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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二 三子立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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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 三子立王
那日,当值的内侍首领站在殿外,正如往常一般注视着宫檐殿脊的阴影在白灼的地上缓缓移动,他不必抬头也能辨出这块雕的是龙,那处则是玄武。
有人往这边走来,内侍抬眼,见是后宫王夫人跟前主事的那小子,定是来求见陛下的,于是他便皮笑肉不笑的对身边的小宦官开口嘱咐道,“陛下心烦,谁都不见。”
小宦官下阶梯,说了几句后,那小子不得不回转,见此情景内侍首领在心里冷笑了笑。这后宫本来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人又快病死,就别指望陛下再亲临探视了。
或许之前他还不敢如此放肆,但正是昨日他随着皇帝刘彻前去后宫探望王夫人时,看出了端倪:她在病榻上泪水涟涟地再次请求许诺不要让儿子刘闳离开长安,刘彻什么也没说拂袖走了。
他紧跟着皇帝,心里不禁想这女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侍奉了这么久,怎么还不明白陛下是最容不得别人勉强他的?几曾见过被按着头喝水的驴来?
心思如此转了一圈,他见檐上朱雀转到了脚下正中位置,便开口传膳。
不一会,领着宫女们手捧漆盘器皿恭敬地步入殿中,只扫了一眼,内侍心里便咯噔一下。
他看到刘彻虽然端坐在位上,脸被手中所持的竹简遮住看不到表情。地上散乱地扔着一些已经看过地简籍,像是在盛怒之下拂到地上的。
而原本供在主案上的果品,却不知何时被挪了位置,――――显然是刘彻自己动的。
他忙低头,屏息,像什么也没注意到一般将那些膳食一一布好。与此同时,又有一批内侍悄悄走进来,他们抬着几堆新的奏简,默不作声地将其也放置在案上一边。
刘彻将手里的那份放下,又随意拿了几卷瞄了一眼再一扔。突然嘿嘿开口笑道,“这些吃食都别摆了,朕这竟是快放不下。”
内侍首领一声遵旨,依旧安静地指挥宫人将杯盏一件件都撤下,刘彻盯着他的举动,手指次案上的果盘吩咐到,“既然需挪开让出位置,就统统摆那吧。”
待好容易做完了,刘彻一挥手,他躬身退下,待出来已是冷汗重衣。
殿内终于又只剩下刘彻一人,他起身离开主案,走到摆着水果膳食的那方重新坐下,捻起一颗葡萄儿放入嘴里,重新打量着主案上成堆的简奏。
他得好好看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些竹简无非都是奏请立三位皇子为王的事宜。他的满朝文武,他的丞相和御史,居然都与霍去病一个心思。自月前去病的第一份开了头,朝臣们都一边倒地附和。
虽然案前一方阳光灿烂,他却带着冷冷浓重的阴霾想,亏他还远在朔方,又口中称病,但实际在朝中,难道不算一呼百应吗?
他压根就不信他真的病了,他认为可以凭自己对他的宠爱,或是军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刘彻抬头望着主案,一字字慢慢道,“朕早该教导你,有一样东西是无论如何碰不得的。”
他想起自己的大汉祖辈们,又想起韩信周亚夫这些人,如今轮到他必须做决断了吗?
为什么偏偏是去病呢?他瞪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简奏,其中字字句句仿佛化成了巫蛊的咒,反复着四个字:必须除去。必须除去。必须除去。又像是供在庙堂之中先祖们的魂魄在冷冷睨他,并无言地教导道,大汉天子!大汉天子!大汉天子!
直念叨得他的心也在随之狂跳,每听到一遍就像谁收紧了勒入血脉的弓弦,狠狠绞出生生的钝疼来。
他一掌掀翻了果盘,剩余的数颗新鲜葡萄咕噜噜滚落在地,有熟透了的乘势摔碎了,溅出紫红的甜汁。
人被处死的时候,头颅也是这样咕噜噜地滚吗?也会带出红色的汁液来?
