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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幕 身后之荣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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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五年 四月
刘彻于封禅归途中颁布了大赦天下的召令,封禅途经之地,免一年租赋。在四海称颂中,心满意足的皇帝刘彻,与他那首尾衔接,绵延千里巡行队伍一道,浩浩荡荡却行速缓慢地往长安归去。
他并不知道,因病未能同行的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已经等不到他归来那日。
几十年来,一贯都是他要如何,那人都能遂了他的意,不曾有一点悖逆。所以刘彻竟将此当成了心性中的习惯,竟不知,在匈奴战场上从未败过的那人如今所剩之气力,终不能幸免过此番。
那日早膳时,刘彻依例拿起飞骑自长安送过来的缣帛和简牍看阅。突然见到了一份卫青写来的上奏――――他想起离开长安前,他去长平侯府探望病中的卫青时,他如嘱身后事般请求自己好生看待太子,自己心中不悦,挨到临走时冲他一句“大将军既有心顾念其他,怎么从未曾给朕的封禅这般盛事上过奏章?”
如今他真写来了。一方白帛之上,字迹一笔一笔显然十分工整。
想来他的病定是好些了。
刘彻点头,他甚至将素帛先放在一旁,命宫人将饴糖调和好了均匀涂在烤雁上,再薄薄切了呈上。他要边享用美食边仔细看。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烤雁配着粢饭酪浆也用完了。这帛上的字里行间除了歌功颂德还是歌功颂德,他再三看了又看也找不出一丝其他来。
心境已不如方才那么好,刘彻觉得卫青此举明明有敷衍他的含义,他便开始挑剔地寻起这奏文中的茬子来。最好要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才好反击卫青。
他觉着,最后那几字的笔画,相较之下不如前文工整。这便是一条了――――他可说他不够恭敬。
又想到,卫青平素节俭,他所有上奏都是写在简牍上,今此用的居然是缣帛……这勉强也可以说他日渐好奢侈,是不是终于觉得钱财用不完了?
这些仍不足意。刘彻决定待回京后悄悄将他派在长平侯府邸的眼线召来,除打听他这阵子的饮食起居外,也要搜集些他的“不当之处”好让自己说得更有理有据些。
早膳后,又一日的启程。日月双旗,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旗,团扇兵器仪仗车马,就这么一路簇拥着皇帝刘彻一点点回到卫青所在的长安,接近他的臆想中的安排。
巡行的车马途径之处,卷起的尘土将沿途树木覆上了一层灰,原本青葱的叶子由此变得黯黄,有些禁不住的也终于有了委顿凋落之意。
正如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中,长平侯府邸内,卫青的生命一般。
待到了晚膳,停驻在沿途行宫时,方士终于贡来了一颗皎洁如珠的丹药。
此次巡游,刘彻自寻阳乘船游长江时,江中隐隐有从未见过之物翻腾,他召来随行士兵坐船围剿,最终将那怪物捕获。随行的方士见了上奏说这是百年难的一见蛟龙,如果用它的内丹加以提炼,会得出长生不死之仙药。
刘彻将鸽蛋大小的丹丸掂起,放在掌心把玩。这东西迎着烛火看金光闪烁,拢在袖中也皎皎生晕,前朝始皇帝命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童女东渡出海寻觅也未得来的东西,竟被自己得到了不成?
