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末回

9、【生】8

　　院中笑声未定，屋外忽然一阵骚乱，一个与於老汉关系较近的大娘急吼吼跑来，憋红一张脸站在篱笆外喊：“於老汉，快让你家亲戚跑山上藏起来，官差又来拉壮丁了，人都快到村口了！”

　　於老汉面色抖然一变，只来得及往曹戬怀中塞几个红薯便把他往院外推。曹戬半点都不耽搁，把小豫交给於老汉，轻车熟路跟著村中几个年轻一起朝山上跑。

　　这已经是这大半年来的第七次拉壮丁，前两次赶来的官差见曹戬是个外地人，便没强硬把他带走充军。这几个月来，拉壮丁之事愈见频繁，村中能去从军的适龄男人已无几个，曹戬再不能幸免，每次一获知消息，跟著村中其他人跑山中藏匿，待官差走远方才回来。

　　吕承泽带兵叛国投敌之後，日渐强盛屡屡侵犯大夏国土的匈奴军队如虎添翼，由吕承泽协同率领的这支八万人组成的军队进入大夏领土如过无人之境。短短数月，陇右道各州府泰半失守，玉门关告急。匈奴军队直逼西京，离皇帝脚下依旧繁华糜烂的京畿道遥遥不过千里之距，这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这才慌张失措地派兵增援正由忠武将军陈起康苦苦支撑的玉门关。

　　却未等援军赶到，玉门关以它边塞重地之势，关内三万士兵之力与破关匈奴鏖战近一个月後，玉门关失守，陈起康将军混乱中被敌军击落马下，万槊穿心而死，三万兵马全部被歼。

　　而被朝廷官员一致推举的行军元帅原兵部侍郎蔡隽带领的十万兵力当时离玉门关仅有三天之距，并没有趁匈奴苦战二十多日正兵马劳顿之机一鼓作气歼敌，却是领兵调头退至甘州，派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询问下一步该怎麽办。

　　当初朝廷上下信心满满以为十万兵马加上三万边关守备对八万匈奴绰绰有余，推举出这麽一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行军元帅，不过是卖权势滔天的大司空元保佑一份薄面。

　　这位依仗外祖父福荫一路加官进爵提升至如今地位，从来只知游山玩水纸上谈兵的行军元帅的这一事迹，至此成为一记笑谈。

　　与这位锦衣玉食长大花拳绣腿的元帅不同，匈奴军队个个骁勇善战，不仅忍耐力强，恢复速度也是少有，仅仅休整半日，便是攻下玉门关的隔天，这支强悍的军队继续南进，直逼甘州。

　　行军元帅蔡隽再次没有令人失望，兵临城下的当日，便带著亲军坐著马车丢下十万大军和守城兵马，灰溜溜跑了。

　　被将领遗弃的十万兵马乱成一锅粥，匈奴军队直冲後方打得落花流水，死伤无数，四处逃窜，不少士兵跑入城内。

　　而城上，甘州刺史周子逸临时指挥逃入城中的四万士兵与守城的七千护城卫共同对敌，这次大夏守城兵马虽多，只可惜周子逸一介文人，绕是怀有一颗杀敌卫国之心，却没有这份力。连战功赫赫的陈起康都不敌匈奴大军，更何况是这支临时组建的军队。

　　这次战役，周子逸与如洪滔猛兽的匈奴大军苦苦对峙整整五天四夜，甘州失守。这位年仅三十一岁的刺史周子逸在得知城门被破的那一刻，守城几日几夜不休不眠的他，气急悲愤之下竟活活吐血而亡。

　　接下来，凉州告急，鄯州告急……朝廷甚至顾不上处置落荒而逃的蔡隽，赶紧征兵买马加派人手抵御匈奴大军。

　　朝廷官员长年相互倾轧攀比，天子无度挥霍广造庙宇金殿沈溺□□不理朝政，国库早已连一根草都未剩下。如今大敌当前，这帮国之蠹虫能想到的仍是向百姓增收税额，强征兵马，此举更是把本来就苦不堪言的各地百姓逼上绝路。

　　世间之事向来是物极必反，接下来之事可想而知，受压迫多时的百姓於各地以各种名目方式揭竿起义，予本来就焦头烂额的朝廷上下一个更沈重的打击。不仅要想办法对抗横冲直闯的匈奴军队，还必须派兵镇压国内各地起义军。

　　一边抵抗外敌，一边增税强征兵马，一边镇压百姓组成的起义军，如此恶性循环，朝中这帮蠹虫明显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眼见自己的权势财富日渐受到威胁之下，也不知是谁提出一个主意，其他肚满肠肥的官员一致附和。

