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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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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台殿故事
刘彻拂袖而去,帝王冕袍在众人视野里拖曳出一个不善的背影。两侧堂皇的烛火让殿廊通明透亮亦像支巨大的烛,而刘彻越拉越长的影正如其中央拥簇的那不可一世的黑色长芯。
歌舞顿歇,满殿的气氛僵了下来,都说伴君如伴虎,却不知虎若离开了,留下的人心里更是忐忑。
赵破奴偷眼看惹出这般风波的因――――那乌孙骏马仍伫立在阶下,彪壮稳健,对方才的喧嚣,殿上的歌舞熟视无睹。
作为军人,他知只有这样的良驹,待上了战场才不会被厮杀声所惊。
自元狩四年之战,大汉损失十余万匹军马后,陛下数年来调整马政,为的不就是将来再度征战时汉军能有好马?
他实在不懂,此次卫大将军献上名种马匹,明明是投了陛下的心意,怎么陛下反倒发怒了?
他再扭头,望向坐在上位的大将军,正见卫青起身,往内宫而去。是啊,做臣子的,触怒了天子,除了赶紧请罪又有什么法子?
见卫青沉默的身影,他忽然想起了出征时,营中的那些军马。每场厮杀后,他巡视查点活下来的马匹,见它们在槽里静静地咀嚼干草,那深潭般的双眼即是如此沉默。
坐在右边上席的人对着卫青的背影嗤笑一声,赵破奴捏紧了拳。那人乃是乐通侯,上将军栾大。赵破奴知卫青曾劝柬皇帝刘彻,不要将卫长公主嫁与此人。
他们这些靠军功得封的将军们,从来都瞧不起栾大这般人物,见他竟然将六枚受封的大印统统挂在身上,美其名曰不忘陛下恩典,赵破奴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唾了这人一把。
但心头依旧堵得难受。现在,他只想等卫大将军谢罪完离宫后,亲自去他面前说句什么才好。
可能说什么呢?
责怪刘彻他是万万不敢的。
无人敢擅自离席回府,赵破奴也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闷酒,只盼大将军快些回来。谁知又过了一阵后便有内侍传旨,说筵席结束,陛下令他们各自散去。
此刻尚不过酉时,平素宫中饮宴延直至亥时也不稀奇。可今天本是陛下生辰又逢七巧节,陛下竟如此不悦?
大将军……想来他谢罪依旧不能平息刘彻的怒火。赵破奴心里难过,却依旧无计可施,只得离宫。
一行人来到建章宫阶下,或是上马,或是坐辇离宫。那栾大走到他们几人面前,笑道,“卫大将军也是在下的姻亲,请诸位放心,若陛下怪罪大将军,栾某自当美言。”
赵破奴嫌恶地望着栾大那轻佻的嘴脸,暗想若是骠骑将军还在,就好了……定一刀宰了这小人。
那厢卫青刚离开前殿众人视野,便有一内侍悄悄上来,俯首引路道,“大将军,陛下往合台殿去了。”
一听合台殿,卫青便对方才刘彻的无名之火从何而来,以及将要发生什么,有了几分了然。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些微的懊恼――――实在不该就这么舍了筵席上的佳肴。
但他已经不可能再折回筵席,就算佳肴再美味,他这触怒皇帝之人,也无法在众目睽睽下坦然享用。
卫青只好随着那内侍,往合台殿方向走去。
自前年刘彻大病痊愈后,便一直将合台殿作为两人相会之地。卫青暗想,他必是为了经常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承诺。
什么承诺?
那年刘彻生了场大病,就在合台殿调养。他奉旨入宫探视,只见皇帝卧在床榻上,体虚气色灰败,而目光却依旧逼人。
刘彻摈退左右,唤他近塌前来,死死握住他的手,却借仅剩的气力,发怒叱道,“若不是朕传旨,你便不会进宫来探视朕吗?”
卫青本以为他要咬自己一口。可那人随后又委婉委屈了语气,将他的手贴在脸侧,边说道,“仲卿,若朕不幸去了,你可愿意相陪?”
言下之意,他是要他殉葬。
卫青默然,他知刘彻在盘算什么。无论何时,这人都是个为他江山后世安稳做打算的帝王。想来他觉着若太子继位,卫家势力便再无人能制约。只有卫家支柱的自己也随他死了,他怕是才会稍稍放心。
他也不怪刘彻,轻声答道,“臣本不过是一介骑奴,今日身居高位也是蒙陛下厚爱。臣,定当一直陪着陛下。”
刘彻听他应了十分高兴,那夜竟要他上塌来,生生搂着他睡了一宿,随后几日也不肯放他回去。
卫青曾揣测,刘彻恐怕是防他变卦,仍然对他不放心,因此留他在身边便于控制局面。他也平静地由他安排,只觉得身下枕席,夜复夜的凉意噬骨。
不料之后,刘彻的病竟渐渐痊愈,随后他也再没提及殉葬这话,只每次都选在合台殿私下相见。
卫青苦笑了笑,何必如此用心良苦呢?他从来应了他,何时反悔过?
思量间他已近了合台殿,依旧没有什么宫人内侍在此处侍奉。待卫青步入空无左右的内殿,一眼就见刘彻坐在床边,已经脱下了冕袍正装,穿了一套常服。
他身前的塌桌上,依旧摆着一大盘葡萄干儿。烛光下照得颗颗深紫晶莹,仿佛裹着蜜糖,无比诱人。
见他进来,刘彻脸上有不快神色,埋怨道,“朕等了你许久。”
见卫青没有走近他身边来,而是依礼节跪下拜见,刘彻眯了眯眼,语调不善,“卫大将军看来果然是天下闻名,那乌孙良马乃是名种,朝廷尚稀缺,卫大将军你倒能先得到?”
“可是乌孙国私下贡给大将军的?”
卫青虽不害怕,但此时心里也不大舒服。他伏地低头闷声道,“臣不敢,那乌孙马乃是月前有人上门来售,臣见是匹良马,便买了下来。”
“哦,大将军可知,如今寻常公马一匹售价为多少?”
“二十万钱。”
“那大将军买此等骏马,又花费了多少?”
感到刘彻走近身前注视着自己,卫青更谨慎地斟酌道,“臣想陛下曾说过良驹乃是无价之宝,因此这乌孙马要价五千金……臣也应了下来。”
话刚说完,刘彻就一把伸手揽住了他的肩,顺势环住他整个人,同时语气也变了。他凑过来贴在他耳边呵呵笑道,“朕就知道,仲卿最与朕心意相通,而且从不骗朕。”
见卫青惊讶不解,刘彻一边拉他坐到塌边来,一边得意道,“那马是仲卿生病时,由乌孙使贡来我大汉的。朕很想知道,仲卿的眼光是不是会和朕一样,所以命人牵去大将军府外出售,又刻意开了个高价。”
他拉着他的手,有几分殷切地继续道,“仲卿花费的五千金,朕当然会赐还。”
卫青尽量无奈笑了笑,低声道,“臣谢陛下恩典。”
“仲卿把这乌孙马作为贺礼送给朕,朕实在高兴,只有仲卿知道朕最想要什么。”刘彻欢喜地又道,“只不过,朕还想要另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