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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八章 花月春风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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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芜春末,满山野花,风中带香。
山间空地上,两群人对峙,手上武器均是棍棒农具。身着衙役服的青芜县差役一字排开,各执武器,齐燕之策马居中,俯视两方。
两边都是普通百姓,平日里从不曾有过作奸犯科之举动,就是远远见了差人都忍不住要闪开,这日却拿着棍棒与衙役们对峙,一个个眼里冒火,恨不得将对方大卸八块。
纵然被差役隔开,而百姓们一时还不敢挑战官府的权威,却也不肯罢休,隔着青芜衙役的人墙相互谩骂。上方村的百姓说移民们擅自越过官府划定的范围从而抢占他们的田地,还说移民胡乱开挖沟渠,破坏风水。移民们则说村民血口喷人,更要他们“血债血偿”“一定要有人给任老四抵命!”
在阵阵谩骂声中,随着村民们情绪越来越激动,青芜的衙役们也动摇了。他们总共不到二十人,若是两边一起冲上来,别说控制局面,只怕立刻都能被踩死。
齐燕之感到了衙役们的不稳定,他们毕竟不是久经生死战场的士兵,平日里对老百姓又呼喝惯了,让他们陷于这样的民变中或许是不明智的。
移民们逼近了一步,衙役中最年轻的那个下意识退了一步。
燕之忽然拉转马头,面对那些扶老携幼逃难至此的人。
朗朗乾坤,王法在上。齐燕之一身官服,腰上悬剑,马上挂弓,然弓未上弦、剑在匣中。他是这方百姓的父母官,用不着用兵器对准治下民众。他的官服,他代表的朝廷律法,在他俯视的目光中已经充分表现。
人群的躁动再一次平静下来。
李娘一直在小山包上看着,看着齐燕之和一行官差用人墙栏开冲突双方,然后进入漫长的僵局。她没有见过齐燕之,却听说过新任青芜知县的人事,当时就觉得耳熟,还是丈夫提醒——那不是林刺史的夫婿?于是,她对这个青芜的父母官没来由多了几分亲切,又或者是一种安慰,就像逃难路上,她一直抱着的那个念头“到了北程州,见到秀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峙了大半个时辰,哪一方都不肯退让。
阴云四合,忽然间下起了大雨。衙役们又一次动摇了,可一抬头,青芜知县的齐燕之依然端坐马上,腰背挺直,神色严峻。
是李娘第一个喊出了那句话。
她说:“父老兄弟们,是青芜县收留了咱们,咱们别让知县淋在雨里了,大伙儿,都回去吧,啊——”
人群松动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大喊:“齐知县,这些地都是官府分给我们的,是我们的吧?”众人应合:“对啊,是我们的地!”“知县老爷给句话,是不是我们的地?”
齐燕之拉转马头,面对上方村民,朗声道:“官府分给你们的地自然是你们的,官府必将保证你们的权利,任何人不得侵犯。”
上方村村民静了一会儿,也嚷嚷起来:“那是我们的地,我们有地契。”
“对,官府也不能抢我们的地。”
燕之朗声道:“官府分给难民的地,均是十年以来没有登记的荒地,若有错分,你们可以拿地契。来县衙论证。然而,聚众斗殴乃是重罪,伤人者刑、杀人者死!”
