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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幕 巫蛊之祸 ...


  •   征和元年夏

      建章宫,这个季节,刘彻正携几位新宠的夫人宿在龙华殿内。他年已过花甲,但仍喜好二八芳华的女子。
      朱唇皓齿,明眸青丝。这些莺莺燕燕争相在他面前邀宠,一举一动,香风习习,甚至都带了丝绸的窸窣声。

      刘彻惬意地枕在榻上,他心情仿佛大好。几十年的时光其实没有轮转过,他始终都和这般的豆蔻年华相伴。

      宦官尖声尖气地上前禀报,“陛下,皇后有意求见。”

      刘彻往殿外阶下望去,只见远处依稀有个衣裳华贵的老妪被宫女扶持着等候。

      她来做什么?棘皮老妇,望而生厌,他却从未动过废她的心思,但她怎敢如示威般提醒他,他实际也和她一样苍老?

      刘彻与独居未央宫的卫子夫已有很久不见,素日里她十分安分,从不敢妄求什么,他心里清楚若不是为了太子据,这女人不会鼓足了勇气前来搅他的兴。

      不愧是一家人。临了一个个最惦记的,都是太子。

      心中怨毒发作,刘彻将眼前满案水果肉脯猛的掀翻,咆哮道: “朕谁都不见。都给朕滚!”

      众人不敢做声,弓身退下,其中有双丝履在惊惶中不小心踩着了一地的狼藉,既而在青砖地留下粘糊的一行足迹,刘彻看了,冷笑一声。

      已有熟知他心性的左右上去,将那丝履的可怜主人一路拉曳下了宫阶。

      顷刻,方才还喧闹的殿内已是一片如死的寂静。怒气怨恨平息后,刘彻独自一人坐在榻上,瞪着殿门口。
      他虽下令让人都滚蛋,实际却更期望有谁能来陪伴。要一个,他期望中的人,有资格的人。

      刘彻惊异听觉在此刻的犀利。
      循着入殿的风,他能听到阶下守卫的羽林军头盔上红殷雉羽在簌簌抖动,四周幽深宫院里的人在窃窃私语,他还听到建章宫檐上风铃的细碎泠泠,一瞬间肢骸如被浸在了彻骨冰冷的水中。
      夏日的强光明明将殿门外的空地灼得白耀耀刺人眼,再也没人敢踏足进来。莫非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孤家寡人,一个风烛残年无人真正过问他在想什么的皇帝。

      他不信自己竟真的落到如此地步,他可是大汉一代雄主,称霸天下。
      于是,他以大汉天子的威仪姿态端坐。双目直盯盯着殿外。

      阳光的投影移动,缓缓照到了他身上。暖意让刘彻也逐渐兴奋起来,多熟悉的一幕,他记得多年前,他也曾端坐在甘泉宫中,面朝着阳光那方等待四万铁骑出击匈奴的战报。

      也是静悄悄的,但他确信当时也能听到大风卷过草原的呼呼声,夹着旌旗烈烈,金戈铁马,匈奴人的血喷溅在汉军的盔甲上,匈奴人惨叫着从马背滚落,马蹄踏在人身上的惨叫声,嘶鸣声,厮杀声一片。

      他在送行时的最后一眼,铭记那个人毅然跨上的战马是栗色,扬起的战袍披风是猩红色,将他刻意帮他精选的一副盔甲裹住。

      因此他就那么固执等着,纵使公孙敖与李广两路都败了,他也罔顾臣下恳求撤离险境。他只是比任何都肯定,还有一路铁骑一定能赢。
      他等待的只是一个不容置疑的结果。他永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他将扫荡匈奴,他也定将成为大汉一代雄主,一雪前耻,称霸天下。

      低低的叹息传来。

      刘彻恼怒地抬眼,只觉有人伫立在殿门口,佩刀上镶嵌的铜反射出灼热的光。他眯了眯眼,方才看清。

      这个身影雄姿英发中又略带秀气。
      一眼看清,他心里竟欢喜起来。他记得是初封建章监兼侍中的卫青。那日唤他前来,他第一句话便是,“如今好了,你总算在朕身边,再无人敢擅自动你。”

