲为何有如此反应,她只希望收回自己说的话。她轻摇着母亲,单氏眼中散乱渐渐聚焦成一点,醒转过来的单氏,一眼见到念筝,低低唤着:“梅玲。梅玲……”竟似在看着另一个人。单氏一触及念筝迷惑的眼神,短暂的停顿后,才认出女儿,她慢慢吐出一口气。
“女儿啊!你小时候长得真像梅玲——我最小的妹妹,也就是你口中的辰妃。我离开时,她只有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