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末回

14、【生】13

　　这场战争之惨烈，令每一个幸存的人都不愿回想。

　　第一日，城外的哭嚎渐渐变弱，城中的男人们被迫守城，妇女老人和孩子聚集在离城墙较远投石与箭矢难以波及且比较开阔的地方，相互依偎，沈痛且哀伤的目光不住寻找自家男儿在前方拼命的身影。

　　兵器不够便用石头、青砖砸，没有油，就用水往城墙上泼，飒飒的冷风在呼啸，墙上很快便附上一层薄冰，令欲登梯翻墙的匈奴军队一时束手无策。

　　密密麻麻的巨石与箭在两方对垒之中穿梭而过飞驰而去，多少匈奴瞪著通红的双眼踏著同僚的尸体冲向城门，多少男儿冰冷的身躯被抬到亲人面前引起哀啼阵阵。

　　战争，永远是野蛮且残忍的，也永远是最原始的求生方式，天下众生，只要活著就难以避免。

　　第二日，第三日，城始终未破，却已死伤无数，城外的匈奴咬断牙根，用自己的语言咒骂不止；城内一片哀鸿痛苦与绝望，人手已经严重不足，只要是身体健壮些的女人，也被拉上了战场。

　　尸体堆满街道，熟悉的人永远闭上双眼，城中的人一天天减少。绝望，在归州城中渗透，笼罩，吞没……

　　第五日，匈奴不再强行攻城，扎营於城外几百米处，无声无息。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连续七日皆是如此。

　　时值半月，寒冬的又一场大雪飘然落下，匈奴军营里随风传来阵阵烤肉香气，馋得城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咽口水，舔舔干裂发白的唇。

　　孩子们早哭著喊饿，大人们只能想尽办法把水放在怀里捂热，可喂给孩子时，仍然是冻彻心扉的冷，孩子们哭啼得更大声，一声一声，如一双大手把每个人的心揪紧。

　　起初城中百姓纷纷逃往岳州，城中能带走的东西都被清得差不多，吃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後来涌进归州城中的多半是些朝不保夕的流民，哪来多余的吃食。一连坚持半月，整个归州城但凡能吃的都被人吃得一干二净，此时都是光喝水，且是直接自井中打上的冷水。

　　十多天前为了渡江，能够拆走的木板都已拆得十之七八，剩下的在战争初尹多半消磨殆尽，除一些比较重要或名贵的建筑和古迹因有人看守不能动手外，但凡是木结构的屋舍皆被拆个精光供城中的百姓生火寻暖煮食。

　　只不过一日复一日，虽然大家都开始懂得木材的珍贵而尽量节俭，城中的木结构屋舍还是几乎拆掉大半，只剩下砖彻的墙。

　　大雪纷纷落下，冷风穿街而过，不知道战争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城中的人不到紧要关头都坚持不生火，只能相互依偎取暖吃著冰冷生硬的食物，不停哄著同样又冷又饿的孩子。

　　而在这种时候，匈奴营中传来的香气，简直把人的魂都勾走了。

　　可没几个人敢动，匈奴军的残暴是其一，森森守著城墙的军队是其二。

　　没有吃的，更没有升火的东西，接下来，该怎麽办？

　　这个问题，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渴望得到解答，曹戬也不例外。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就被拉去守城，曹豫则交由许江渡的妻子看管，後来许江渡的妻子也得上前打仗，孩子便跟著其他孩子待在一户所有门窗都被拆空的屋子里，由一些老妇看著。

　　现在匈奴军扎营，连续数日不主动来犯，曹戬牵挂孩子，偷了个空在许江渡的掩护下与他的妻子一道跑回来与孩子相聚。

　　此时天寒地冻，孩子冻得瑟瑟发抖，蓬头垢面一身血迹的曹戬顾不上许多，索性把衣服敞开把孩子搂入怀中包起，用体温温暖孩子的身体。仅能如此了，因为在战争之时，他的衣服被烧毁得一身窟窿，已无法御寒。

　　正常人的体温永远是舒适的，没多久，小豫便安稳地睡下，旁边的人见状，纷纷效仿。果然，哭累的孩子躺入亲人温暖的怀中後，都眼含泪水吮著手指头阖眼睡了，也许梦中，能有他们爱吃的食物。

　　人饿极了什麽都敢吃，接下来的日子，城中的人吃虫子，生吃老鼠，啃草，连冬眠的青蛙和蛇都不放过。江水就在旁边，水性好的就算忍住寒冷下水捕鱼，却总也捞不上几条鱼，又如何能填饱城中上万人的肚子。

　　到後来，看著满地的尸体，已经有人两眼冒绿光。

　　在城中的人饿得头晕眼花时，城外传来大家所熟悉的声音，有喊名字的，有说起家中近况的，有谈如今外面情况的，不一而足。

　　“二狗子，你在里面吗？爹在外头啊，爹想你了，快出来吧！”

　　“我是刘家村的，你们出来吧，军队的大爷们没有为难我们，还送吃的……”

　　“大将军向咱们保证了，只要你们出来投降，不会为难你们……”

　　“出来吧，咱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你们在里头受苦了！出来吧，外头吃的喝的穿的都有了，只要你们出来！”

　　“儿呀，出来吧，娘盼著你啊！”

　　城中，一个又一个站起来，不约而同朝城门走去，有震惊，有满含泪水，有期盼，有欢喜，有难以置信，有激动……

　　归州郡守再一次拦在城头：“这是蛮子奸计，他们以你们亲人的性命相逼，出去便是一死！”

　　众人不得不翘首驻足。

　　外面的叫喊变成乞求的哭声，从白天到夜晚，搅得城中每一个人无法平静。

　　城中没有火没有吃的，个个饥寒交迫，孩子哭闹不休老人病倒，而城外，他们在奔波中走失，或者是同村同城的亲人或乡邻告诉他们，外头不仅有火，还有食物，更有温暖的家，忍饿受冻而生病的孩子和老人也能得到救治……

　　只要走出去，就能拥有这一切。

　　是的，只要走出去。

　　城外没有片刻间断的哭喊成为无法挣脱的魔咒，牵引著所有人的灵魂。

　　他们控制不住脚步，一个个逐渐聚集在城门下，紧盯闭阖了半个多月的大门，又或是痴痴望著巍峨的城墙，仿佛要透过这无法攀越的城墙看向期盼已久的美好生活。

　　一点一点凝聚，深埋於心的渴望最终骤然爆发，有人再也忍受不住疲惫与寒冷，饥饿与渴望，不顾一切奔向城门。

　　“城下士兵听令，凡是接近城门者，杀无赫！”

　　四十九岁的归州郡守森冷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不再威慑住任何人。城下的百姓有的只是无尽的怨恨，更是憋住一口气朝城门冲去。

　　面对疯狂的人们，手握兵器的士兵双脚不禁发软，归州郡守气急败坏的声音如数掩没於奋起反抗的喧嚣声中。

　　人群中不知是谁扔出的一块砖头，准确无误砸中在城上叫嚷不断的郡守头上，极重的一下，便令这位身负圣命恪尽职守，坚信皇帝一定会派兵来援助的官员在城上苦熬半个月余後，轰然倒下，再也不起。

　　几乎是同时，紧闭十多天的城门应声打开，随著沈重低哑的声音停下，归州城外，一排排的火把於风中明灭，包围城外的士兵一眼望不到边，匈奴军队早已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