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末回

30、【怨憎会】9

　　人活在世，总会有数不尽道不完的选择。有的选择无关痛痒，有的选择改变一生。

　　如同彼时，曹戬选择带曹豫下山，认祖归宗并不是真正原因，而是大山深处，丛林郁郁之下，完全与世隔绝，其实便是回归自然，由人返祖成为野人罢了。说起来可笑，那些高人所谓的隐世绝尘，却依然体面的穿衣吃粮偶尔种花钓鱼看书吟诗，哪一样能与世俗断得了关系。

　　没错，曹戬即使一无所有迷失於大山中还能活著，但那也仅是活著。

　　带孩子躲入山中时，他仅有一把匕首和一个火折子，身上的衣物在经历一场大火之後只能算是勉强遮身，根本无法御寒，且他还带著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丛林生活可以想象。

　　树叶织成的大披御寒的程度有限，曹戬只能想尽办法去猎长著皮毛的动物。一次他终於把一匹狼诱入他设下的陷阱中，害怕伤著孩子，就把小豫绑在树上，下去费尽一番周折後终於把受困後越发凶狠的野狼杀死，可等他上树时，一只被惊醒的蜈蚣离孩子已不到一寸。

　　尽管有惊无险，也终是明白告诉曹戬，一人之力，难以周全。

　　安稳与宁静是相对而言，战火尚不能波及之处，山林中的生活少了世间的纷争与喧嚣。危险同样存在，尤其是万物回春，惊蛰之後，山中沈眠一个冬季的野兽开始出走匿食。

　　偶尔响彻山林的兽吼总令曹戬不由担忧地抱住孩子。

　　离文明越久，人便会变得越发野蛮。曹戬起初没有多想，总当著孩子的面猎杀野兽，甚至开膛剖肚，剥皮抽骨，然後在某一天，孩子懂得拿起石头把垂死挣扎的小鹿脑袋砸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孩子稚嫩的脸被血渍溅得斑驳，曹戬没能从孩子的一双大眼中看见一丝怯意，仿佛他的所作所为再正常不过，只是重复父亲多日来的行为，把猎物杀死，然後他们才有食物可吃。

　　曹戬突然觉得，不能再於山中待下去了。

　　即便是乱世，也会有一席之地，能容他们父子二人。

　　人小的时候总想著快些长大，长大的时候总会怀揣一份拼博闯荡的热情，似乎总也不会累；再过一段时间，开始怀念小时候，开始渴望平静且安稳的生活，什麽也不求，就算只能坐著眺望远山也会觉得满足。

　　上一世，曹戬也热血过，激情过，可归根结底，他仍是个渴望安稳生活的普通人。因缘际会之下，他成为一名警察，也慢慢地，站在缉毒的第一线上。他很幸运地，能娶到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却又极其不幸地失去她与孩子。面对这场不幸，这位向来温和却又坚毅的男人爆发了。

　　曹戬送过不少人进入监狱，却一直没有杀过人，第一个杀死的人，便是以残忍的手段害死他的妻与子的男人。

　　承受许多的曹戬已经疲惫不堪，面对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生活轨道，只能选择饮弹自尽。

　　经历两世，曹戬渴望的不过是安稳的生活，不需要权势地位，不需要荣华富贵；可以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可以是茅草搭起的村舍；只有他与孩子，院前种菜，院後养猪养鸡；多辛苦也不要紧，每天干活回来见到孩子的笑靥，一身的疲累也能消散。

　　然而上苍又岂能尽如所愿，投身於乱世，就算是最普通最简单的生活，也会成为奢望。

　　带著孩子下山，四处奔走，打听到南方还未被战火波及，便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为的不过是给孩子一个比较安定，又不脱离於人群的正常生活。

　　曹戬不识字，正确来说，是不识这个年代的字，类似於秦代的小篆，却更复杂，他一个也看不懂。除了一身本领，他无法教孩子认字，这是他心中的一大遗憾，总想著弥补。

　　只是乱世之中，谁还有心思教人认字？更何况向来只有高官贵胄，富豪乡绅才有这个能力请人教授，普通百民几乎都是文盲。眼下这种年代，识字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别说曹戬现在身无分文，就算他有这份闲钱，也请不到人。

　　而陈家，却能给小豫他所不能给予的一切，不仅是安稳宁静，甚至於是富裕的生活，还是给这个聪明的孩子请夫子教学。

　　所以曹戬选择带孩子下山，又最终忍痛选择让孩子留在陈家。但还是舍不得离开太远，便打算隐姓埋名留在丹璧镇中，守著这个孩子的消息。

　　没有自陈家拿走一个铜钱，并不是他真如此淡泊名利，而是完全不需要。离开孩子，曹戬已没有生活的目标，若不是还想知道孩子的消息，他甚至觉得留在这个世上已没有半点意义。只要是活著，能听到孩子的事情，接下来的日子都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拿不拿钱又有什麽影响？

　　只不过，事情虽总是被安排著，能够真正按计划行事的却未几。

　　仅是过去三天，陈家的下人便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找著了颓废失意的曹戬。

　　被带到陈老爷面前时，这位向来不假於色的人挑挑眉，冷讽道：“就知道你不曾走远。”然後垂眸，轻轻一叹，万般无奈，“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心中抖然闪过强烈不安的曹戬在下人带领跌跌撞撞赶过去时，远远就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嘶喊，也不知是喊了多久，听著已带著破音，几分喑哑。曹戬心中一沈，推开下人寻声跑过去时，先是在院外瞧见眼睛红肿的陈夫人，只听她道：“快四天了，这孩子几乎未停过……一醒来就叫爹……”

　　近了才终於听清，那一声一声传来的，都是叫破嗓子的爹爹……

　　之後疯了一般冲进去，见到令他肝肠寸断的一幕，孩子被缚於一张椅子上，对著大门，一双眼睛肿成核桃，喊哑的喉咙仍在不停地叫著爹爹。

　　脑子一片空白的曹戬扑过去给他松绑时，满面泪水的孩子像只受伤的小兽，在父亲抱住他时，用尽所有的力气，在他胸前张嘴狠狠咬下去，像是要这样撕开他的一块肉。

　　曹戬抱紧孩子，一动不动任他咬，用力紧咬下唇，喉咙呜咽著吞咽著，把所有的心酸的苦痛的悔恨的全部塞回肚子。

　　胸前靠近心脏的位置，孩子咬穿皮肉溢出的血液染红衣服，然这份疼痛却不敌心中的撕裂灭顶地袭来，把他吞得一丝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