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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幕 身后之荣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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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五年五月的某个深夜,大汉皇帝刘彻终于驾临了长平侯的府邸。
卫青丧礼期间,他的家人依照风俗,手持他生前穿着过的大司马袍,站在前府的高高屋顶上,面向北方召唤他的魂魄。这夜更深露重,刘彻一行方来到长平侯府外,便听到不住传来的一声声招魂哀唤:“卫青归来――――卫青归来――――”
因那家人已召唤了良久一段时间,嗓音嘶哑,加上哀切之感,于深夜听得随从们一身毛骨悚然。但在刘彻耳中,却涑地激起了咬牙切齿的恨意。
他的大司马大将军,他断不能容忍他听到别人的支使所以魂魄归来。
他取出弓矢,对准那人身边一箭射去,夜晚身着白色麻缕丧服倒正是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飕地一声,这白羽的箭从那人耳边擦过,没入夜空。那家人经此变故吓得呆了,连滚带爬逃下屋顶,竟顾不得手中的卫青衣袍。
这件青色的深衣朝服被迤在屋脊边。夜风吹过,长裾衣襟轻轻拂动。
刘彻发怔。他想起了从前少翁召来李夫人魂魄时,她旧日穿过的宫衫也于幕后翩翩而动,如羽化的仙。
如果卫青真的魂魄已归,那他为何还不过来?他就在下方的马上等候,为何他还驻足在屋檐之上迟疑?
刘彻心有不甘,他皱眉驱马绕着屋檐下打了几个转儿,眼巴巴抬头望。
有隐隐的喧哗声自后邸传来,空气中燃烧松节枝条的气味更加浓烈,刘彻心知这是卫府人正在匆匆摆出接驾的准备。
事有凑巧,此时风势渐大,衣袍承受不住,果然如落地的叶子,又如铺展开的蝶翼一般下坠,落在一直期盼的刘彻眼前,也落在他的心上。
他忙一把牢牢拽住。
正门大开,平阳公主率着其他人迎了出来,府邸内,家人侍从左右整齐站了两排,他们手中燃烧的火把将黑夜照得如半个白昼。
刘彻高兴地想,这果然是卫青的性子,他从来行为举止都不愿有违君臣礼仪,如今也要等合府上下准备好了,他才来迎他。
他下马,将卫青这件朝服搭在自己的臂膀上,心满意足地朝府内走去――――他觉着自己是在如愿抱着他。
皇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匆忙来迎接圣驾。但她见到皇帝只带了十几个亲信骑随时,几乎产生了错觉――――他少年时经常如此私访她的公主府邸。
如今皇帝这样,哪里有半点祭祀重臣的意思和尊重?
平阳为丈夫委屈不平,待引入内室,遣退一干人等后,她瞪着刘彻,冷冷道,“卫青替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人去了,皇帝怎可如此――如此――”
刘彻眼里有一种沉沉混沌如梦游的奇异兴奋色彩,他之前一直看似漫不经心地轻轻抚摩着臂上的青色锦衣。但听到这话,他血液里因天性种下,争斗不休的嚣一下泛了上来。
“如此刻薄寡恩?”刘彻望了望自己也是鬓发斑白的姐姐,提高了嗓音像是要说给谁听,“那姐姐到底是想朕对卫青刻薄寡恩的好,还是圣眷隆重的好?”
他话里有所指。平阳心里一疼,转头道,“你若要祭奠卫青,就请一来遵照朝中制度,二来也符合你天子威仪,请陛下明日再来。”
刘彻开口,“朕明日不会来。李夫人忌日快到了,这阵子朕抽不开身。”
“姐姐可记得李夫人?她是姐姐推荐给朕的,姐姐一片用心良苦,朕又怎好辜负。”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互相明白对方心中的隐秘又互相试探,还盼着分出个高下胜负来。
见刘彻如今一副胜券在握沾沾自喜的模样,平阳心头突感凄凉:当初她要嫁卫青,他便如她愿娶了她;后来三天两头皇帝弟弟宣卫青进宫值夜,他也闷声不响地遵旨,这你来我往彼此之间忿然不甘都罢了,只在卫青看来,他们到底是什么?
