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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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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柳飞卿命里八字重,两个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人像在窗台陪他睡了一晚,也没发生什么怪事。他隔天一早睡醒,便喜孜孜地换上道士装束,从后门偷偷溜到街上,驾着驴车,风尘仆仆往西市而去。
老驴大傻的脚程奇慢,柳飞卿一边看书一边赶车,差不多花了一个时辰才到西市。他一撩道袍下车,慢条斯理系好老驴,甩甩拂尘,故意装着蜀地口音探路,没多久便找到一处药铺愿意以半斤朱砂矿换给他几两硝石;回程顺路经过某处道观,顺手割下两节青竹,也没花一分钱,过程可说十分顺利。
柳飞卿站在路边,拿几根萝卜喂大傻吃了,自己捧着碗素菜汤饼边吃边张望,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不知为何,他今天总有种被人跟踪的感觉,不管走到哪里,似乎都有只眼睛跟着他,心想或是疑心生暗鬼,又想家里的东西来路不正,该不会是惹上什么魑魅魍魉跟身?或是麻子胡的朋友不甘心,衔尾来寻他晦气了?
想到这里,他不免哆嗦了下,自从年前的蜀地奇遇,他身边发生的怪事就从没断过,偏偏他总是改不了好奇且好管闲事的毛病,只希望这回别节外生枝。
匆匆把汤饼吃完,默念几句「南无阿弥陀佛」,也不管是否符合现在的道士身份,柳飞卿没事人似的驾车回家,果然回到家后,那如影随形的目光便消失了,而这几天他家几个房客也是神出鬼没,包括朱四在内,个个躲债似的不见踪影,这下乐得清静,他大可在自家后院掘地五尺,不必躲到荒山野岭掩人耳目。
柳飞卿按照笔记的指示,先把硝石取出以药钵捣碎筛过,加上一把粗盐搅匀,放在一旁,等硝石和盐慢慢受潮成湿润状,同时拿来竹筒,削去外部青皮,再找来些许生漆,准备待会调和泥土密封竹筒。
削完竹筒,见表层的盐和硝石粉已呈现黏结状,再拌了几拌,他便提着铲子到院子挖坑。笔记说生竹筒得埋在四尺四寸下的湿地,他看地不够湿,便泼了一桶水方开始挖掘工作,好不容易挖到土坑差不多四尺深,便回到房里,把药钵里黏呼呼的混合物通通以长箸放进竹筒,密封搁到坑里,然后一边挥铲填土,一边默默祈祷药水制作成功。
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索性待在家里复习久未翻看的周礼毛诗,顺便写几首伤春悲秋赋,省得连文笔也生锈了,有空便去浇水,保持泥土湿润。但就在药水出土的前一天,窗台上两个以油纸包裹的人像居然无缘无故消失了?
从早上到下午,柳飞卿找遍屋里屋外床底下柜顶上炉灶内的角落,就是不见那个重甸甸的油纸包,这几天他都没出门,家里亦无外人来,就算有贼上门,也不可能只偷这么个不起眼的油纸包,除非是……?
闷声吃过晚饭,柳飞卿便歪在榻上苦思,想了半天,正迷蒙欲睡之际,敲门声突然不紧不慢响起。
「叩叩叩,叩叩叩。」
三声,然后又是三声,总共六声,间距力度如出一辙,吓得他乍然惊醒,心里有些发毛,该不会是朱四大半夜良心发现跑来还钱吧?
明知不太可能,柳飞卿依然怀抱一丝希望,应道:「哪位?朱四郎君吗?」
门外传来沙沙声响,似是衣袂拂过廊阶,然后是有如落叶刮过石地的沙哑声道:「敝姓施,名无畏,承蒙东市胡君引荐,特来拜谒柳君。」
柳飞卿一颗心突地一跳,他从未听过此人的声音,亦未曾听说此人的姓名,但一听到「东市胡君」就知麻烦找上门了,这自称姓施的该不会是人像的正主?可他既是见不得人的盗洞贼,东西拿回去就算了,何必半夜上门?难道要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柳飞卿不禁冷汗涔涔,随手拿起几上的灯台壮胆,正犹疑要不要开门之际,门外那自称施无畏的人又道:「夜半求见,实有要事相商,别无他意,柳君请勿见怪。」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柳飞卿只好硬着头皮开门,不忘拿灯台护住胸口要害。
「阁下……?」
柳飞卿推开门便傻了,庭上月光满阶,那施无畏昂首而立,却是脸色蜡黄,身材单薄,头上束着高冠,眼眶围着两个青眼圈,看来精神萎靡,大概只消一根手指便能把他推倒,而他挟在腋下的物事,赫然便是柳飞卿找了一整天的油布包。
「幸会。」
施无畏拱手问候,袖口从手腕滑落到肘,露出的一截手臂有如枯枝穿在犊鼻裤上,飘啊飘的挂在后院,柳飞卿只怕他被风一吹便走了。
他暗吞口口水,不敢小看这人,说不定他是高来高去的飞贼,必须保持身材削瘦,才能施展轻飘飘的轻功?而且他干得是昼伏夜出的生意,吃不饱睡不好又怕被官府通缉,身体嬴弱一些也不稀奇。
「施兄神出鬼没,真真吓煞小弟,夜半造访不知有何贵干?」柳飞卿佯笑道,接着微指那油布包,「原来此物已完璧归赵,幸甚、幸甚!」
施无畏没说什么,看也不看他,直直跨过门坎走进房里;柳飞卿跟在他背后,捧着灯台一副为他照路的样子,但那灯台半点火光欠奉,也不知拿来照什么。
「柳君仅得此二个人像?」施无畏倏地回头,单刀直入问道
柳飞卿怕他撞到灯台,移后半步,才一五一十道:「嗯,麻子胡只肯卖我这两个,我看这人像锈迹斑斑,配了药水准备擦洗……」
「喔?」施无畏挑眉看他,似早有所觉。
「就埋在后院地下,明日便成。」
「配方能否见告?」
柳飞卿搔搔脑袋,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从麻子胡那里赚走他的辛苦盗来的赃物,这下说不定想跟自己合作把挖来的玩意洗去锈迹卖钱?于是乖乖点起灯,从书柜拿出坤山子的笔记,找到「硝石水」那段给他看。
看完「硝石水」,施无畏顺手将「金石药水」那几页都看过一遍,其一目十行的功力让柳飞卿惊叹不已,除了盗墓以外,他该不会对炼丹也有研究吧?
