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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幕 倾国倾城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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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妍斜倚在榻上,内中宫灯将她一身风华仪姿重叠投影在绿香绣帐上。看这仙子般的影子在把玩一物,举手投足间的慵懒情致,竟让帐外的宫人又艳慕地看呆过去――――怎么有人连躺着也如此好看?
不多时,帐内传出李妍的询问:“什么时辰了?”
宫人看了眼水漏,轻声答,“夫人,子时了。”
李妍伸手撩起帐边,半掩粉靥,云髻斜偏,“……陛下今日……不会来了吧。”
宫人伶俐,忙安慰道,“夫人,今夜陛下并未召皇后,也未召任何一位夫人侍奉。奴婢听说再过些日子,陛下要前往雍地祭祀五帝,怕是这阵合宫上下都在准备。”
见李妍眉间微蹙,宫人又笑道,“其实陛下对夫人比对皇后还贴心,今天又派人送来名贵药材给夫人安胎,还有夫人,您瞧――――”
李妍望去,宫人捧出一个打开的匣子来,其中有一颗龙眼般的大珍珠,“陛下说这宝物能宁神养生,夫人如果身子觉得不适,就可将它握在掌中。”
李妍点点头,似是也笑了。宫人讨好地将珍珠送到榻上,一贴近,她闻到一阵芬芳,这才发现李妍在帐内把玩之物,是一盒散发出异香的膏儿。“夫人,这味儿真好闻。”
李妍道,“这叫蘅芜香,是杜兰花提炼而成。”她将它凑近鼻端又闻了闻,淡淡又道,“那花开得再艳,百日之后也凋零残落了,倒不如炼成这味道,还让人惦记得久些。”
宫人望了她的绝世容颜一眼,这回却并不敢多说什么,恰巧她眼角突然瞄到什么在一动,定睛看去,原来榻上不知何时闯入了一只小蛾,绕着铜铸的灯腹一个劲地扑腾震翅,跃跃欲试地要投身入烛火中。
“奴婢服侍不周,该死。”她忙要将那蛾子赶出,李妍却摆手道,“罢了,自投进来,让它留着吧。你……退下歇息去。”
宫人曾听宫中的老宫女说过,女子怀孕之时总爱胡思乱想脾气怪异,她想眼前这李妍或就是应了这条,又一边乐得轻闲,便将绿香绣帐放下,留她安歇。
李妍依旧独自依在帐中,她转头凝视着绿香绣帐内扑腾的翅影,懊恼地惊觉其实这一幕在良久前已有预兆,只是当日她一心只盘算着如何在皇帝刘彻跟前惊艳出场,没看清飞蛾选的是条绝路。
更没有探究清晰,平阳公主眉梢眼角的那丝微妙异样。
那夜,一辆軿车将她自长安最有名的娼寮接入了平阳公主府邸,她自偏门入,尤记得两侧石柱灯座旁,正聚集了一群趋火的飞虫。
正门口,备齐的舆车正要载着长平侯卫青往宫中去。李妍撩起面纱张望,只见御车的四匹高头骏马在夜色中宛如白色的雕塑一动不动,驯服地任由一个人抚摸它们的鬛鬃。
那人从衣着上看,应该就是卫青。又见他取了一个篾,似要以草料喂这些马儿。
李妍掩口而笑,早就听闻卫青在未发迹之前乃是个喂马的骑奴,如今所见倒是印证了。她又想,平阳公主出身尊贵,丈夫在众人面前如此举止,她就不嫌丢脸吗?
婢女引她入了内室,一衣着华贵的中年美妇独坐在耀目华灯下的几前。几上摆着一个陶棋盘,只是那白子与黑子的罐儿都摆在同一手边。
彼此都是女人,李妍一眼看出,眼前的贵妇虽是地位尊崇的公主,却也只是个寂寞人。这也仿佛和她之前的推测印证――――一个骨子里不匹配的丈夫。
她大胆地抬头,正与公主若有所思的眼色对上。那妇人指着案前金盆道,“你且把脸洗一洗。”
李妍暗笑公主脸上的脂粉确实能盖住眼角的纹路,她不慌不忙地卸了铅华,以本色示人。
她再目不转睛,微笑地望着公主。心想不知多年前的卫子夫是否也曾如自己一般接受公主的挑剔。
“果然是倾国倾城。”公主点头赞道,“我了解陛下,他定会爱上你这般容貌的女子。”
“十日后,陛下将在宫中设宴,你哥哥李延年届时会做一曲北方有佳人,我再将你推荐给陛下,你……你定然懂得如何抓住他的心,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远远地,双辕车驾启程了,有力的马蹄声从正门传来,应是长平侯卫青出了府邸。那时,平阳公主循声转头望去,看着她丈夫远去的方向,落寞眼底分明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
李妍熟悉这种眼神,娼院中也有六博的把戏,赌徒在押上最后的财物时,正是这般孤注一掷。
原本一切都有蛛丝马迹的预兆。
但当时她只顾心中欢喜,其实她分明眼角还瞄到,公主身侧的雁足宫灯盏内,也有只陷入绝境而不知的蛾在蹈火起舞。
她并不知那只蛾竟预示着今日的自己――――他们李家一手安排的酌金一案,缴纳成色不足黄金的诸侯,竟然从卫家两子生生演变成了“百余人”。
是的,她早明白,宫中朝中之事,并没有冤屈与否,只看是否与刘彻的心意不谋而合。
翌日,因懊恼思虑一夜未能成眠的李妍命人去寻来了自己的兄长李延年。打发宫女全都退下之后,她突然觉得腹内一阵刺痛――――继而趴在榻上干呕一阵。
李延年仍是随身带着琴来,见她气色不好,压低了嗓音道,“广利已悄悄打发了那几个做手脚的匠人,就是陛下要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依我看,陛下倒正巴不得寻个机会处置一批人。”
“可惜这次让卫家逃过了。”他又怏怏说道,音调近似自言自语“下次……或许他们的好运就到头。”
说完他又像急于抓住什么安慰一般,携起妹妹柔弱无骨的手,又想要鼓励她,紧握住道,“就算这些日子陛下没来妹妹这也没什么,妹妹如今有孕在身,若侍奉陛下反倒怕有不便。”
“一旦妹妹头胎生的是个男孩……”他狭长的凤眼中有无法抑止的兴奋――――“想当年卫皇后连生三胎才得个男孩,岂不是妹妹比她更有福分?”
