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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墓中的陪葬品美其名为「明器」,实则为「冥器」,被一般人视作不祥之物,乡间打井若挖到陪葬的陶俑木偶,定是个个击破,嘴上还要念几句趋吉避凶的话,免得这些「瓦爷爷」作祟;但贵重物品如玉器珠宝、金银铜像,则逃不过被变卖四方的命运。而这些银像铜像的主人,生前想必是有财有势的大官一名,才能铸造这些卫兵,带他们一起入土为安,就不知墓中有无其它宝贝?

      挖了大半夜的地,眼见天快亮了,施无畏说要离开,柳飞卿正想送走这瘟神,却听他开口约自己傍晚在春明门见,不见不散,说是要带他去城外宅子「处理」一些东西,并交代他带上余下的半瓶药水,还有一把铲子、一口锅、些许白米,一副要在墓旁起灶煮饭,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样子。

      柳飞卿支吾半晌,心底暗暗叫苦,记得他囊里起码有几十只手脚、十几颗头,家里不知有多少残废人像要他「处理」,但施无畏身怀高深武功,就算自己推辞,难保他不会来硬的,与其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如暂且答应,再见机行事。

      施无畏又嘱咐他别忘了换上道士装束,以收威吓之效;柳飞卿不知他想威吓什么,只好满口应承,只求他别叫自己开坛超渡亡魂,随口问他要不赶辆驴车,他又说不用,只说不会耽搁太长时间,随即一转眼,便走得无影无踪。

      柳飞卿揉揉眼睛,回到房里,找出一个细颈琉璃花瓶,把所剩无几的药水装好封口,胡思乱想躺下睡了,再醒来时已是中午,随便吃过午饭,他便找来一口不常用的炒锅,拿小布囊装了些许白米,带上铲子、药水,换上一身道士装束,忐忑不安走去春明门赴约。

      路上下着小雨,柳飞卿身背炒锅,手提包袱,锅底熏得焦黑,铲子柄从包布露出半截,一身模样颇为落拓,为免熟人发现,他更是弯腰驼背,头低得不能再低,远看就像只灰扑扑的乌龟爬过烂泥道。

      走过春明门,便见施无畏大老远站在树下对他招手,柳飞卿很想装作看不到,脚下却不自主朝树下走去。

      「柳君果是信者。」施无畏拱手为礼,凹陷的脸庞挤出一丝笑容,眼角尽是逼出来的干皱裂纹。

      「不辛苦、不辛苦……」柳飞卿也不知听没听清楚,喘口气,续道:「府上究竟位于何处?走过去得多久?」

      「请跟我来。」施无畏径替他拎起包袱,走在前头引路;柳飞卿只好当作是练脚力,背着锅子跟在后面。

      大概走了两刻钟,出城的夜路越走越暗,施无畏沿途不发一语,柳飞卿看他衣袂摆动,微微发出碧绿荧光,双脚轮流点地疾走,速度竟是奇快,直到快得他小跑步都跟不上,才不得不出言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存在。

      「施兄……施兄等等……你的衣服怎么会发光似的?」

      听闻柳飞卿气喘吁吁,施无畏果然剎时止住脚步,回首解释道:「大概是久住茔坟,衣衫沾上磷火,夜里即发微光。」

      柳飞卿被他说得发毛,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强笑道:「施兄莫说笑,你轻功高强,来去如风,自不怕走夜路,不像我这文弱书生,少有这般经验。」

      施无畏没有回答,回头继续走他的路,脚步不忘稍微放慢。虽说两人同行,但施无畏的形容不人不鬼,且因行当之故,一年总归有半载在坟墓里打地铺,提到这方面的话题总是阴森森的。柳飞卿为了替自己壮胆,只得没话找话说,省得四周乌漆抹黑的,跟丢了都不知道。

      「……施兄你练过走路的姿势吗?我看你走得虽快,姿态却颇为飘逸,正如曹子建所云:『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真是想学都学不来!」

      柳飞卿大概维持落在他身后两三步的距离,沿路东拉西扯,说完〈洛神赋〉的「凌波微步」,接着开始讲「邯郸学步」的故事,说是有个燕国少年见齐国人走路姿势高雅,不远千里到齐国首都邯郸学他们走路,没想到学到后来忘了自己走路的姿势,只得匍匐爬行回家乡……

      走了大半时辰,柳飞卿一路上自顾自说自话;施无畏默默听着,突然趁他喘息之际反问道:「柳君可曾听闻『定伯卖鬼』的故事?」

      柳飞卿微怔,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是什么典故,便道:「愿闻其详。」

      「有个南阳人姓宗名定伯,一晚走夜路时,遇到了鬼。」

      施无畏缓缓而谈,柳飞卿默默听着,脚下迈开步子紧跟着他,不敢落后太多。

      「定伯问:『谁?』鬼曰:『鬼也。』」施无畏续道。

      「鬼问:『你又是谁?』定伯于是欺曰:『我亦鬼也。』鬼且问定伯:『欲至何处?』定伯答曰:『欲至宛市。』两人同行数里,鬼怨道:『步行既慢且累』,定伯问他有何法子……」

      两人穿过一片树林,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坡。四周寒气浓重,柳飞卿只觉双腿疲软,露珠侵入衣衫,害得他浑身发冷。施无畏却像没事人似的,任凭夜风灌入宽大的袖中,猎猎作响,口中仍不紧不慢说着故事。

      「鬼曰:『不如轮流背负而行?』定伯称善,鬼先背他走了数里,又怨道:『卿太重,该非鬼耶?』定伯再欺之曰:『我乃新鬼,故身躯较重。』鬼且信之,换由定伯背鬼,如此轮流再三,鬼身轻若无物……」

      两人一前一后爬上山腰,好不容易拨开重重蔓草,登上高冈。柳飞卿一路跟在施无畏背后,见他那轻盈模样,当真是身轻若无物,不像他脚步滞重,全身像绑了铅块似的,连站都站不直。

      「定伯复言:『我新死,不知鬼有何畏忌?』鬼答:『唯不喜人唾。』」

      施无畏回头拉了柳飞卿一把,带他走上一处寸草不生的光秃平地。柳飞卿一边听他说,一边打量山冈周围环境:不见什么外宅别墅,就连茅屋草房也欠奉,唯独不远处有一乱土堆,土堆旁隐约有个幽深黑洞,那些残废人像,该不会就是从那里掘出来的?

