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末回

20、【生】19

　　整座城一夜之间被大火吞噬，足足烧了三天两夜，於此时若不能逃出城外，那麽唯有像曹戬与曹豫他们一样躲在离江面很近的悬崖底下，方能保住性命吧。

　　尽管如此，待在悬崖底下的曹戬他们仍能感受到整个城烧毁时所散发出来的热量。最炙热的时候，比八月的酷夏更甚之，灼得曹戬恨不得把身体都埋入身体里消热。

　　後来见小豫实在受不了，曹戬便挪到离江边较近的软泥处，用手刨开一个坑，里面自有泥黄的水溢满。随後用一块破布浸湿轻轻擦在孩子身上，帮他降温。

　　曹戬不敢靠江边太近，更再三叮嘱小豫不要乱跑，离水面越近泥沙越软，这样的地方非常危的。若有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想也不想就冲过去，也许还未等人靠近江边，身体便已经陷入沼泽之中被整个吞没。

　　至於身上的伤，既然条件不允许，那就只能简单处理。曹戬让孩子背过身去，自己咬一咬牙把腿上的箭拨出。好在他躲得快，没射中骨头，只是伤口颇深，又无法消毒处理，破伤风的可能性不小。曹戬用刀敲下一块倒挂在石头上的冰，用它清洗血肉模糊的伤口，差不多後丢掉冰块，取出自制的伤药，小心洒在伤口处，最後把用来背小豫的带子撕下一部分绑住伤口。

　　右腿至此处理完毕，然後曹戬对著摔折的左腿束手无策。他撩开裤腿借火光看了看，确认是摔折，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找木板固定，可这种地方，哪来的木板？

　　正当他蹙眉苦恼的时候，头顶上摔下一根还冒著火的柱子，笔直插在不远处的泥地里。曹戬一愣，随即苦笑：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遂挪过去抽出柱子又尽快回到原处，深怕又有天外飞物掉下来摔脑袋上一命呜呼。如他所料，许是上头的望江楼已烧得支离破碎，不时有大小不一的木块砖头落下，所幸他们位於凹处，东西掉下来也砸不中，不然好不容易从巴托手中拣回的一命，便被这些零碎的物件给撞没了。

　　拖回约手臂粗的柱子後，曹戬先把上头的火星都灭了，取刀削去炭化的部分，从中一分为二，再撕一条长带子，把木板固定在摔折的脚上。

　　弄完这些，曹戬正要松一口气，忽然瞥见小豫正睁著一双黑溜溜的大眼一瞬不瞬地看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转过身的。曹戬知道他担心，便伸出双臂把他揽入怀中，“没事了，小豫，爹很快就会痊愈了。”

　　小脑袋深深埋入他怀里，半晌，只听孩子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曹戬不禁一笑，手在他发顶上轻抚。

　　许是这几天担心受怕不能好好休息，此时暂且安全，大火又把寒冷冲得七七八八，暖融融地似睡在软绵绵带著阳光气息的棉被里，曹戬原只想阖眼稍作休息，没曾想却就此睡死过去。

　　等他再睁眼时，已是白天，感觉身上正被一个小小软软的东西碰触，曹戬顿时抬起上身一看，看见小豫那孩子一手黄棕色的药粉，正专心致志地抹到他被火烧伤的地方上。

　　这些药粉是曹戬自制的，当初离开村庄时带了一堆，後来在赶来归州的路途上时，沿路若是遇见治伤治病的药，以防万一，也都会采下来晾干制成药粉或干药。在这个时候，能够治病疗伤的大夫还很少，一般的平民百姓若是生病受伤，都是随便找些草药弄个土方子对付过去。命大的就能活下来，更多的是被一些在现代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小病夺去生命的人。

　　闻道有先後，术业有专攻，前世因为职业需求，又加上经常出入深山老林，曹戬能够识别近上千种草药，且这些草药皆是日常不时需要用上的。在前世，这些知识并无甚大作用，可到了这个落後且匮乏的时代，才显得尤为珍贵。

　　而以前去采药制药时，小豫多半会在他身边，尽管他还小，曹戬还是会耐著性子把各种药草的形状和疗效告知於他，也是想他日後有一技傍身，只是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此时醒来见这孩子正努力给他上药，虽然人还小，动手不利索显得格外笨拙，又把曹戬不到紧要关头舍不得用的伤药几乎用掉，可曹戬还是感动到鼻子发酸。

　　小豫认真的动作直至父亲把手紧紧压在他脑袋上才停下，他抬头望著自己的父亲，一脸的灰和伤痕，头发被火烧得卷曲，有一部分还烧得露出脑壳，一身衣服又破又烂，整个人如同在泥污里滚了一通，脏得像块掉在泥坑里的木炭。

　　可小豫就是看著这样的父亲，看得眼睛不眨一下，慢慢地，眼眶泛红，小嘴噘起，哑哑地唤了声：“爹……爹……”

　　曹戬冲他笑，鼓励地道：“再叫几遍，爹喜欢听。”

　　“爹爹……”小豫嘴巴一扁，像只鸭子一样笨拙地挪到父亲身边，委屈地抬头看他。这几日遭受的惊吓就够这个快满两岁的孩子喝一壶了，从一开始就撑到现在，小豫已经达到极限，终於露出一个幼童所应有的稚嫩和慌张。

　　曹戬一声叹息，伸手把他眼角的泪揩到指腹上，然後把吹在他脸上的乱发拈起放置耳後。小豫还这麽小，他无法对这个眼中满是恐惧和委屈的孩子诉说什麽，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自从降临到这个乱世起，在正式迈入这个纷乱的年代，他才幡然醒悟那个於混沌出现的声音所谓的“七苦”，到底是哪七苦。

　　佛经中所说的七种苦难：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现在所经历的，也许便是“生”之苦。

　　无需多言，活著，便是苦难，因为活著，乃是承续一切苦难的载体。

　　现在，一切才刚开始罢。

　　陪伴著这个孩子，他就必定逃脱不掉这七苦的轮番折磨，可便如起初他义无反顾的一声“我愿意”，接下来种种，他会坚强的活下去，他会陪著孩子把一切苦难一一闯过去。至死，方休。

　　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啊。

　　是他曾经痛失过一次的孩子。

　　曹戬看著孩子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出的影子，心中一痛，再次把孩子抱入怀中，苦涩的吻一次次落在孩子的头顶上。

　　“爹会陪著你，此生此世，都会在你身边，会一直在你身边……”

　　悬崖上的归州城依旧沈浸於火海之中，悬崖底下一方净土；任江上水流湍急，这处唯有柔情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