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末回

28、【怨憎会】7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畏惧，命危於晨露。吾朝行不遇，误堕猎者手，即当应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早高孤，努力自活已。吾前生贪爱，今来为畜身，生世皆有死，无脱不终患，制意一离贪，然後乃大安，宁就诚信死，终不欺殆生……”

　　是《佛说鹿母经》。曹戬还未睁眼，便先听到了这一段佛经，虽讲的是母鹿舍身救子，根本的意思却是前世的因造就今生的业。前世的罪孽导致今生母子分离，方才有这句“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曹戬睁眼去看，意外地看见面色苍白却沈静的陈夫人阖眼持转佛珠，一遍一遍地念经。

　　立於她身侧的婢女见他醒来，径自走到床前，先是扶他躺坐，然後轻声问他可还有哪处不适，需要吃些什麽？曹戬喉咙过於干涩，只能无声地说了一个字，水。

　　很快，便有温度适中的清水送至他面前，曹戬接过一口气饮尽，空碗还给婢女再抬头时，陈夫人已睁眼，声音逐渐小了下去，静静地看他。

　　曹戬只看她一会儿，便挪开眼睛。此刻他一身清爽地躺在柔软舒适的被窝之中，除却左脚没有知觉外，身上的伤在经过清理包扎之後也不觉疼痛。他所待的屋子并不大，除一张床外，还有两张椅子，一个衣柜，摆在床头的小方几外，就没别的什麽了。

　　尽管如此，这也是重生後迄今为止，曹戬待过的最好的地方，睡的也是最柔软的床，身体更是几年来最清爽的一次，细闻之下，还有淡淡的香气。

　　可曹戬并不觉得有什麽激动的，反而因陈家莫名的礼遇而产生些许不安。

　　“不知这位小哥贵姓？”

　　陈夫人对曹戬看了又看，终於发话。

　　想到自己有求於人，曹戬让他看起来诚惶诚恐，“小的姓曹。”

　　静了片刻，陈夫人又道：“你便是英儿的生父？”

　　曹戬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道：“小儿姓曹，名豫。”

　　“哦。”陈夫人拨动念珠，轻轻点头。

　　“我曾有一子……”陈夫人神色如常，声音却显得分外寂寥，“他叫陈项英，三年前夭折了。我受不住丧子之痛，一病之後脑袋便时不时犯迷糊，总认为这孩子没死。上个月去观音庙上香，回来路上见到路边坐有一子，我只以为是我儿项英顽皮跑出去了，便叫下人把孩子抱回府上……”

　　“这一个多月……”陈夫人脸上泛著浅浅的笑，又渐渐消逝，“然後你出现在观音庙外，一语惊醒我沈埋已久的记忆──我儿，已故。”

　　“曹公子，你所言极是，丧子之痛，甚之剖心割肉。我失去英儿是我们母子缘浅，不该把这份痛也加诸於尔身。现在，小妇不仅带走你的孩子，还害你承受这一身苦痛，实在无颜以对。公子且在小妇府上休息养伤，日後若出府，有何要求尽管开口，小妇定当竭尽全力。”

　　曹戬看著陈夫人诚挚却略显虚弱的面容，半晌，开口道：“我只想见见我的孩子。”

　　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把穿得跟个小玉童似的曹豫抱到屋中。本来低头的小豫一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蓦然抬头，果然见著思念已久的人，眼眶一红，蹭著自下人怀中下来，奔到床前想要往上爬。曹戬便伸手把他抱到怀上，还未来及得好好看他，这小孩便已经握紧小拳头，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力捶打父亲。

　　“爹爹坏！爹爹不要小豫！爹爹坏！不要小豫！哇！”

　　除曹戬外，屋中的众人皆是一惊，孩子在陈府一个多月只字不吭，他们皆以为这孩子是哑巴，没曾想此时虽然哭著，吐字却甚是清楚。

　　而陈夫人更是一声长叹，手持佛珠站起，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出屋外，把这间屋子留给分离已久终於再见的父子。

　　曹戬眼睛泛红，把小孩抱在怀中，任他哭闹捶打，不停地忏悔：“对不起，是爹不好，爹不该把你丢下……对不起……对不起……”

　　将近半个时辰，小孩哭累了，抽噎著睡下，四肢紧紧攀附於父亲身上，曹戬像放他下来躺好，使了好大一股劲都未能成功，心中又疼又怜，索性就这麽一直抱著他躺下。

　　曹戬刚睡醒，没有睡意，便低头眼睛不眨一下地看著孩子，深怕目光一闪，孩子就又消失。看著看著，不时又摸摸他的小脸，亲亲他的额头，抱他的时候，觉得这孩子身上长了点肉，皮肤也越发水嫩，身上穿的是织锦缎，脖子上挂著长命百岁锁，头发洗得乌黑！亮，绾成两个髻子，绑著两根带玉珠的带子。

　　这些都是曹戬给不了他的，因为手笨，即便找木头做了把梳子，孩子的头发也不过粗粗绑成一束马尾，或是直接披头散发。

　　曹戬胸口有些闷，久久，不禁长吐一口郁气。

　　小豫不过睡了个把时辰便醒来，一睁眼时有些惊惶，待看见父亲还在，手脚更缠得用力，这会儿不哭了，只是小嘴噘起老高能吊几斤猪肉。

　　曹戬却有点想笑，这孩子可算是有点小孩样了。笑著拍拍他的脑袋，抬头看一眼窗外，低头问了句：“小豫，饿了吗？”

　　一听他这话，小豫似是想起什麽，忽然从父亲身上爬起来，撩开衣服，小手往怀里掏东西，不一会儿就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後倒出几块样式不一的糕点，取一块白色方糕开心地递到父亲的嘴边。

　　“吃的！”

　　曹戬心中一窒，压抑著不断上涌的酸涩，就著孩子的小手把这块小白糕一口含入嘴中，细嚼慢咽，然後冲孩子一笑，并抚著他的小脑袋道：“很好吃，小豫也吃吧。”

　　小豫用力摇头，又取一块绿色的圆糕举到他嘴边，“小豫不饿，爹爹先吃！”

　　含入嘴里才知道是块绿豆糕，不知道加了多少糖，甜得曹戬鼻尖泛酸，忍不住用额头轻撞孩子的胸膛，再用脸轻轻的蹭，把孩子逗得咯咯地笑，双手却把糕点抓得稳当，一个都没落下。

　　小豫把带在身上的糕点喂给父亲大半，剩下几块让曹戬拿了直接喂到他嘴里，看他双颊鼓得满满地，还差点咽不住口水流出来。

　　再後来，下人进来说要带小豫回房，小豫自是死活不肯，下人无奈离开，不久便有一名婢女端来晚饭，一大一小两个碗。

　　晚上两个人躺下来休息时，曹戬问窝在自个儿怀中的小豫：“小豫，你觉得住在这里好不好？”

　　小豫摇头，幽幽怨怨地嘟嘴：“没有爹……”

　　曹戬笑了笑：“可是这里天天有好吃的，也有暖床，还能穿好看衣服，也不用再四处飘泊，不好吗？”

　　小豫睁大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著曹戬直看得他心慌，才一脸茫然地道：“爹爹不要小豫？”

　　曹戬只觉喉咙一鲠，赶紧把小孩抱在怀里，哑著声道：“没有，爹只是说说……只是说说而已……”

　　此後曹戬再不对孩子提这件事。小豫知道父亲腿脚不便不能下床出行，便整日整日陪他待在屋中，谁劝也不离去，哪怕父亲离他不过半尺，也是一脸警惕。深怕父亲离去的担忧模样看得曹戬胸口一阵阵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