李妍觉哥哥的手冰凉腻滑,像一条蛇般擎绕着自己,寒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小腹又是隐隐的痛。
偏偏李延年又恨恨道,“现如今我也是个侍中了,可不正和当初卫青一般地位。咱们李家虽不是豪门,也算是有歌舞之技的世家,论出身怎样也比曾为奴仆的私生子强。”
刻毒溢于言表。
李妍轻轻挣开了哥哥的扶持,她低声道,“哥,你……也是伺候过陛下的人吧。”
李延年愣了愣,轻轻点头。见李妍张口欲言又止,他突然明白了妹妹还要问什么。愤恨再次压迫上心头,他刻意仰起颌,像是对高高再上的苍天赌咒发誓一般,一字字咬牙切齿道,“我们李家兄妹,就和当年卫家姐弟一样。”
他想起了如今祭祀时所见长平侯卫青那身华贵的祗服,以及在宫廷宴会上远远望见卫霍两家的列侯们,一个个光耀夺目,意气风发。在他心里,这些人影仿佛化作了一跺跺杂草,焦燥地诱发一团旺盛的火,直至他的双眸也燃烧起来。
他恨他们居然可以由卑贱跃升至高贵,更恨他们到了如今也能得到刘彻的一贯偏袒。这一切都是怎么来的?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得以萌芽不过是靠了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于枕席间侍奉皇帝。
曾经刘彻召他侍寝之时,鼻端闻着自香球中透出的龙涎,肢体所触精致卧缛,他便忍不住地想,当初那卫青是否也曾赤身俯躺在这榻上,是否有做过和他同样的举止,讨好刘彻。
有时想着,尤其当刘彻在他身上奋力,他便肯定卫青也一定如此感受过,疼痛刺激的同时,他自己反倒不再是被阉了的李延年,他仿佛看到自己成为身着华贵祗服,骑在战马之上调兵遣将的大好男儿……看到戍甲的士兵将领一个个对自己心悦诚服……而多年之后,人人都说“李家独霸天下”。
为了这么一天,他愿意对刘彻更加逢迎――――上苍既然将同样的机会给了李家,必有所示意。
这话他无数次地赌咒过,今日又刻毒地加上一句,“卫家这两人年纪都大了,要讨陛下欢心,他们怎比得上我们?”
他凝视着自己的妹妹,虽然因怀孕而面色苍白,但她倾国倾城的容颜每次总能给他以无限的信心。他又道,“我身子残了,但还有广利,只要妹妹你抓住陛下的心,总有一日,我李家之人也将统率雄兵出征匈奴,封侯拜相!”