「此方更为理想,唯华池当以苦酒代醋。」
施无畏指的正是「丹砂水」那段,柳飞卿总不能说自己没本事又嫌麻烦才挑最简单的配方试验,便打个哈哈道:「这『硝石水』五日即成,我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人像的真面目,下次再试『丹砂水』如何。」
施无畏应了声,把坤山子的笔记还给柳飞卿;柳飞卿煞有介事地拿了笔墨,将他的见解补注在笔记上。
「过了子时,便是药水入土第五日了吧?」施无畏观望月色,看来心事重重。
「不错。」柳飞卿暗捏把冷汗,这怪客果真什么都知道,几天前出门一定就是他跟踪自己。
施无畏思忖半晌,道:「能否带我起出药水,就地验证其效?」
柳飞卿心里叫苦,他这是真想跟自己「合作」吗?他可不想无端担上盗墓共谋的罪名啊!
「柳君?」
「唉,我这就带你去。」
眼看骑虎难下,柳飞卿只能拖着脚步,走到院子找出铲子。施无畏手拿布包跟着他,全无帮忙的意思,想来是杀鸡焉用他这把牛刀,柳飞卿只好认命地卷起袖子慢慢挖。
半晌,等他挖了出一小堆土,施无畏便弯下腰,拾了些湿土,搁在鼻下嗅闻;柳飞卿浑然不察,好不容易挖到竹筒露头,正想用手去取,被施无畏喝止道:「且慢,可有火钳?」
柳飞卿忙道:「有!」便转去柴房拿火钳。
见他去了,施无畏便打开油布包放在地上,露出两个断头缺手的人像;而土里原本呈浅褐色的干竹筒已变成深茶色,表面渗出点点汗水,发出一股呛鼻的酸味,柳飞卿掩着鼻子以火钳挟起竹筒,心想幸得施无畏提醒,若贸然去拿,恐怕就被灼伤了。
「拿住勿动。」
柳飞卿乖乖听他的话,火钳紧紧挟住竹筒,凝在半空不动;施无畏瞇起双眼,撩起袖子,徒手拆开竹筒漆封;柳飞卿盯着他皮包骨似的鸡爪手,心想那药水若淋在他手上,一定马上就化为森森白骨了吧?
想归想,柳飞卿还没这么心狠手辣,等施无畏拆开漆封,四周顿时酸气弥漫,中人欲呕,柳飞卿死死掩住口鼻,耳边只听施无畏道:「倒。」
闻言,柳飞卿便把火钳稍稍一侧,竹筒溢出些许药水,滴在人像上,人像马上冒出丝丝白烟,柳飞卿赶紧退后两步,等浓烟散去,才敢凑过头看。
只见药水将锈迹化为黑褐色的浓液,蜿蜒渗入土中,隐隐约约能看出断手那个是白银所铸,断头那个则是青铜所铸。既然药水见效,他倒没这么害怕了,捡起一根枯枝,将两个人像翻面,从头到脚把药水一点点洒上去,只听一阵「嘶啦啦」的声音过去,银像下巴的虬髯和铜像颈上系的飞领巾,终于重见生天。
「足矣!」施无畏按住柳飞卿的手,随即掏出个锦囊,低头不知找些什么。
柳飞卿小心翼翼放下竹筒,看他究竟有何锦囊妙计:一看才知道那锦囊里全是各色手脚和头颅。施无畏翻了半天,总算找出一只银手和一颗铜人头,蹲下来安在两个分别缺手断头的人像上,竟是全然吻合。
「唉,可惜……」
听他喟叹,柳飞卿以为施无畏是可惜人像断了手脚卖不了好价钱,便安慰道:「就算接不回去,拿去熔了也值不少钱,你那边该还有不少吧?可这人像也奇怪,怎么都个个都是残废,且这断口不像是自然而然崩坏,倒像被刀砍下来似的。」
施无畏抬眼望向他,眸光闪烁,三分黑而七分白,柳飞卿被他看得讪讪,道:「怎么了?」
施无畏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缓缓开口:「柳君,施某有一不情之请。」
柳飞卿总觉得不能太过相信这怪客,索性先发制人,「呵呵」笑道:「施兄不必客气,这药水你若觉得管用,尽管拿去无妨,不够我还可以再制。」
施无畏难得随他一笑,「可否劳烦柳君与我走一趟寒舍?」
「走……走一趟?」柳飞卿双眉一挑,不自觉举起火钳护身,「有何贵干?」
「欲假柳君之手,亲自整治彼不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