      那少年并未对如此“尊宠”表示欣喜,依礼仪谢恩后,只悄悄望了望他,建元二年夏日穿堂的风在那刻吹起他略显宽大的衣袂。

      风其实是能看得到的,恍惚有透明的涟漪漾开,又像薄如蝉翼的丝帛抖了抖。

      有风吹入征和元年夏的建章宫,少年的衣袂依旧翻飞,过去与现在,建元与征和,数十年的岁月就这么一笔勾销般。

      因此,刘彻欣然说,“如今好了,你总算在朕身边……”说着,他起身快步向那人走去,想拉着他坐近自己身边来。

      他奇怪自己的动作比料想的慢了很多,像是竭力游离在永不清醒的梦境。

      而卫青却决绝地后退,他始终都那么清醒。
      刘彻心头又开始恼火,斥道,“为何你总无视朕的一番好意?”

      卫青转身向殿外走去,脚步稳健。

      “卫青……卫青!”刘彻伸手要去抓他自眼前晃过的衣裾,却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迈下阶梯,背影渐渐疏离。

      刘彻不肯死心,他跟着出了殿,推开两侧欲来扶持的宫人,气喘吁吁地一步一步迈下阶,直追至龙华门前。
      抬眼望,那人却不见了踪迹。只有正午的阳光毒辣地烤在地上,白灼空洞。再也走不动的刘彻惊觉自己的老迈,他汗湿了重衫――――其实,卫青已故去整整十四年,他墓地的松柏也长得一抱粗了。
      还有,他其实也已老去,双鬓花白,断不幸免。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喘过气来。

      “……快抓刺客!”他对龙华门的守卫官长怒目视道。

      守卫官长小心翼翼地顺着皇帝刘彻指示的方向望去,其实哪里有什么刺客?再看老皇帝眼中濒临狂怒的神情,他只觉得额上汗珠冷津津,细想下去毛骨悚然。

      几个时辰的大肆搜捕未果,刘彻下旨处死了龙华门官。当夜,他谁也没宣来侍寝,独自在龙床上歇息,他思量白天所见,莫非是有人行巫术召来的魂魄?

      刘彻并不惧怕鬼神,他甚至有些微的期望,那个人的魂魄能再度出现。最合他心意的,是能感到他正悄然躺在自己身后。
      刘彻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食指――――那个时候,他拥着他入眠,临了却不甘心他可能离去,紧紧抱着犹自不觉十足把握。
      于是乘他睡得沉,他将他束发的簪咬在齿间,拔出松了髻,把他的发在食指上缠了数个圈拽在手里这才放下心来。

      猛然想起卫青是有寒症的,莫非不满这榻上的凉意?
      他一跃起身,唤来宫人将冬天所用被中香炉取来。折腾了一刻,方才躺下。

      他等。
      他等。

      直到寝宫沉沉,夜已深,他睁眼等了又等,却只见烛火闪跃,缕缕香熏自青铜炉中如幽魂般缥缈。

      不来罢了。朕也不是非你不可,他愤懑地想。

      接着又顺势想起这些年卫青从未入过自己的梦,如今别人一招,他倒来了――――关于他的事,起初还好,越想就会越加愤恨,甚至怨毒直锉血脉深处。

      那人病骨支离时,犹在为太子担忧,待他故去了刘彻想来才惊觉这竟是他最后唯一顾念之事,从此怨念一发不可收拾――――好个卫青,你只顾念太子敦厚,怕他落了扶苏的下场,怎么不知也公平些,提醒朕一代霸主齐桓公又是怎么死的?!

      他每见了太子裾,便会这么想。后来,刘彻索性刻意不见他。

      今夜在床上辗转,刘彻想起日间他如何待的卫子夫,心中更恼――――莫非薄待了你姐姐,你竟是来找朕问罪不成?
      你……
      你……
      千千万万不甘涌上心,他听得殿内水漏滴滴,一边想着卫青的各种不是,一如他在世的最后几年岁月,他竟总想无中生有挑他茬儿。

      翌日清晨,直指绣衣使者江充奉召匆忙进宫。见皇帝刘彻疲乏地靠在榻上,脸色灰败。
      他以为皇帝染了重疾,心中暗道不好,虽然自己乃是皇帝的宠臣,却得罪过太子,若是眼前老皇帝不幸归西,自己又将落个什么下场?

      江充伏地请安,不知召臣来有何要事。
      刘彻道,昨夜他做了个被人殴击的怪梦,因此胸中抑郁。

      江充大惊,何人胆敢如此。
      刘彻道,“朕梦到被卫……卫士,几千身着盔甲的卫士围攻。”

      江充沉吟一刻,再伏地叩头,连连泣道,“陛下恐怕是遭受了巫蛊之术,臣怕有人要暗害陛下!”

