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末回

29、【怨憎会】8

　　一日夜晚，孩子熟睡後，半点睡意也无的曹戬借著月色凝视孩子半晌，右手抚上他的脖子，摸出一根绳带，把仍带著孩子体温的荷包拉出，静静地抚摸思量。

　　曹戬曾听陈府下人提及，孩子刚来的那会儿给他换衣裳时，因见这小荷包过於破旧，便想取出丢掉，孩子则死死扯住，瞪著上前的每一个人，死活不肯撒手。日後，这荷包更是谁也不肯给碰，但凡谁有这企图想逗逗他，他一点也不留情张嘴就咬，凶狠得跟只小野兽似的，怵得府上下人没一个敢小瞧他。

　　此前见过一次小豫凶狠模样的曹戬心有同焉，别看他人小，一拳头一拳头，把他的胸口捶得生疼，可见是发了狠的。

　　可眼下，看著他躺於床上安静的熟睡，一只小手还倔强地扯著父亲的左手衣袖，一起一伏细细吐息，怎麽看都是个不知世事的稚嫩孩童，除却让人越看越怜外，看不出半分凶相。

　　长大了不知道会是什麽性子。曹戬的嘴角不知不觉地弯起一道浅浅的笑纹。

　　过了约半月，曹戬已能扶著东西下床行走，大夫来看过後，叹道，他这只脚两度摔折，上一次救治不当，导致这次就算好利索了，左腿行走时会微跛不再如正常人行走，且落下病根阴天或湿雨时节会有隐痛。

　　曹戬听罢，只低头笑笑，对上孩子於晨光之中亮晶晶却显露担忧的眼，不由伸出一指轻刮他的鼻梁。

　　曹戬能下床後，小豫总想著把父亲带到他之前住的那间屋，有一回曹戬实在奈何他不得，就让他拉著走往外走，穿过亭台楼阁，穿过园林院落，穿过甬道回廊，终是进到一个种著不少芭蕉树和桃树的庭院，与其他景致略显庄重的地方相比，此处倒是得趣许多，想来就是专门给孩子住的。

　　这一路上，父子二人遇见不少陈府的下人，见到曹戬皆是偷偷瞧，眼中几分好奇揣度，见著小豫皆是微微一笑，恭恭敬敬道声少爷。可这倔强孩子一个不理，只管紧紧牵住父亲大手埋头朝前走。

　　到了这院中，恰巧有几个婢女从屋中走出，见著他们不约而同一愣，最前头看著也比较年长的一位婢女亲亲热热走上前来，先对曹戬礼数周到的笑笑，然而弯腰对小不点笑道：“少爷，你可算是舍得回来了，刚好我们姊妹几个收拾好了屋子，你只管舒舒服服住进去。”

　　小豫听到她这话，脸上一急，扯得父亲更用力，曹戬莫名，待两人进了屋，小豫走到床前趴下就往床底下钻，曹戬这才略有所悟。这间屋子比曹戬住的那间自是大了不少，装饰摆设都深有讲究，处处都显露出大户人家的尊贵。曹戬大略一扫，虽未看得仔细，心中却再明白不过。

　　等小孩灰头土脸吃力拽出个比他还大些的布袋时，不知何时走到门口的那名婢女噗哧一笑，只道：“少爷，你不让我们碰床底下的东西，我们可是规规矩矩一点儿也没动过。”

　　婢女笑容可掬，小豫全然不承她的情，用力一瞪之後，蹭蹭蹭跑到屋前呯一声用力关上大门，把人给隔在屋外。

　　曹戬笑著摇头，跛著脚走到那个大袋子前坐下。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去二十来日，他这脚没有全好走起路来还是颇为不便。

　　尽管已经猜到袋子里装的是什麽，可等打开一看，他还是为里头的食物数量给弄得一怔。

　　之前带著小豫四处奔波，很难保障下一顿还有没有能填肚的东西，曹戬便有贮存食物的习惯，没曾想小豫在一旁耳濡目染学会了贮存食物。这一大袋，多是些面饼糕点之类，尽管易於携带，可在这种炎热的天气，放上一两天就会有一股怪味，这麽一大堆根本不是一日两日能贮存起来的，这麽长时间放置可见味道有多重。

　　曹戬却不觉得有多难闻，胸口反倒闷得生疼，忍不住把一旁的孩子抱住，忍住涌上喉咙的酸意不停地用脸蹭他的脑袋。

　　小豫献宝似地指著袋子里的东西说：“爹爹，吃的！好多，不怕饿了！”

　　曹戬用力点头，抱他的双手轻颤，声音说不出的闷：“是啊，有这些，出去就不怕饿了。”

　　小豫很开心，扬著小脸期待地道：“爹爹，要走了吗？”

　　曹戬摸著他的脸，没有说话。

　　又过去十多日，一日午後，小豫这小孩困得坚持不住，窝在父亲怀中熟得正甜，屋外走入一名婢女，在曹戬跟前小声道：老爷有请。

　　曹戬住在陈府一个多月，这还是头回见到陈府主人陈锦承，陈夫人也是那日醒来一面过後再未见过。放下熟睡的小豫跟婢女走到一个窗外种著柳树的偏阁中，陈老爷与陈夫人相邻而坐，中间摆放一个方几。见到婢女带著曹戬进屋，纷纷起身，示意他落坐後，方坐回原位，不久，便有另一名婢女送来茶点。