一道闪电,一声惊雷。
两边的人都慢慢散去,齐燕之这才松了口气
江映白在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了属下的回报,知县齐燕之亲往阻止,局势已在控制中。映白点点头,心想处理的还算快,不过如此大量的难民入户程州,与原住民之间势生矛盾,之后还有的麻烦。他们畏惧官府一时收手,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这种冲突的发生也早在各方预料之内,只不过之前安置难民多在壁山之类原住民几乎绝了的地方,这才让矛盾拖延到一年多之后才第一次出现。不过他对齐燕之能很快稳定住局势也有几分意外。齐燕之还是赵国使臣的时候,江映白见过他几次,但从未有过交谈。江靖官场上提起此人,多是一句“风流人物”。他在越王那里听到赞他“棋艺超群”,在欧阳凤那里听到“琵琶之妙,独步京城”,江靖官员的饮宴上,词曲歌赋也都能应付。听多了,连江映白都不得不说——一个人若真能在如此多的项目上得到赞赏,的确不负“风流”之称。在这之外,对这个三十七岁的官员就没有更多的评价,人们对他的印象只有一点——这是林美人的丈夫。
齐燕之作为名不见经传,没有家世背景的外来官员,居然能得到江靖名流的关注,完全因为这“林美人丈夫”的身份。人们怀着无限好奇心,发挥比军前探马还厉害的本事,将他身世来历一一挖出,甚至连他——益州王子的身份都挖了出来。映白第一次听说吃了一惊,直觉就是不相信——东赵、北赵都是邢荻人,一脉相承,他真是益州王子,怎能在赵国时不为人知?再往下想想,反而泰然了——正因为两赵同宗,他才不敢表露身份。对楚国,北赵益州王子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给自己添了点“望族”的彩。对东赵,这就是王室血统,取祸多于得益。
江映白继续行程,傍晚时分抵达县城,府吏县尉接报到城门迎接,其中并没有知县齐燕之,县吏的答复是——齐知县仍在上方村安抚村民,调查冲突的原委。映白有点遗憾,可又想齐燕之对管理地方倒是有些经验,不管成不成,有治本之心总是好的。当天晚上一场大雨阻挡了他的行程,雨一下五天,映白开始有些焦躁的时候,燕之从上方村回来了。
连日大雨、山路泥泞,燕之回到青芜时一身泥水,远远看到县衙并没有轻松感,一想到还要应付“兵部侍郎”大人,就忍不住叹一口气。不过再烦躁也得伺候,他换过衣服茶都来不及喝一杯就去拜见江映白。两人在江靖就见过,自不会有太复杂的感想。映白是兵部官员,地方上发生群殴不归他管辖,至多出于关心询问几句。他也确实问了,燕之知道此人乃越王身边第一亲信,自是有问必答。末了,映白问他准备怎么惩处领头闹事的,燕之沉默了一阵子才道:“并无惩戒打算。”
“我听说已有数次斗殴,且有死者。”
“新旧乡民争地,却有些冲突。若说死者,下官在地方数日,并未有人喊冤。”
江映白愣住了,心想这句话实在是脸皮厚的堂而皇之了,愣了许久道:“若为御史所知,必遭弹劾!”
燕之笑了笑:“多谢江侍郎提点。”
这几日就借着那桩人命官司,他在上方村一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另一面,威胁恐吓。几天下来总算吓得双方村民都不敢再惹事端,又让上方村地保出面凑了点银子安抚苦主,这件事就算暂时压下了。他也明白这是治标不治本,可对青芜他有自己的计划。他一直记得晴朗到明安探望他时说的话:“想要为北程州带来一些能让它成为扶朗仰慕的东西,不仅仅是风调雨顺,更不仅仅是收留难民。想要更久远的,能改变北程州的。”在上方村与地保和老人们说话时,说道民风不古,老一辈都叹息说其实青芜也是文化地,只是多年乱世、兵灾连绵,子弟们越来越不读书,反而逞强好胜、无法无天。说到这里一干人捶胸顿足,都说若是早个几十年,断不会为了点一代都没人耕种的荒山地欺负外来人,更不会打架斗狠,竟在知县面前还放肆。
燕之知道他们说这些话无非是变着法子替本家子弟求情,也就这么听着,略带一点笑容,引起他注意的是这样一句话——“对山那边有读书人给村民子弟讲经,那里的子弟们就文雅。”那时他想,若是当地仍有向学慕礼之风,青芜的治理就还是有希望的。
江映白端起茶喝了一口,见燕之出神,轻轻咳嗽了一声。两厢又攀谈起来,这下说的是轻松话题,无非往昔经历等等。映白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心想:“若说容貌风姿,此人实在有些配不上林刺史。不过林晴朗声名暧昧,此人愿与她共结连理,却又看不出要从中求什么荣华富贵,这么想却有不凡之处。”正想着,听齐燕之问他籍贯。映白笑道:“祖籍益阳,不过百年前就迁至青芜,也可说是北程州人。”
“青芜?”