      是夜,江充一行匆匆往建章内宫行来,为首的他手捧着的盘上摆放着几个小木人,泥泞不堪显然是刚刚从土里掘出来。

      闪电如裂帛般撕扯着夜幕。大雨瓢泼而下。他第一次觉得这恢宏深幽的宫殿中隐隐传出湿漉漉的,铁锈般的气息。

      一路疾行的江允因此抬起头,雪亮的闪电下,他苍白如鬼魅的脸色竟然吓得偶然经过他身边的小宫女一声惊叫。

      他反倒笑了,有些残忍的兴奋。自宫中屋檐淅沥而下的水串令他想起斩首犯人时,眼前那殷红的血水如箭一般迸散,流尽了最终也是这么滴滴答答掉下刑台,将周围还活着人的鞋底染红。

      深宫朝廷权力这六字之中,有血腥有冤魂本不足为奇,谁踩着他人的鲜血铺路继续风光更不足为奇。
      就算罗织了罪名又如何?江充撇撇嘴,暗想,这是一场豪赌而已。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眼前,便是皇帝刘彻的寝宫。他放缓了脚步,低声在门外禀奏到,“臣江充前来复旨。”

      皇帝刘彻面色比前几日更差,目光也更阴森。他躺在榻上盯着江充,江充忙恭顺地低头,心里大逆不道地暗想,这副模样像极了一只老年的鸠鸟,纵然羽翼残褪疲惫,骨子里却竭力维持强悍凶残。

      “拿过来给朕亲眼看看。”
      江充屏息,跪在地上高高将手中之物举过头,呈给刘彻。

      那是数个阴檀木雕就成的小木人――――今春长安城中疫病流行,就连公卿列候之家为驱除病魔,也在房前屋后埋放此种替身木人。

      江充所做之事,只是在自胡巫手里讨来的木人上又加刻了些咒符样的字体,并将它们悄悄埋于自丞相公孙贺与阳石公主府邸前,至建章宫一路上的某些地点。再堂而皇之地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将它们挖出来。

      刘彻看了一眼,便狂怒地将其重重一掷。“好,好!一个个都盼朕早死!”

      江充一行,及随侍的宫人忙纷纷伏地请罪,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如死一般的静寂中,刘彻喘着气,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中血脉的鼓动撞击。自元封五年后,他已不想寻求不死的长生之术,可若谁盼他早死,他偏偏要让那人死在他之前。

      刘彻能对付任何在生命寿数方面敢于冒犯他的人。他真正狂怒的理由,也不是为了被诅咒死。

      天空雷鸣电闪,在这样的氛围下,殿内的烛火也被扭曲得分外狰狞,交叠着昏暗的宫室,仿佛又罗织出一个魈魅潜伏的梦,一个能将他迫入疯狂之境,能打击他抑郁他的梦。

      刘彻有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小木人,在他眼里那些人偶面上都有了表情,都一个个在呲牙咧嘴地窥探他的秘密,讥笑他的狼狈――――他确实值得嘲笑。

      那夜,卫青终究还是入了他的梦,却是在梦里将自己痛殴了一顿。
      他醒来因此陷入无法自拔的情绪中。暴戾时他想着卫青竟敢殴打自己,痛苦时他想着卫青竟然殴打自己。这一时暴戾,一时痛苦,情绪汹涌无片刻安宁折腾得终困出这一场重病。

      这令他耻辱之极愤怒之极的梦魇,刘彻不会也不能对任何人提及,只那日早晨险些对江允说了出来,总算及时改了口。
      他不敢相信,卫青的魂魄居然如此对待自己。臆想的报复里,卫青已被他按住在地,狠狠撕咬了无数口,但他真要想和他算帐却无从入手。
      这般一腔邪火越烧越旺中总算捞到了个发泄的出口――――究竟,是谁唤来了卫青的魂魄,是谁胆敢以这世上最恶毒的方法,将自己害到这般狼狈可笑的境地?

      憎恨充盈了他浑身。女儿和臣子在他眼里一下变成了恶毒刺探自己秘密和弱点,心怀叵测的人,刘彻决意要杀了他们。杀个精光,杀人灭口。

      良久,江充听到刘彻恨恨地问,“依爱卿看,对公主们而言,父亲是皇帝的好呢,还是兄弟是皇帝的好?!”