      「嘻嘻,你早就是鬼了,何可畏忌?难道我吐口口水,你就会吓得躲回棺里吗?」

      耳边传来小儿笑声,柳飞卿愕然回首,只见一名白衣小童立于身后,一头长发披散于肩,隐呈棕黄,细若毫毛,竟是从未修剪过的胎发。柳飞卿看他看得目不转睛,那小童瞥了柳飞卿一眼,便一蹦一跳上前,拉着施无畏的衣袖说话。

      「无畏无畏,你说我乖不乖啊?你叫我帮你看家,这几天我就都守在这里等你回来呢!」

      这小童生就一副明眸皓齿,声音稚嫩,带着几分撒娇之意,偏偏不是晚辈对长辈的称呼,童音童语听来反像「喂、喂」似的呼喝,偏偏柳飞卿看不出她是男是女或是什么身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明昊。」施无畏摸摸他的头,以示嘉奖,「这几天有别人来这里吗?」

      「这几天没有人来啊!」明昊蹭了蹭施无畏的袍子,目光瞟向柳飞卿,手指他的鼻子,笑道:「除了他以外……嘻嘻,现在这里除了他就没有人了!」

      冷风飕飕,柳飞卿跟着明昊假笑几声,只觉得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勉强凑趣道:「这位小公子辛苦了。」

      「失礼了,柳君,这是我的邻居小友,明昊。」施无畏朝柳飞卿一揖,算是替明昊赔礼,「明昊,这位是……」

      「我知道,他是你请回来的帮手嘛!是捉妖的道士吗?我可不怕他喔!」明昊不屑道,跳上跳下耍着花拳绣腿,柳飞卿原不以为意,没想到明昊却从袖子甩出一根细长软鞭,「咻咻」往柳飞卿脸上招呼。

      「哇!我可没得罪你啊!」为免毁容,柳飞卿连忙双手护头,转过身以背后的炒锅迎接攻势,软鞭「啪」地打在锅上,飞落些许焦炭,差点没把锅子打裂。还是施无畏眼捷手快,右手两指挟住鞭稍,蹙眉道:「明昊,柳君是我的朋友。」

      「无畏无畏,我也是你的朋友!」明昊转对施无畏发难,柳飞卿趁机躲得远远的,免得殃及池鱼,「你不是说要带鸡蛋回来谢谢我?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啦!」

      施无畏难得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一手紧拉鞭稍不放,一手还得安抚明昊,免得撕扯抓咬自己的袍襬,百忙中不忘以求助的眼神望向柳飞卿。

      「你只叫我带米跟锅子,没说要带鸡蛋……」柳飞卿支吾道,心里不禁浮出一股荒谬,自己半夜跟这怪客来到这里究竟为了什么?开灶煮饭煎鸡蛋吗?

      「他们这几天没作乱吧?」施无畏大概感觉到柳飞卿内心的哀怨,轻咳一声避开他的目光,低头问明昊道。

      「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家那些看门狗只打自己人不打外人!这几天你不在,还不打得翻天覆地?不用别人来掘,就先把你的坟顶掀翻了!」

      明昊气呼呼地把鞭子收回袖里,施无畏面上浮现苦笑,柳飞卿越听越是狐疑,这两人的对话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未及深思,便听施无畏道。

      「你可有入去观悉?」

      「哼,光是顾门那群鹅我就打不过啦!牠们又不会生鹅蛋!哎呀呀!我不管了啦!叫那半吊子道士去平乱吧!」

      明昊不知是因柳飞卿而恼羞成怒,或因吃不到鸡蛋鹅蛋而发脾气,总之哇啦哇啦说了一轮,便气冲冲离开。他口中的半吊子道士柳飞卿,眼睁睁看他几个纵身,往十丈高的悬崖一跃而下,三两步赶到悬崖边一看,只见树影摇曳,竟是一只金耳白狐就这么没入树丛,全不见刚才那白衣小童的踪影。

      「你……他……」柳飞卿突然觉得有些头晕,这下无论施无畏说他是人是鬼,自己都不会惊讶了。

      「嗯……」施无畏沉吟半晌,赧然解释道:「柳君莫怪,我实是鬼,明昊乃是狐,狐不入有主之坟,他所居乃是山冈下的空冢。」

      「为什么……」柳飞卿像是没听到施无畏的话,喃喃自问,慢慢从悬崖边踱步回来,为什么他老是无缘无故卷进这种事?为什么他老是学不乖?以为自己真是法力高强的道士吗?该不会那些鬼是明知他不会收鬼,才来找他替鬼消灾解难?

      「柳君?」

      「所以这里是你的坟?」柳飞卿抬起头,有气无力问道,「那些铜像银像,其实是从你的坟里挖出来的?」

      施无畏打量一下他的脸色,确定他已经从惊吓中回神,方道:「真对不住,因家中明器叛逆,争斗不休,日夜不能安寝,欲假柳君之力平定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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