“正在齐知县治下。所谓青芜两大家,河西江、河东谢,其中的江,就是在下这一支。”
“惭愧惭愧,下官初来乍到,还未熟知此间望族。这河东谢氏,莫非是谢尚书之家?”
“若往上拍,此间谢氏与昔日赵国尚书令才是同宗。”
“谢谨?”
映白点点头,又道:“青芜谢氏是经学世家,三代以上已在经学上名震一方。只是这些年来青芜接连易主,也不知谢氏后人如旧否。”
燕之眼睛一亮,又问:“这支谢氏,可是世居沐阳山南莲塘村?”
“齐知县也听说了?”
燕之随意点点头,心想上方村乡绅们说沐阳山南有人给子弟们讲经,使一地文风斐然,或许就是这经学谢氏,改日要去求见一下,倘名副其实,或许能从这里开始重振青芜文化。江映白哪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少时在青芜祖居住过一阵,其后青芜先后沦入晋、赵两国之手,他十余年来每每想起少时经历,对此地有些复杂感情。正想向燕之打听故园之事,燕之的随从进来汇报说有一妇人自称是他的故旧,前来求见。映白一时间有很不善良的联想,但在看到随即被带进来的女子时立刻打消了那些桃色念头。
李娘进来行了礼,开口便道:“村子里的人又说要报仇,他们说明天夜里去杀上方村的人!”
“李娘,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娘喝了口水,平了平气,这才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原来那天冲突后,村民们回去想想再怎么说自己毕竟是后来的,在人家地盘上求口饭吃,也就把斗气的心思放下了。他们也知道这年头虽然天灾人祸连绵不断,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可没几个地方肯正正经经接纳流民,还分给田地,允许他们在此居住乃至入籍。通常能让他们进城讨饭就是天大恩惠,他们也着实不敢惹怒当地官府,要是官府一气之下把他们赶出去可就完了。然而私下里一直有人拿死了人的事来挑,说一定要血债血还,又说上方村拿来的那二十两银子未免把咱们的性命看得太贱了等等。移民们本来就有怨气,一经挑动马上就有人呼应。自不敢再大群的去挑衅,便有人说不如乘夜潜入上方村,杀了最可恨的那几个给死去的乡亲报仇。
李娘早听到这些传言,有人和她说起的时候她惯例是劝几句,然而情形越来越差,她想想害怕,前一日咬咬牙抱着孩子就来了县里。
燕之听完点点头,温言道:“你辛苦了,这些日子就暂住我这里吧。宏业现下也在我身边,他很想念你们,你们正好聚聚。”待从人带下李娘,他向映白行了个礼苦笑道:“请恕下官失礼。”
映白笑笑:“知县只管去忙。”一面心道:“林刺史这位夫婿的日子可不好过,青芜这场乱子不知他怎么收场,怕是保不准要丢官。”
第二天,雨收云散,江映白继续北上,其后翻越大青山隘口,见此处果然险峻非凡,大青山关防即将竣工。大青山城关设立于隘口之上,为翻越此山必经之路。关城以两山为壁,城墙又沿山而上绵延数里,两翼各有一个哨台。关城内有兵舍、粮仓、军械库,可供千余人驻守。映白看着这座关城心想此城一完工,汉南驻军不但不能控制北程州,相反时时处于被切断归路,孤军在外的危险中。一边看一边摇头,心说同意这座关城动工的兵部官员都是傻子,而今关城竣工在即,想反对也不可能了。一过大青山就是汉南境,汉南军队和官员的调动尚未完成,尤其是军队换防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他正是为此而来,此后大半个月都在汉南各地巡视,见长霆军与新派驻的军队间换防顺利,各级将官皆恪守军规,文书移交井井有条。