      刘彻话中所指,江充顿时心里雪亮――――从前馆陶公主于她父亲文帝在世时行为谨慎小心,而自她弟弟景帝刘启登基后,这位公主便一日胜过一日地飞扬跋扈起来。

      他知刘彻已动了杀死亲女之意,且为他主动找好了一条罪名,一个理由。但此刻江允依旧只在口头讷讷道,“若由兄弟即位,公主们的封号会更高……”

      刘彻打断了他的言语,冷冷望着众人,他的眼睛里有寒光。“天牢里的大盗朱安世有上书一封,说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且诅咒于朕……”

      江充心神领会,只等最后那关键的话语――――“传朕的旨意,公孙贺全家下狱,阳石公主押入掖庭。”

      “这案子,江爱卿继续追查。”

      江充掩住心头狂喜。掂量着自己此刻的荣宠,他大胆抬头,对刘彻伏地跪奏道,“臣定当为陛下效力!陛下,臣还恐陛下为巫蛊之术所伤,因此臣召来一名业数高强的胡巫,若陛下许可,此人愿竭力守护陛下,陛下定将安康。”

      刘彻不置可否,问道,“此人如何守护朕?”

      江充道,“胡巫只需在建章宫中行术,定能将从前他人行巫蛊召来宫中欲害陛下的魂魄打入地府,永受苦楚折磨再不得出。”说完这话,他依稀觉得刘彻的眼角扬了扬,有种不悦的意味。

      他心里有些害怕起来。怕这个奉承的主意其实是画蛇添足,在什么地方无意惹到了皇帝刘彻。

      “那胡巫可带来了?”

      “是……正在门外等候陛下宣旨。”

      “朕要你立即杀死他。”刘彻道,“既然建章宫这处被蛊咒了,朕去甘泉宫住些时日便是。爱卿务必彻查此案。”

      江充吃了一惊,但见皇帝无责罚自己之意,忙跪下,“是,臣愚昧,臣谨遵圣旨。”

      杀死这个胡巫之后,江充摸了摸脑门上的汗,事情有些怪异,皇上不是畏惧巫蛊之术吗?怎么一点也不忌讳,轻易就下旨杀死巫师?
      但此时他也没功夫细想,因为这个案子已经朝着他筹划中的方向发展。

      征和二年四月,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都以巫蛊之罪处死。之前二位公主在建章宫的掖庭狱中度过了她们人生的最后时光。

      囚室昏暗,不见天日,阴冷的土墙上隐隐渗出的血腥味。而深夜时分,更是恍惚听到女子的尖利惨叫传来,如待毙时歇斯底里的兽。听到这声音,惊恐中的二位公主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古老宫廷中的一桩残酷过往――――人彘之事。

      煎熬在恐惧与对未知命运的焦灼中比死更可怕。待大祸终于临头的一刻,监刑官发现当白练套上二位公主那优美的颈脖时,她们竟然没有歇斯底里的叫嚣挣扎,没有恶毒诅咒执意要杀她们的亲生父亲,只眼中闪过凄然,无奈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从卫家沿袭而来,沉静逆来顺受的血统,让她们更好地保持着金枝玉叶的尊严而死。

      江充带着二位公主已处死的消息,赶往甘泉宫复旨。此时长平侯卫伉也已下狱,家产抄没,但江充不知为何皇帝刘彻并未下旨将他与公主们一道处决。

      他永远也不明白刘彻真正在想些什么。而若知道了,只怕会是这辈子最大的惊骇。

      他来到皇帝面前时,这一国之尊正在看长平侯家产的清单,这些都记录在几卷竹简之上。以老迈病弱之人的行为常理分析,他并未让臣子照着诵读念来听也有些奇怪。

      刘彻眼神阴鹜冰冷。他记得自己昔年赏赐卫青的不少宫中宝物,统统不在其上,想必卫青当年全都慷慨地分给了他人,委实可恨之极。

      江充向他禀奏,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已死。

      刘彻却咬牙切齿般吩咐江允道,“传朕旨意,长平侯所有家产,田地屋舍之类归入宫中所有,其他所有物品器皿金银,一律……一律封入朕的茂陵。”

      江充惊讶此人对于女儿们的死讯,关注之意竟不如抄来的财物,足足做到了彻底冷血薄情。
      也罢,这样才好,他想。阳石与诸邑只不过是两个小卒,真正要除去的太子皇后,对刘彻来说又有几多分量?
      他低头,恭顺地问刘彻,“敢问陛下,如何处置长平侯?”