　　这个主意在这帮官员眼中看起来妙极利极，动的便是不费已力借刀杀人的念头，实则是陷大夏於更悬危之地，实则短视之至。

　　这个主意很简单──以加官进爵之利引在近年人马越发强盛的强盗匪寇带兵镇压起义军。

　　这帮杀人掠货之徒相比这帮蠹虫能良善到哪里去？与官府勾结杀人越货之事干的不比他们少，更是逼得百姓不得不起义造反的原因之一。之前还算是给官府几分脸面只在自己地盘周围行凶，这一政令下来，这些凶神恶煞已是百无禁忌，横冲直闯见人便杀，以无辜百姓的头颅冒充起义军换取军功，烧杀抢掠□□妇女之事比之匈奴军队更甚。

　　昌佑二十二年秋，大夏外有强敌入侵，内有百姓起义反抗，官盗为盟强欺平民，举国不宁，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哀鸿遍野，苍天震怒，大雪纷纷降下。

　　似缟素似招魂幡，飘飘乎乎浸染大地，天地皆哭。

　　躲藏於山中的曹戬便遭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出来时匆忙，身上仅是几件打满补丁的麻制衣物，远无法抵骤然降温的寒冷天气。与他一道躲藏在山洞中的人的衣著与他相差无几，他们便於洞中生火取暖，勉强撑过这几日。

　　过了三四日，大雪未停，曹戬心系家中的幼儿与年迈的於老汉，不顾其他人的阻拦，披雪下山。

　　一路心急如焚，赶不得插上翅膀飞奔而归，等人站在院外看尽院中一地狼籍，屋门洞开冷风呼啸穿堂，心中的不安攀至顶点。

　　屋中果然没有人，曹戬在堂屋桌角处发现一滩血渍，双脚顿时发软，几欲倒下。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出门寻人追问家中亲人的踪迹，最终在当初给他们报信的那位大娘家中找到奄奄一息的於老汉，与啼泣不止哭喊找爹的曹豫。

　　提起当起之事，大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官差知道你跑了，硬要於老汉交人，交不出就拿钱相抵，可这年岁，有得糊口的粮就不错了，哪还有半点银钱上交？这帮官差自然要抢家中财物，见著养在院後的羊硬要带走，於老汉去拦，结果……结果羊被抢走不说，那帮狼心狗肺的恶差还把他打成如今这般半死不活……”

　　曹戬抱紧小豫跪在於老汉床前，神色凄恻，半天不语。

　　钱财仍身外物，每次官差强征杂税，於老汉为求平安向来是能给则给，如今为一头羊弄得昏迷不醒，曹戬再明白不过原因为何。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朝不保夕，可是小豫却是正长身体之际，羊奶是他重要的口粮，没了这头羊等於小豫要同他们一样三餐不继。

　　早把小豫视为亲孙子的於老汉自是怎麽也不肯的，这位在官差面前向来懦弱的老人便为一头羊发起狠来奋力抵抗。可面对如狼似虎的官差，一个年近七旬体弱年迈的老人又如何抵挡得了。

　　人被打得奄奄一息，羊被得意洋洋的官差牵走了，小豫吓得扑在爷爷的身旁大声啼哭，闻声赶来的大娘赶紧想办法把这一老一幼带回家中照看，并用土方子给於老汉治伤。

　　曹戬一边安抚受惊的孩子，一边照顾昏迷不醒的於老汉。睡梦之中似是知道他已回来，於老汉眼睛慢慢裂开一条缝，无光的双瞳落在他身上，嘴巴开阖数次，声音微弱的传出，“回……回来了……”

　　看著鼻青脸肿气若游丝的於老汉，曹戬心酸地点头，“於老爹，我回来了。”

　　於老汉眼珠子缓慢转动，落在即使睡熟也不肯离开父亲怀抱的小豫，又艰难地道：“我……不行……好、好……照顾……小……豫……”

　　曹戬握上枯槁的手，用力地摇头，“於老爹，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放心。”

　　於老汉看他好一阵，再次缓慢且虚弱地开口，声音中透露一份安详，“我看见……不肖儿来了……说来……来……接我……去……享福……”

　　曹戬张口，却发出极似低泣的一声呜咽，他压抑良久，张口却只能不停重复：“你会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於老汉阖上眼睛，曹戬心一惊，手探到他鼻下，半晌才松一口气，虽然极微弱，却还是在的。

　　曹戬看著床上的於老汉，心一横，把身上的小豫扒下来交给一旁的大娘，说要去山上采药给於老汉治伤，不顾大娘的拦阻孩子的哭喊，头也不回匆匆踏雪离开。

　　一天过後，曹戬一身是伤深一脚浅一脚拿著千辛万苦采到的药草赶回来时，远远听到屋中人悲怆的哭声，脚下一顿，手中的草药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