　　待上茶的婢女离开，屋中只余他们三人，陈夫人先开口道：“曹公子，我家老爷前段时日多有得罪，府上也拿不出别的，这二十两金元宝就当是我们给你赔罪，望公子能够收下。”

　　陈夫人拿著一个钱袋子走过来递到他面前，曹戬迟疑一阵方才接过，掂在手上发觉有点沈。

　　陈夫人转身坐回椅子上，对他含笑道：“曹公子，住在府上可习惯？”

　　曹戬略一颔首：“挺好的。”

　　陈夫人又道：“想你父子久不相见，需要好好聚聚，这段时日便不曾去打扰。偶有下人谈及你们父子，说那孩子在你面前很是乖巧，不像你未曾来时，板著张小脸笑都不笑一个。”

　　曹戬握著她给的钱袋，手有些发烫，有点分神，没有接上陈夫人的话。气氛有些冷凝，陈夫人不由得看向身边的丈夫一眼。

　　陈老爷只得轻咳一声，拉回曹戬的注意力。陈老爷看向曹戬，右手在方几上轻敲，“曹公子，鄙人日前行事确有不恭，但你私闯陈府在先，莫怪老夫动手於後……”

　　“老爷！”他一开口便这麽冲，陈夫人不由得怨嗔地睨他一眼。陈老爷脸一僵，又是一声轻咳，这才缓语气，“好了，曹公子，之前之事就一笔勾销吧。此番请你来，是有一事相商。我们夫妇二人对你那孩子实在喜爱，很是想收他为养子。你在丹璧镇上想来也有一段时日，知道陈家在此是什麽地位，孩子由我们照料，比你带他在外奔波流浪三餐不继得益甚多。更何况眼下到处兵荒马乱，求个安身之所难如登天，孩子在外，别说前途未卜，性命也堪忧。你自为父，应当明白。我们夫妇二人膝下无子，定会待他如亲儿，半分不会亏待於他。”

　　待他说完，陈夫人怕曹戬心中不快，便道：“曹公子，我们这是在与你商量，若你不肯，我们不会强留，待你日後离去，念著孩子年幼还会再赠与一些银两。现在有这番提议，实是在我也舍不得这麽小一个孩子在外受苦……”

　　至此，陈夫人又是轻轻一叹。

　　曹戬垂首久久不言，握著钱袋的手越发滚烫，思索良久之後，曹戬起身把钱袋放回陈夫人身旁。

　　“你这是……”陈氏夫妇同时看他，一脸疑惑。

　　曹戬的声音喑哑微涩：“这钱我不能拿，不然，我会当我是把孩子给卖了……”

　　那一日晚上，曹戬父子与陈氏夫妇同桌吃饭，桌上摆满丰盛的菜肴，在这等乱世之中，能出现这麽多的菜品，实在令人感慨。

　　桌上，陈氏夫妇劝父子二人多吃点，还时不时夹菜到小豫碗里，这倔孩子硬是一点也不留情地把这些东西都撇到盘里。曹戬苦笑，夹著菜喂他，他才安分地一口一口吃下，看得一旁的陈老爷脸色阴晴不定，陈夫人也是不时苦笑。

　　曹戬不由得明白为何陈氏夫妇不欲他再见孩子，说要给他安排去路，也让他离得远远地，有生之年恐怕不能再踏上丹璧镇。见到孩子这副黏人的劲，若他在此，恐怕孩子一辈子也不会认陈氏夫妇为父母，这对夫妇又如何肯。全心全力地养育孩子，就是期望著孩子日後也能全心全意看待他们。

　　曹戬没有接受陈氏夫妇的安排，出陈府後，孑然一身的他只想换个身份，远远守著孩子，看他平平安安成长。

　　那一日饭後，曹戬像往常那般陪著孩子，同他说话，稍作漱洗，又躺於床上说西天取经的师徒四人受困於凌云渡，四人便想方设法过去，一番周折後看见一人划来一条无底的船，说要载他们过河。师徒四人一番争执，终是上船，皆立於舟旱舟唐上，这般过了岸去。

　　初时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眼睛一眨一眨，待说到师徒终过了凌云仙渡上岸，孩子已是垂下眼帘，睡了过去。曹戬收声，在孩子背上轻拍数下，见孩子睡得熟，便给他掖好被子，再凝视半晌，轻扯开揪著他衣物的小手，缓身下床。

　　分离时千方百计找著孩子，深怕他受委屈被欺辱，在陈家这段时日，曹戬看得分明，陈府上下待这孩子极是宠爱，且此处安定富裕，孩子在这比在外头同他受苦受累好上千分万分。

　　纵然不舍，却也不得不舍。孩子尚且年幼，过个一两年，许就能融入新的家庭之中，也或许，会忘记他这个父亲。

　　身为父，曹戬思虑太多，却都为孩子，往往忽略了自己，心中总有一个傻傻的念头安慰自己：孩子健康快乐，他便幸福。

　　所以曹戬走了，离开陈府，除却小豫存的那袋食物，什麽也没要，孤身一人走在冷清的街道中，任漆黑的夜晚逐渐把他寂寥的身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