      刘彻愣了愣。

      在他心中,一直记得长平侯乃是卫青。
      封侯那日,于阶下一片跪拜称颂,锦天绣地,放眼满目俊才感中,他亲自将金印紫绶系在卫青身上。手触到他的肩腰时,他觉得卫青的身躯微微动了动,他忙去看他的眼中神情,只是他垂下了眼帘让他无法捕捉。

      江充见刘彻不语,装着胆子再提醒道,“陛下……长平侯的处置……”

      刘彻的恍惚被打断,他愤怒地将手中竹简对着江充掷过去,大骂道,“长平侯是你可以说‘处置’的吗!?”

      江充伏地磕头如捣蒜。

      刘彻也明白过来,他突然觉得因自己失常,这人也有偷窥到他心事之可能。他这么想着,心底有杀气横生而过。
      但他表面阻止了江充的惶恐举止,且飞速地找到了掩饰之辞。“卫伉之事,不由你催促,朕自有处置。”
      他又转移话题道,“你不要怕,朕也是心烦。巫蛊一案查得如何了?”

      江充忙再三叩首谢恩,又道,“臣为了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是宫内也定有巫蛊之事,只有把后宫也追查清楚了,才能让皇上您的病好起来。”

      刘彻当下准了他进入长安禁宫搜寻。望着江充必恭必敬退下的身影,刘彻暗想待此事完结后,江充此人……他觉着也用到头了。

      另一事是处死卫伉。他想,自己的女儿他都杀了,为什么就不能动他的儿子?何况这儿子没有一点像他。

      召来领旨的人走后,刘彻恢复了一个人的孤寂。习惯的胡思乱想时,他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假设:如果,如果卫青现在仍然没死,而他必要抄他家灭他门,事情会如何?

      也许,他会来主动求见自己,真正惶恐地为了子女族人乞求罪过由他一人承担,乞求宽恕他人。

      刘彻仰望殿外,仿佛看到那个人真的自阶下一路脸色苍白地走来。他竟有些心花怒放。而甘泉宫的落日一贯很美,庭台楼阁今日的色彩仿佛比平时更加浓重――――如浸过血的残红。

      两天后,江充被杀的消息由逃脱的宦官苏文带来了甘泉宫。
      又过了两天,刘彻派去验证太子是否真造反的贴身内侍,仅仅驾车在长安外传了一圈后,便回甘泉宫启禀,太子造反属实。

      本不信的刘彻也只能信了。

      消息传来时,刘彻正在服药。左右皆以为他会暴怒得将药碗砸碎踢飞,谁知他听到后,却一口一口,慢慢将那汤药全吞下。

      他心中恨意不是不强烈,只是作为称霸天下的一国之君,刘彻在这一刻清醒认识到他最该做什么――――不要糟蹋了这对自己身体有益之物,因为他要靠着这副身躯,亲自前往指挥平叛,要让无数人头颅落地,长安城里深寸许的鲜血漫过街道,来作为泄恨代价。

      但他一边喝,一边控制不住狠狠牙咬着药碗的边缘。
      好个仁厚似扶苏的太子!
      好个终于造反了的扶苏!!

      他想起了病骨支离,犹在为太子担忧的卫青。如果时光能倒流,他恨不得上前一把扼住卫青的喉咙,绝了他口中那些望他对太子留情照顾的话语。
      他还要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道,你的好外甥,朕的好儿子,终于有天造反了!!

      对,他就是要这么干。他要让卫青知道,他临终前的挂念有多么可笑荒谬,太子裾根本不是那个需要担忧之人,而是假惺惺般无辜示弱,实际包藏祸心!

