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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幕 身后之荣 中 ...

  •   元封五年五月的某日,皇帝刘彻的御驾突然造幸了甘泉宫。此时长平侯的丧礼正在长安城中举行。
      皇帝此举仿佛是不愿自己的享乐被打搅,普天之下也没人敢于提出异议。

      甘泉宫在五月,正是百花盛开的耀眼好时节。庭院中的蔷薇更是占尽了这一季的春风恩宠,娉娉婷婷地献出粉红黛黄各色以供君王观赏。

      刘彻此时又有了名新宠,芳名丽娟。她本是倡家之女,因天生丽质被觅入宫中,哪知宫中李夫人风头正盛,她长久备受冷落。不甘的丽娟便重金贿赂了宫中内侍,得以混入刘彻封禅出巡的仪驾之中,期盼机会。

      那夜,本已静寂的行宫在半夜突然起了喧嚣,丽娟听闻似乎是皇后的弟弟去世了,她也不大关心,只被吵得睡不着便独自在行宫苑中走走。

      谁知,侍奉皇上就寝的贴身内侍们正面如土色地于这行宫中搜寻美人――――皇帝刘彻深夜竟下旨,令他们召个他从未见过的美貌佳人来侍寝。若是办不到,依皇帝的脾气只怕大伙都要倒大霉。

      急得团团转的内侍一眼见了丽娟,便点头称可。
      她也就急匆匆沐浴熏香,换上华服然后被送入了刘彻的宫室。

      丽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她曲意逢迎,而刘彻更是对她初见即甚为满意。那夜二人躺在衾中,刘彻忽然言道自己最爱这般雪肌玉骨,她今后不得穿恐有损肌肤,寻常质地的衫衣。并当即就赐给了她三千袭纱绢宫衫。

      她从此夜夜专宠,回到长安后,刘彻又将她带来了甘泉宫。

      这日,他携她同游甘泉宫中御苑,见这满园的蔷薇娇艳,刘彻笑道,这花比美人的笑容更胜一筹。

      丽娟乘机要邀宠,她反问道,“有钱能买花枝笑,臣妾之笑为什么没有买笑钱?”

      刘彻起初因她的对应而龙颜大悦,又赐给丽娟千金作为寻欢作乐的买笑钱。二人连日在宫中调笑饮酒,丽娟使出浑身解数,果然也博得了这君王的圣眷连连。

      直至,她嘻笑着问皇帝,自己可是他赐重金以求欢颜的第一人。

      刘彻的笑容僵住,拂袖而去。不久,他传旨命内侍将顷刻间就失宠的丽娟送回长安内宫。可怜丽娟并不知道,她失宠只为说的话让刘彻想起了一个人。

      而就连她得宠,也与这去世的人大有干连。甚至初蒙恩宠时,刘彻称赞她肌肤玉雪柔曼乃是他最爱,都是一句他自己说给自己信的谎言――――他告诉自己,他不爱那被草原阳光晒成深蜜色,被军旅生涯锤炼出健匀韧度,被出身卑微烙上无法褪去苜蓿草气息的人。

      刘彻谴走了丽娟,可剩他一人,自然无法再将甘泉宫中这场没心没肺的消遣进行下去。眼前明明蔷薇依旧娇艳,香风阵阵袭来,刘彻却索性放任了他阴沉刻薄的思绪。

      谁是他千金赐与,只为求得欢颜的第一人?

      早在建元年间,他便真情实意地待那人好,赏赐日累千金。当时他见他依礼谢恩,心中满怀着对他的希冀期盼――――朕对你这么好,你如何以真情实意来回报朕?
      再后来,他封他姐姐做了皇后,那时便是希冀和愤懑――――朕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还是对朕若即若离?
      二十年过去,又衍变为不甘和愤懑――――朕对你这么好,你竟从不识好歹!

      而如今,更是最糟的境地。
      那夜他去世的消息如五雷轰顶,他勉强翻出素帛,直愣愣望着突然恍然大悟――――卫青竟敢将他视作敌人。

      若非如此,他不会去世前,写给了他一张轻薄空洞的缣帛,实质用它来完成最后恶毒的重重一击,好刻意让他痛苦。
      他以帝王之尊,对他这么好,不但他从未放在心上过,还如此这般临终了也要卯着法子给他设下圈套重重一击,莫非在他眼里,他竟与他打败的匈奴人沦为一体了?