其实,嬴政有的,他也统统都有。秦有大将蒙恬驻守长城,他也有卫青扫荡匈奴,况且他的更胜一筹。
想到了卫青,他将丹药又端详了一刻,最终并未吞服,而将其收入随身锦盒中。
当夜,将眠未眠时,刘彻隐约感到自己似乎穿戴整齐,自黝黑的宫室中向外走去。藏在他袖中长生不老仙丹露出的莹光,将他身边一张张阿谀奉承的脸照得分外清晰。
他们跪着,都在曲意讨好他。男男女女都拥有不同的绝世容颜,若平日他看了定会欢喜生出带回去之意。
但今次刘彻却有些不耐,于乱花耀眼中他冷冷道,“别档了朕的路。朕要去找……”
“陛下,陛下……可是在找臣妾?”有位美人抬头,云鬓花颜,倾国倾城。他认出这是他的李夫人。他欣喜地扶起她道,“夫人,随朕一道回宫去吧。”
李夫人拜谢,一双美目却盈盈望着刘彻的宽袖。
刘彻见状,叹道,“委屈夫人了。”说罢竟一狠心,撇下她径自往前继续走。
直走得黑暗褪去不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风自由驰骋在碧落的草原上,带来苜蓿草成熟季节的清香。
他四处张望,果然见卫青一身建章近侍装束,风采飞扬地自一匹骏马背上跃下,手持缰绳走到他跟前,恭敬施礼道,“陛下,臣要走了。还望陛下保重。”
刘彻道,“匈奴都被扫平了,你还要去哪里?朕不许。”
卫青深深看他一眼,却不说话。
刘彻拉他坐在棵随意的树下,自袖中取出那锦盒,道,“朕得了长生不死之药,待朕与仲卿分了它如何?”
卫青端详那药丸,刘彻贴近他坐着,心中快活。他又见卫青侧面的脖颈上粘湿了束乌黑的发,顿时兴起了某种念头。
他首先笑道,“仲卿,你可知道朕为何要给你取这么个字?”
卫青摇头,“臣不知,但臣一介骑奴出生,竟得蒙陛下厚爱不嫌,臣万死不辞。”
“或许念上百遍就知道了。”
卫青无奈,只得开口一遍遍腼腆地念,“仲卿,仲卿……”
谁知刘彻此时扳住他的肩。而卫青也没有反抗,他看向刘彻的目光中,竟也有几分纵容。
刘彻压了上来,口中得意道,“仲卿仲卿,就是钟情之意,还不明白吗?”
他伸手就去解彼此的衣带,一贯轻车熟路的做法。但在此刻,刘彻身躯的阴影下,卫青明亮的双目看来有种无法道出的薄翳。
“怎么了?”刘彻问道。
“陛下……臣必须走了。”卫青缓缓却决然道。
“陛下――――长安送来急报――――”
觫地惊醒。
刘彻愤怒地自榻上跳起,冷汗重湿,但他居然觉得衣衫上有种青草的芬芳,仿佛真真切切地抱过谁――――想起方才那离奇的梦境,莫非这行宫中,有狐鬼作祟?
他批了外衣,坐定。冷着脸宣那送讯之人速速进来――――或许有什么紧急军情,这倒耽误不得。
来人竟是赵破奴,他跌跌撞撞进来,伏地奏道,“陛下,长平侯薨了。”
刘彻毫无反应。
赵破奴已是控制不住地痛哭,嚎啕又道,“陛下……卫大将军……他去了。”
刘彻一挥手,吩咐左右将赵破奴轰下去或是扶下去先。他面色依旧如常。
待所有人都离开,刘彻犹自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他听到宫室外的隐隐喧哗――――列侯去世,朝廷有朝廷的惯例葬仪,大司马大将军去世,更是有黑衣官军披甲列队相送。因此这些他都可暂时不想。
但是,卫青离他而去呢?能怎样?他能怎样?
终于,刘彻起身,仓惶间撞翻了案几。他哆嗦着手,去找早间送来的卫青奏章――――那方素帛被压在层层简牍下,他用力去抽却呲一声,那帛竟被他生生撕开来。
一半扯在手中,另一半仍被压着。
但这手中一半,这掌心冰冷湿腻的单薄已足够刘彻失魂落魄。他袖中藏着长生不老仙丹的盒子,于此时,一道失魂落魄地跌落出来。
他紧抓着如今唯一能抓住的半块帛布,想起早上给卫青拟定的“罪名”,其实还有什么不明白?还有什么可追究?
那个人不是不够恭敬,而是病弱之际实在无力将字工整写完;那人更不是开始奢侈,只是弥留之身已无法拿起竹简的重量。
如此这般才最终给了自己,半块缣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