李妍垂下眼睑,“是的。”她仍然倚在榻上,但随着方才那阵刺痛,下身处的床缛上已悄悄添了丝猩红。因此她没有动弹,遮掩着。
她横下一条心,并以柔润如流水般的嗓音答道,“哥哥放心,妹妹担保会有那么一日。”她的从容仪态渐渐安抚了心绪焦躁的李延年。
元鼎五年的冬日,刘彻自雍地祀五帝后,归来长安。之前的酌金一案就这么被一场盛大的祭祀掩盖过去,他自觉此次既偏袒了卫家,又并未让他们处于风口浪尖之上。
此次出巡,卫青虽然一直陪乘在他身边,他却并未对酌金案一事多说过什么,只在刘彻刻意提及时,居然在他跟前谢罪说臣教子无方,惹得刘彻心中又逐渐记恨起了他的一贯所恨――――这个人,他尊宠他也罢,冷淡他也罢,总是一副不上心的模样。他无法控制他的全部,又偏偏离不开他。
越近长安,想到这人又要回公主府邸去,要召他进宫总被姐姐推三阻四。刘彻的心境不禁也越来越刻毒――――尤其知道他每次进宫之前都要喂饱了那些御车的马儿,这么拖延了大好时间,为的是心疼它们要在宫外等待一宿。
是的,或许他还不如他的那些宝贝马儿。
他恨得牙根痒痒,需得想个法子扳回局面。
因此,最后共处的一夜,刘彻刻意将从李夫人处讨得的香涂抹在自己身上,又再十倍刻意地缠了卫青,肢体摩梭纠缠,更不断地嗅着对方的身体――――此时卫青身上的青草味,是从甜润的蜜中浇灌出的。
卫青就算看透了他的意图,也不会有反对之举。刘彻一面不舍地贴紧了他,一面心中畅快地想,“好极,这味儿留在你身上了。待回去姐姐可就心知肚明。”
次日,卫青离宫,刘彻转头便去寻李夫人,谁知她以怀孕为由避而不见,刘彻也不好勉强,命人赏赐了些药材便又去后宫他人处了,心里还是对李妍美色念念不忘。
这么一去又是几月不见,但李妍的花容月貌竟越是在心中清晰,他只盼她快些生产。
忽然有天他得报李夫人产下一子,大喜之下刘彻赐名为髆,十日后就召这美人前来侍寝,那夜李妍娉娉婷婷打扮得如巫山神女一般,刘彻也就果然销魂地做了一回楚襄王。
次日意犹未尽,刘彻还要召她相陪,却听女官禀报李夫人病了,似是得了下红之症。
这种后宫女子的病症,他也没放在心上,只嘱太医好生调养李妍,又不忘派人再去她那讨些香膏,最后令内侍去平阳公主府颁旨,请大司马大将军进宫来,光明正大地商讨“平南越”一事。
时光如白驹过隙般到了八月,刘彻召卫青进宫时的话题已成了“商议在西域设酒泉,敦煌郡,建军事障塞”。有卫青相陪刘彻日子过得舒坦十分,但他间隙时还会想起李夫人,要传召却总听说她病着,他便继续习惯性地不大上心。
直到突然有天,惊闻夫人李妍病笃,慌得他忙往飞瑶台赶来。
病榻之上的李妍听闻刘彻驾到,忙以锦被覆住面容。任由他刘彻如何说尽了好话,也不肯露出脸来相见。
待刘彻怒冲冲地走了,李妍才令宫女扶自己坐起――――方才在被中闷了半天,她面色更见苍白,闭目喘了几口才略止住头昏。
又喝了一碗汤药,似是精神强些了。她心想该是时候交代下某些事情。
她睁眼,见宫女脸上有不解且惧怕的神色,缓缓道,“我现在病成这个样子,面目枯瘦,不成人形……教他看啦,虽然当时洒两滴尊泪,却也从此一笔勾销,前功尽弃。”
“……如今他虽然掉头而走,但在他印象中,我仍然是……绝顶美貌,他会念念一生,更加爱护我的兄长和儿子。”
她又拍了拍贴身宫女的手背,低声道,“你用心伺候我一场,如今我却要去了……连累你也失了依托,之前这飞瑶台风头太盛,只怕你们将来要受后宫奚落……”
宫女低头,眼睛似是有些湿润。
李妍命她将之前刘彻赠与自己的大珠取来,打开看了一眼,递给宫女道,“这个,权当你用心伺候我该得的……我知你还有老迈双亲在宫外……有了这个他们这辈子也衣食无忧。”
宫女感激涕零地跪下谢恩,李妍却含泪握住她的手,“只是好妹妹,有件事情我不放心别人,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宫女叩首说定不辜负夫人所托。
李妍自枕下取出一盒香膏来,道,“我死之后,陛下定会挂念一段日子……但我想着也不会过一年。只求妹妹在届时将这蘅芜香悄悄……放在陛下所宿的室中……如此一来,他必定会记着我久些。”
宫女不知这么一盒膏儿怎会有如此效用。但一年后,她还是依照李夫人当日临终所托行事。
于是,某日宿于延凉室的刘彻,感到有阵阵异香再度留在自己的衣枕间,他便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又因这香是逝去的夫人李妍带入宫中,想着她的倾国倾城,万种风情不再有,感慨之下刘彻便做了首李夫人赋。
赋被配上了音乐,一时间宫女们在后宫反复传唱。
李妍的心腹宫女也吟唱过,直至她后来年岁渐长,也依稀记得“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
再后来越近衰老的宫女只能干些粗使活计。她在厨房烧火,宫中宴会祭祀时,她听说李妍的哥哥李广利俨然取代了当年卫青的列席位置,他成为贰师将军,领军出征――――李家势力渐如初升之日。
但此时后宫又有美人崭露头角,她便是新进宫的赵勾弋。
最后,扫着台阶的白头宫女偶尔经过荒废了的飞瑶台下,蜻蜓在池上高低缭绕,破败的流苏长幕垂垂。宫女驻足凝目,她依旧能忆起去世多年的李妍――――心中暗想她才真是一位难再得的倾国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