      他甚至还歇斯底里地想,如果变乱成功,他被太子裾一刀宰了,或是多些体面被白绫勒死就太好了,太好不过。只不要毒酒――――若用毒酒,他怎么才能如这般身上插着刀,或是提着自己的头颅,鲜血淋漓滴滴答答一路,或是身后拖着一根围在脖子上长长的白绫,魂魄走到卫青的魂魄面前,冲他呵呵直笑,并对他说,“朕听了你的临终进言,终于让扶苏举兵造反,弑了嬴政。”

      这样太好了,太好不过。

      如果变乱失败,他就将凡是曾和卫青共事过的公孙家,赵破奴家,这一家,那一家,还有那一家,还有这一家,更有他自己的卫家,统统全都灭族。那这也太好了,太好不过。当这些断头鬼下到冥间遇上了卫青的魂魄,他定会问他们怎么弄成这样,这几万个断头鬼就只能说,“因为太子裾谋反,我们被牵连处死。”

      真太好了,太好不过。

      刘彻竟然心花怒放地笑了起来。他觉得不管结局如何,压抑了几十年,自己胸中的怨毒总算得了个缓解的契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一路上他真的很欣喜,他终于亲来平叛,让自己亲自缔造实现以上两个完满的契机之一,怎能不愉快?

      面对惶然而来的丞相长史,刘彻大声颁旨道,“尽全力捕杀造反的人,朕自然会赏罚分明。用牛车结阵,不要进行短兵相接的肉搏,要多用弓矢杀伤叛军。坚闭城门,不要让造反的人逃脱。还有,速去征召三辅临近各县的士兵,各地两千石以下的官员,也都归丞相节制。”

      当日再驻在建章宫中,遥望长安,他觉得已苍老疲惫的身心,好像突然回到了年轻时最意气风发的岁月。

      实在太好了,太好不过。

      ###########################

      尾声

      征和三年四月,巫蛊,戾太子之变过去整整一年。

      刘彻又陷入一种与从前不同的不满境地。他突然觉得自己身边少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是在巫蛊之变中受牵连而死。但他们却是从他与卫青都年少的,那同一个时期走来,是他心中最好时光的见证。他果然把他们都杀光了,却并不清楚这些人的魂魄是否见到了卫青。

      而自己身边现在想寻个知晓当年事情的,都找不到。他有时独自坐在建章宫中,情绪只剩一种快万念俱灭的些微不满。就像一场轰轰烈烈满天遍野的烈火到最后,只剩下点点无心复燃的死灰。

      他甚至有些怀念卫子夫。他知她在太子裾告变时,支持儿子。以皇后的身份将皇帝内厩中所有的车马,装运武库的武器和长乐宫的卫士给他调用。

      想来他却连生气暴怒激愤的心思也没有,刘彻直觉她其实不愧是卫青的姐姐,他竟不怎么厌恶她了。

      若她不死,他或许去未央宫和她说说话也比枯坐好。

      他明明记得诏书中只是废去卫子夫的皇后之位,收缴她的印玺。甚至都未让她搬出未央宫的椒房,这个一贯性子柔顺的女人,怎么偏偏自尽了?

      长安城中已见不到那场血腥变乱杀戮的痕迹。长乐宫的西门阙下,曾被交战双方兵刃所伤的树木纷纷发出新一季的芽来――――而人头,砍了就不再长出。

      事情过去一年,刘彻察觉太子裾谋反一事另有内情:卫子夫与太子裾他们毕竟传承了部分卫青的血脉,怎么谋反连调兵的节杖也没准备好,还仓卒到要释放囚徒来抵抗军队?

      但要他真正拉下脸面对天下承认自己的疯狂和大错,他并不怎么情愿。

      就在今日,他见了郎官田千秋的奏章,一眼就看出他想为太子裾鸣冤,他将其暂放在一边不愿细看。
      他老了,不愿再伤筋动骨的大肆折腾。

      第二卷竹简奏章,是他新封的邪侯李寿,题侯张富昌联名上奏。刘彻见了这两人名字就有些不悦――――他们得封侯,是因为围杀了太子裾和太子的两个儿子。怎么如今还不知趣地躲远些?

      再看内容。

      这二人洋洋洒洒一段吹颂他的功业在先,又提及太子裾谋反,说卫家既然被全族诛灭,卫青理所当然也应被牵连,他的墓寝依旧陪葬茂陵实在有悖大汉律法。

      刘彻缓缓放下了竹简。

      他又想起他的茂陵,这个季节,在他刻意修成卢山一般的高冢之上,草正郁郁葱葱。而他有朝一日也将眠于那,能一直一直体味春风下平和柔顺令人心安的韧。

      决不能容忍改变这点。

      他终于再度拿起了一卷竹简,那上面最前方写着――――臣田千秋启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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