同时,汉南各地耕种平稳,商旅依旧,种种都显示出,在此之前管理此处军政的长霆军、北程州军和程州官员都极为出色的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江映白由此对程州的两位主事——林晴朗和廖云清都多了几分好感。这是两个真正能成就事业的人物,他这样评判着。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想,乱世中拥有一地军政权,手握重兵又受到属地百姓爱戴的人,永远是朝廷的心腹之患。一方面,他们镇守边疆,保护国家安定。另一方面,他们随时都可能倒转兵器,向朝廷发难。这种国之栋梁到乱臣贼子的哭笑不得的转换,楚国经历得最多,最著名的当然就是陈睦。新年里郑旻曾对他说“廖云清沅江之战的功勋大概只有陈睦的屏湖大捷能相提并论。”言下之意便是,他若是做起乱来也就和陈睦一样放眼楚国无人能敌。那时,他的回答是:“陈睦作乱之时,楚国的确无将可抵,可他并没登上帝位。”郑旻冷笑道:“帝位犹如傀儡,也未必好受。”
江映白知道郑旻的野心,以摄政王号令天下不过是他与贵胄望族之间暂时的妥协,但是这个妥协维持不了太久,在郑偃亲政之前他必须做一了断。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在这几年里靠着政绩和权术收服望族,这样就能避免一场腥风血雨,要贴上的最多是小皇帝一条性命。沅江之战给郑旻积累了人望,而他急着想与宋王等一战,就是要进一步夸耀武力,震慑宗室和望族。他有时想想这样也好,收拾了宗室里最具实力的两位亲王,或许能让剩下的人早一点认命,若是郑偃幼年退位,兴许还能以逍遥亲王的身份安度此生。
在南屏的时候正好遇到程州军主力换防,钟长缨结束了半年汉南驻扎,将州军统领的职务移交给朝廷新任命的汉南主将。这日一大早,新任汉南主将带着军队抵达,江映白在城楼上眺望,待看清楚来人顿时一惊,旋即大喜。来人是他的熟人,也是亲戚,名叫辛西楼。
辛西楼原本是映白选来在对宋王一战中担任副将的,他出自将官世家,和傅少衡一样生长在军营中,会走路就开始习武,十三四岁就经历了初阵。只是七年前他的父亲因为得罪了郑旷的宠臣而被贬至边远小城,辛西楼因此失去了崭露头角的机会。他在西南与蛮族的激战中建立了一些功勋,升至五品,在调动中与同在地方的江映白共事。映白十分欣赏这个比他年少三岁的武将的锐气和智慧,更喜欢他平静面对变故的气度。此次他有心让这个三十岁的武将建功立业,当然,其中也有他一点私心,因为辛西楼迎娶的是他的小姨子。最初郑旻是同意的,还揶揄地说他“内举不避亲”,此后两人因为傅康的人事吵翻,辛西楼也自然当不了副将了。当下见他出现在汉南,便知道郑旻事后必有些愧疚,这么想着也越发高兴起来。
辛西楼身材高大,容貌算不上出色,但棱角分明,举止间满是军旅男儿的豪迈挺拔。他与妻子结璃数年,感情莫逆,只不过摊上江映白这么个“先帝爱宠”的连襟,平素也难免被人取笑。他到从不计较,通常只当没听到,实在过分了就正色道:“他为官端正,我有这么个连襟并不丢人。”当晚两人夜话,各自说了别来情况,西楼说他到京城领职时到他家去过,他妻儿安好云云。又说经过青芜时正遇到北程州林刺史,果然是神仙风韵。映白“哦”了一声,心想她怎么不在州城跑到青芜了,再一想,对了,大青山关城大概竣工了。
如此聊了一阵,辛西楼忽然道:“此次在京城听到一个消息——南边的战事好像很是不顺!”
“怎么说?“
“京中传言,越王有意调长霆军。”
江映白脸色顿变,心想“若这是真的,那恐怕不是‘不顺’,而是‘大败’才对。”想到这里手脚都有些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