他不愿去想那头颅将会是谁的,瞪着葡萄,他强迫自己想着卫青的府邸里也有一株葡萄,如今正是绿叶成荫果实沉甸的时节,霍去病常去卫府,两家人在葡萄架下烤肉品酒,其乐融融。
那葡萄种子还是自己赐给卫青的,可那份欢乐却没有他的份儿――――不知是卫霍二族人口多呢,还是葡萄藤上结的果实数目多?
心思习惯性地转向阴兀,他忙努力再回忆一些关于葡萄的快乐事儿。有了,曾经,他带着卫青,和十四岁的霍去病,往上林游猎。去病说,要就着它吃烤鹿,径自将产自西域的葡萄裹在背囊里。他们在林间飞驰,结果葡萄统统滚落草丛被马蹄踩得稀烂。
刘彻微微笑起来。
可还有其他和缓的方法吗?于是,他不甘地问。
那些魂魄们又一个个冕冠朝服堂皇地于那主案的席位上白森森浮现出来――――高祖大笑道,没有。惠帝无语,文帝摇头,他的父亲叹气道,没有。你是大汉天子,所以没有。
刘彻变了脸色,“是吗?”他喃喃道。
他们还冲他招手道,“你且坐上来,才会看得更清楚。”
他依言,坐回了那天子的位置,他看到高祖皇帝笑着对韩信说,卿见天不死,见地不死,门内不死,门外不死!他还看到车驾被阻于细柳营外,军士们尊将令而非圣旨,文皇帝却赞周亚夫乃是真将军。
你可看清楚了?
是的,他已知那一刻,于先祖们心头横生的杀意。
那么你呢?你以为自己能幸免吗?刘姓皇族的血脉已代代相承。那些声音嘲笑道。
帝王的手指抚过堆积的竹简,目光渐渐冷却。随之,他分明看到那些也穿着帝王冕袍的身影们面露满意神色,终于点头隐去。
刘彻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是的,断无幸免。
莫非他可以转头“偏爱”卫青去打压霍去病不成。这个点子极其荒谬,他想,这对甥舅那所谓的不养士不结党的做派,在这成堆的简奏前太过可笑。
是的,没准一切的背后也有卫青的调唆,这位一心想维护太子位置的大将军又何必一直装什么谨慎不争?
是的,他们霍卫从来都是一家,始终都站在同一方,孤立他,如今又正式打算震慑甚至逼迫他这个天子吗?
他左思右想,种种事迹都在往最阴暗的边缘滑去――――难怪霍去病要杀了李敢,他确实是要绝了朕用人的后路;难怪卫青总不来见他,却偏偏老爱在家招待太子刘据,好得很,怕是在为将来谋划了吧!
刘彻愤怒无比,卫霍如此势力庞大的外戚,竟还是自己一手缔造的。他对这二人那么好,最终得到的却是算计二字?他们怎么能如此待他?
他恨霍去病不肯一直当那个耀眼夺目,意气风发,他最骄傲最心爱的孩子,更恨卫青――――他早就不愿留在自己身边成为最亲近的人了。他们违背自己的心意在先,又觊觎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后。
阳光晒得他腰间的佩剑灼热起来,这是一把锋利的好剑,此时仿佛具备了一种无情的,代表你死我活一番残酷厮杀的生命。刘彻一手摸着剑鞘,一边在心中大声说道,“一切都要怪他们。不是朕无情。”
他坐好,将案上竹简统统推到地上,又令宫人进来重新摆膳。吃喝完毕后本要依例小寐一刻,突然又有内侍前来打搅他――――细声细语地说有十万火急的重大消息从朔方来,那军士已在阶下,要求见陛下。
他心中冷笑,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来?十万火急,那么这消息应是匈奴人又在蠢蠢欲动了吧?可真是个不错的筹码。
于是,他道,“叫那传消息的人直接去和长平侯大将军说罢。”他要看卫青又如何动作。
打发走这事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彻在恍惚迷梦间,又有人声在他耳边轻声奏到,“陛下,王夫人她没了。”
他噢了声,随口道,“此事皇后去办……”话未讲完,便又睡着了。
而此刻,长安城中,霍骠骑府,少年霍光,手持招魂所用的一袭白色朝服,踉跄地爬上了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