      刘彻一遍一遍无法歇停地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几十年来受够了委屈,而这委屈也荒谬得无人会信――――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为报复,他努力地思索,还可如何待卫青刻薄些,他要让他尝尝彻底惹到他的下场。

      他想到,他决不去他的府邸祭奠他。虽然按朝廷惯例,重臣去世,皇帝理当亲临府邸祭奠。但他就是不去,这样够不够刻薄?

      还有更刻薄的,如果可以,他根本就不要为他举行丧礼。

      他恶狠狠地想,最合他心意的,是乘某个夜晚,只两骑骏马拉着轻快的辇车,他自己亲持缰绳,独自将卫青迅速送入他的茂陵地宫内,再将门口封死直至他自己也被送进去的那日。

      这般刻薄,这般妙极的法子,他就能确定他再也不会离开,而他们终将再度相见,一切就还有翻转的机会――――仅仅这臆想居然让刘彻情绪又激奋不已,恨不得为自己来击掌叫好。

      他因此呵呵笑起来。他遥望长安,那城中因正为长平侯举丧而笼罩在一片黑色下,但此刻长安城上,傍晚的残阳正将那一域照得血红鲜艳,与他不要祭奠的心思互相契合――――自己真不愧为天子。
      他看得兴起,恨不得也顺势咬自己一口,将绽破流出的鲜血一道涂抹上去,色泽就更浓重更畅快就更合他心意了。

      谁料,刘彻给予了很大期望的残阳竟渐渐日薄西山。眼看着那方的亮彩渐渐黯淡,东方天空如祭奠般的浓重黑色,渐渐如泼墨化开了向仅剩的明亮处,向长安,向甘泉宫涌动过来。

      那祭奠的色彩妄图包围他,让他窒息,把他卷入其中。他纵然为天子,也要再度败下阵来不成?

      不成!
      不成!!为什么非要这样不依不饶?他决不祭奠,决不。

      还有什么可战胜的法子?

      他跳起,急匆匆出了殿,一路直奔甘泉宫中的御马苑,宫中骑奴见他这来势,赶紧牵出一匹骏马后,再恭顺地伏于地上,待年介五十的皇帝踩着他的背脊上马。

      令紧随刘彻而来的侍从们惊异之事发生了。

      皇帝刘彻勃然大怒,一把自地上揪起那吓呆了的骑奴,咆哮道,“你这是干什么,莫非你以为没有了你,朕就不行吗?!”
      他又推开骑奴,握住那马的缰绳和鞍具,要强凭一人之力跨上去。
      好在马儿十分温顺,平素被调教良好,见有人要来骑它便自动伏地了身子,刘彻才得以上顺利了马背。

      他策马直奔上林苑的方向,他可纵火点燃上林苑的一草一木,想必熊熊烈火能将天空与整个长安城映得通红,这样谁都无法再祭奠那个人。
      沿途,祭奠的浓重黑色在他头顶化得更开染得更深,他必须一路策马狂奔才不至于被吞噬。但别看此时他处于劣势,待到了上林苑,待他真放一把火――――

      风冷冷地,掀起他同样深黑色的袍,因想到了个解决的方法,刘彻得意。
      “卫青,快随朕去上林苑吧!”他抬头对着天空,唇边露出笑意,大声说道,宛如他在少年时常用的语调。
      “看看你是否能胜过朕。”

      受惊的鸦鸟自两侧的树荫内惊惶窜起。随侍他的队伍中,那镶嵌在鞍侧的华丽铃铛也随着他得意的笑声,于夜风中叮叮作响。
      只是,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于紧随在他身后,他们都保持着一定的,恭敬的距离,一个个噤若寒蝉。

      祭奠的夜色就悬在头上。
      满心要去放火的皇帝还在途中。
      皇帝看到,自己身边也有一骑如影随形的疾驰。这让他更加兴奋地策马加鞭――――他终究还是留在他身边吗?他终于回到他身边了。

      可很快夜幕就彻底降临,黑暗阻绝,辨不清方向。这始终跟随他的身影,竟也消失了。
      他勒住缰绳,转头四望,直到绝望。因他发现一路上匆匆相随的,只是他自己孑然的影。

      但他已近了那条奔走过无数回的路。此时夜风由上林苑掠来,将那处的气息声音传与刘彻耳濡目染――――军马嘶鸣,篝火噼啪,无处不在苜蓿青草的香,这便是他的上林。

      ……实在太狠心。
      他都要去烧上林苑了,他竟也不肯再来。他以为没有了他,他就不行吗?

      刘彻最终低头,安抚踯躅的马。他想要刻薄地冷笑一个,但脸颊上却缓缓落下两行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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