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末回

27、【怨憎会】6

　　八月十五日，五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自陈家悠悠驶出，穿过丹璧镇的大街小巷，停在镇上的一座长年供奉的观音庙之前。观音庙外原有一大块空地，此时空地两侧皆搭起草舍竹棚，供逃难避祸之人暂且居住。马车清脆的铃铛声在这个住满难民的地方响起时，不少人迎出道路两旁，纷纷跪下膜拜乘坐於车上不知面目的人，面上皆是感激之情，口中不约而同喊道：“陈夫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陈夫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那对曹戬曾帮助过的母子也在人群中，面朝马车激动地不停磕头，一时间观音庙前万声齐鸣，千磕万跪，堪比真龙天子出行。

　　最前头的一辆马车於人声之中陆续走下二人，皆是陈夫人的贴身婢女。其中一名长相俊秀的婢女目不斜视於车前摆放一张软凳，打开木格车门，迎接车中人下车。

　　车中先是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而後一身水绿的身影步出马车，见到此景，跪在两旁的人喊得更是大声，陈夫人嘴角含笑目视一周，方搭上婢女搀扶的手，轻盈地踏上软凳，终是踩在地上。

　　陈夫人先是朝另一位年纪看著大些的婢女看过去一眼，这名婢女心神领会，走上前来，扬声对庙前跪著的众人道：“诸位先静一静，我们夫人有话要说。”

　　声音虽不大，却逐渐让叩拜的人静下来声，抬起头希冀地望向站在路中央的陈夫人。

　　喊话的婢女先是一笑，道：“今儿个是中秋节，我们夫人一是来向观音菩萨祈求阖家安宁，四海升平；二是求观音菩萨保佑家中的少爷健康伶俐；三则是怜惜各位身处异地他乡，有家不能回，尝尽思乡分别之苦，故命府中下人连著数日赶制几车月饼，分发给大家──”

　　婢女话说至此，跪下的众人又是一番激动，连连朝陈夫人跪谢，时常三餐不继的他们心中感激无以言表。

　　这名婢女赶紧安抚众人，趁大家声音稍静，又道：“一会儿大家都不要哄抢，由府上的人负责分发，每一个人都要排队方能领月饼，不管大人小孩，皆是一人一个。”

　　陈夫人就在众人的跪拜叩谢中，含笑於随身婢女的搀扶之下走上观音庙前的阶梯，上头已有供奉菩萨的庙祝候在门外。

　　就在陈夫人走上最後一层台阶时，忽然有一黑色身影自观音庙的另一侧里窜出，停在她的正前方。

　　“陈夫人。”

　　来人便是曹戬，只见他一脸正色，目光紧盯面色过分白皙的陈夫人。听闻陈夫人年近三十，许是保养得当的缘故，看起来不过二十芳华。唇角总漾著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装扮不过於奢华繁重，浓淡得宜，显得雍容雅致，又因面目秀丽，与庙中供奉的观音菩萨有三四分相似，加上一副慈悲心肠，难怪众人称她为观世音菩萨降世。

　　而陈府老爷对这位，更是十年如一日的体贴关爱，即便陈夫人自夭折的那位小少爷後一直无出，也不再有纳妾添丁的念头。

　　曹戬突然出现，把曾大病一场後贵体虚弱的陈夫人唬得花容失色倒退一步，险些踩空滚落台阶之下，幸好身侧婢女扶得及时。也正因此，陈夫人还在捂胸缓气，一旁的家丁早已走上前来指著他骂道：“你是哪里来的莽夫，竟敢如此冲撞我家夫人！”

　　曹戬目光直逼陈夫人，不理身旁早已神色忿忿的众人，在陈夫人不禁把目光移到身上时，双膝一弯，扑通跪下。来时虽有千言万语，此刻面对陈夫人却满腹百味交杂无绪，一时竟不知如何出口。沈吟片刻，终是含伤恸道：“陈夫人，今日是孩子的生辰，他满两岁了……”

　　见他如此悲伤，陈夫人已是大为不解，再听他此言，更是困惑不解地望向身旁的婢女，见她也是摇头，便望向曹戬，迟疑地问道：“你跪在此地，是何故？你的孩子，如何了？”

　　曹戬跪行半步，终是忍不住把满腹话语倾倒而出，“陈夫人，那日我带孩子进入丹璧镇，第二日镇府上家丁在施粥，我把孩子置於屋檐下去排队分粥，等好不容易拿到米粥时，孩子竟已不见……”话至此，又忆起当日不见小豫时的晴天霹雳，一颗心宛如被硬生生剜出，痛不堪言，寻找孩子时，日以继日如同行尸走肉，此番苦痛，无法言语，一双竟是不禁泛红。

　　“我苦苦找寻，一个月後，终打听到孩子是被人带入了陈家──”

　　陈夫人一听，一对柳叶眉微微蹙眉，似有所感，又不甚清明，便仔细听下去。

　　曹戬抬起头来，紧盯陈夫人，哑著声道：“陈夫人，为找孩子，我千辛万苦潜入贵府，终是见到了我睽违一个月的孩子……是的，我见到了他，可我无法带走他，陈老爷发现了我，并把我赶了出来。还在镇上安排人手禁止我再进来……陈夫人……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求到您这儿。陈夫人，您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世，求您开开恩把孩子还给我吧，那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一切啊！”