她的视线不由落在卫青身前穿着的大司马长袍上。
刘彻不动声色地收紧了臂弯。
平阳突然发狠道,“既然如此,陛下若能亲自将此衣裳覆在卫青身上担当丧仪,也不枉他做了你一世的臣子。”
刘彻无言,他只跟在引路的姐姐身后,前往卫青停灵的厅堂。沿途的一草一木,府内的砖瓦青石卫青都曾经走过,他的身影仿佛还萦绕于此,在默默看他,而手中衣袍令人踏实的质感更是让刘彻觉得,他的魂魄也附于其上,且沉静安心地任他摆布这回。
入了那厅堂,刘彻一眼便望见卫青正躺在帷幄重遮的床上,面朝南方如沉睡了一般。他心情更是大好起来,下旨道,“你们全都退下吧,朕要和长平侯独处一会。”
待人都离开后,他将那招魂所用的盛装轻轻覆在卫青身上,又自袖中取出藏着长生不老仙丹的小盒来。
他随便地坐到卫青的床边,又伸手拉住卫青的手腕,仿佛并不在意那彻骨的僵凉,他说道,“朕查阅了古书,那些方士们也说,用蛟龙内丹可练出长生不死的仙药来。”
“朕想着,它也该能起死回生。仲卿,你七出匈奴都能得胜而归,如今魂魄再归于咫尺之内的身躯应该不会比那更艰险吧?”他将丹药取出,凑近了卫青苍白的脸庞,“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他将丹药掰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又先用手指扳开他的牙关,将他舌下的往生玉蝉取了出来,再利索地将剩下的那半枚仙丹往他的喉咙深处塞去。
事毕,他满怀期望地坐等他复生。他看着手中的玉蝉,那剔透翠绿的玉石,温润的光昭示着此物的再生之意:蝉秋凉而逝,入土来年又生出,能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他觉着他应该能醒来。
思量间忽然觉得一人沉眠,一人等待的这幕似曾相识,不过那时两人的位置正好相反。他努力回忆――――那时,他削了卫青的兵权,却不甘留他闲赋在家,总要召他进宫来陪伴自己。
他是一片好意,想乘机暗示他并未失去昔日恩宠,只是有些事情是帝王的苦衷。谁知他见了他却日益恭谦,小心谨慎。这幅模样惹得他心头火起,便开始真的寻衅起来。
有一日,他问他在家整日做什么。
他答道看书。
他冷笑着说可是如从前那样看兵书。
他讷讷答道只是诗经乐府此类。
他便令他背首上邪。
他的声音低沉,让刘彻听来心安。纵然只是在背诵情话,借机听着也能无比受用。听他背完一遍后,他不由得拉起了他的手,轻轻抚摩。
那一刻未央宫中烛火甚亮,他望入他湛黑的双瞳,只待他真心再说出一句来。
但他垂下了眼睑,一如既往的沉默。
于是,自己愤怒之下,当夜令他跪在自己身前,一遍又一遍不停反复背诵这首上邪。
于是,此刻坐在他身前等他醒来,他觉着也该说些什么。思绪萦绕在那一夜的刘彻便俯下身,低低在他耳边道出直觉唯一想说的话――――“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拉着他冰冷的手,此番由他来说给他听。
他记得当夜他悄然跪在自己塌前,低沉的声音像润过他心的暗暗幽泉。他其实根本舍不得让他跪这么久,却又不肯不愿就此罢手,因他不相信他对他半分情意也无,便以假寐的手段将那刻尽力挽留。
是的,他一直在等他,只消等他轻轻抚上他的鬓角额头。那么他便会停止装睡,顺势紧握住他探来的手,从此不必非要他说出什么不可。
今夜他也如他从前一般低诉,但一遍又一遍,他却毫无反应。他确信他比他那夜要殷切大胆百倍,可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他才肯睁开眼来?!
从心生不满到焦灼,刘彻最终渐渐明白,不管用什么法子,他恐怕也不会再回来。而他居然在这么个人跟前说尽了好话献尽了殷勤!
他怎么敢如此呢?
又是委屈愤恨又是狂怒,刘彻盯着手里的玉蝉半响,猛地将它掷了出去,随即扑上去一改方才的温柔神色,恶狠狠地一把呃住了卫青的喉咙,“你凭什么――――”
凭什么他总能不动声息地折腾他?他早该在他死前亲手杀了他,便不用一次又一次地承受他施加给自己的屈辱愤恨。他其实早也恨他恨了许久,为什么一直迟迟没动手呢?
指下那人脆弱的喉依旧是僵冷的。刘彻恨不得加大力度,啪嗒一声把它拧断,这样他便真弄死他了,真弄死他算了!他恨他!
到底有多恨?扼死他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他一定要想出一个最歹毒最刻薄的法子来让他痛苦,以雪他的耻辱。
刘彻转念笑了起来,卫青跟了他这么多年,他这辈子,以什么最为耻呢?他知道的,不是他卑贱的出身,而是他不情不愿地与自己发生过那么多次关系,纵然成就一代名将,他也不得不背着佞幸媚上的名声。
他一定最以此为耻。
那他就偏要弄得后世皆知。从前为霍去病举葬之时,该死的卫青便对将他葬于自己茂陵让人诟病的位置恐怕是敢怒不敢言,那他一定料不到,最尊的东园皇后寝地,竟是给他准备的。
这么个报复的法子,甚合他意。刘彻稳操胜券,他想种种这些如果史官能够详细记录下来,卫青便永世不得翻身了。妙极!
他呵呵笑着,亲手整理好了覆在卫青身上的衣,又携起他冰凉的手,以威胁的口吻对卫青道,“你一定想不到,也有今日?”
“你等着,朕会命人将玉衣坊里为朕准备的金缕玉衣先取来给你用,”他低头洋洋得意道,“你就等着好看吧。”
他的语气仿佛惊得室内的长明烛颤了颤,刘彻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那个人略带惊讶却无奈地站在角落一旁凝视着他。
他终于成功夺来了他的目光。刘彻唇边露出笑意,傲然道,“你斗不过朕的,也别妄想离开朕。”他再度俯下身,轻轻呲咬了一下他的脖颈。
杀意,爱,控制与疯狂随着这一动作,彻底而奇妙地混淆在了一起。这一呲咬下的味道甘美,刘彻从此不自觉地陷入其中,不得自拔。
只是这个夜晚,他并不知道世事并非由他的意思决定,纵然安排得了一时,也控制不了一世。
他的史官司马迁对卫青身后之荣的记载极为淡薄,只在佞幸传中为卫青添了寥寥几笔算是如了他的意愿。
而他临终前新封的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更是看透了他这份扭曲恶毒的心思般,将他生前布下的局面打了个纷乱――――他将李夫人陵寝迁入茂陵,封做皇后,又将金日磾与自己的墓设在茂陵内一道陪葬。
如此这般那般总算是勉强将自己的君王和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卫青之间这段纠结,于岁月中渐渐掩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