　　听到後来，陈夫人双唇轻颤，显得茫然不知措，她看看身边的婢女，又看看曹戬，“你说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在我府上……他……他是谁……”

　　“他就是现如今府上的小少爷啊，陈夫人！”

　　“休得胡言！”

　　陈老爷严厉的声音自陈夫人身後传来，众人望去，只见他一只手负於背，面色冷凝地望向仍跪於地上的曹戬，一步一步踏上台阶。陈夫人见他，双唇轻启，无措地道：“老爷……”

　　迎上前来的陈老爷扶住妻子的手，安抚地轻拍她手背，“夫人休要听他胡言，这人不过是个入室偷盗的小贼，让为夫发现赶出府外後恼羞成怒，就在此地泼脏水污我陈家名声！”

　　他一说完，又对身後的家丁大喝道：“还愣在旁边干什麽，赶紧把他押下！丹璧镇向来清平，留不得这种手脚不干净之人。本来心存善念放他一条生路，竟不知悔改恶意中伤陈家，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把他拖下去，打断一双腿，从今而後不许他再踏入丹璧镇半步！”

　　陈夫人一听，担心地看他，“老爷……”

　　陈老爷不语，只拍拍她手背，目光仍紧紧盯向曹戬。陈老爷话音未落，曹戬便被人上来押住，等主人发完话，家丁便开始拖他下去。曹戬对上陈老爷双眼，只见森冷的杀意，心中不由一惊，竭尽全力扒在地上，心中已尽是破釜沈舟的念头，他凄声大喊道：“陈夫人，我们可以当面对质，我是孩子的爹，他能够认出我来，他一定能认出我来！陈夫人，你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你可以理解这种失去孩子的痛苦，你们不能把这种痛苦施加於别人身上，那孩子已经没了娘亲，不能再失去爹啊！”

　　“失去孩子……”陈夫人脸色刷白，身子忽然不稳，若不是身边人搀扶，已是软倒在地，“谁失去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一见妻子神色如此恍惚，陈老爷更是气急，忙对婢女道：“快把夫人扶入庙中休息！”转头又对押著曹戬的家丁怒斥，“你们这帮饭桶，快把他的嘴堵上！”

　　曹戬怎麽肯，自是拼命左躲右闪，一边还要对就被扶入庙中的陈夫人苦苦嚷道：“陈夫人，你就开开眼吧，我梦见那孩子在哭著找爹，他在哭啊……苍天在上，我曹某句句属实，陈夫人，你可还记得，那孩子留下不舍得吃的那些食物，那是他给我这个爹留的……他也在想爹，在找爹……陈夫人，陈夫人！”

　　然，苍天在上，却不曾开眼，陈夫人被人扶入庙中，曹戬被人拖著一步一步远离观音庙，他绝望地哭求，石沈大海。

　　他的嘴终是被人堵上，双手双腿也被捆绑，陈老爷喘著粗气涨红一张脸，指著曹戬当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斥骂道：“我陈锦承是什麽样的人，诸位想必心机肚明，而这小贼入府偷盗不成倒打一耙，实在可恨至极，今日我要教训这卑鄙小人，打断他两条腿，在场诸位可有觉得不妥。”

　　说完，陈老爷双目环视庙前一周，自是没有人会反对，反而有一人抓起一块石头丢到曹戬身上，附和道：“陈老爷容我等安身之所，施我等救命之粮，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而这种阴险小贼，断他两条腿已是便宜了他，应该乱棍打死！”

　　一人应，万人和。此话一出，从来都对陈老爷信服不已，更对突然冒出来把陈夫人吓得贵体微恙的曹戬厌恶不已的人们怒骂痛喝著纷纷抓起身边无用之物，如石头、砖块、木头，甚至是脏臭粪便用力丢至曹戬身上，令他头破血流不说，还一身恶臭，闻之退避三舍。

　　唯有那对受过曹戬帮助的母子一直不动，缩在人群中，悲伤地望向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人。

　　曹戬身不能动，瘫倒於冷硬地上，任人折辱咒骂，任一身狼籍恶臭，怎敌此时心已成死灰。

　　茫然之中，双腿不知是谁在拖动，随即而来，是曾摔折过的那条腿再次传来锥心的疼痛。曹戬只觉得喉咙一甜，却又因嘴被堵得严实，只能满满溢於口，尽是铁锈之气。尽管浑身痛得不住抽搐，却仍无能为力任人再抬起他的另一条腿──

　　曹戬忽然想笑，绝望的笑：曾经不顾一切坚持，不过旁人弹指一挥毁灭。曾去何来，天地轮回，芸芸众生，不过神佛手中的线，命止则断，任你如何不甘。

　　是的，人的命不过是神手中的线，叹息一声，或是断，或是续……

　　观音庙中，观音慈眉善目，拈指含笑，陈夫人跪於观音像前，痴痴凝望菩萨，目光由迷惘到清明，须臾之後，她垂下眼帘，在婢女扶持之下，起身，轻拍下摆，转过身迎向外头的阳光，面容沈静，一步一步走出去。

　　“住手。”

　　曹戬的另一条腿，在一道羸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後得以保全。曹戬吃力抬头去看，透过被血染红的双眼，他看到一道绿色的人影站在不远处，背对观音庙，那时依稀似是看见金色光芒包裹，透著不属於人世的暖意，真像是观音菩萨降临於尘世……

　　再也无法坚持的他终是无力地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