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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表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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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曾走过很多地方。
他的颜色导致教会不是很喜欢他,但教堂不会禁止他进门。所以他也去过很多教堂,注视光明神的祭坛,并从不献祭任何东西。
人们会在教堂祈祷。他们的祈祷多种多样:财富,地位,平安,甚至善良。没人知道光明神听到这些祈祷会不会觉得贪婪,也没人知道它是否会实现。
反正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宣称自己的愿望实现了。
他绕到讲台一端,那里还留着一本经书,太久没人整理,书页烂了一半,只能分出模糊的字句。
但他知道这些字句。
它是一种刻在他脑海里的知识,一种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无法逃离的命运。
“光……”他缓慢地念出经书宣称的神名,“如果你真的庇护这个世界,那至少,阻止它的毁灭吧?”
无人应答。
教堂空荡安静,信仰者和不信者都已不在此处,留下的,是两个只觉得“无意义”的光明骑士。
一个不光明,一个不骑士。
“真奇妙。这个世界曾被它如此紧密地联结,却又这么轻易地毁灭……为什么这一切会降临,为什么会这样发展?”尼古拉自言自语,“真的没有任何逆转的办法吗?”
“逆转了能怎样?”罗斯提醒他,“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就算世界被拯救,人类也未必会延续。”
“总得试试嘛。至少,世界不毁灭的话,我们就有更多时间相处了?”尼古拉对他眨眨眼。
罗斯总会被这人说服。他缓缓走向尼古拉,忽然抬手,勾起对方的发梢。
暗红的发丝从他指缝间滑下,像一条静脉。
“……那就去找找办法。”
“你觉得找不到?”
“无所谓。”罗斯短促地笑:他确实觉得找不到。那么多人找了那么久,好人、坏人,信神的、不信神的,底层的、上层的,无论这个世界怜悯其中的哪一群,答案都早该浮出水面。
也许答案就是,世界的毁灭只是毁灭,它没有意志,也没有拯救它的方式。
尼古拉注视他翘起的嘴角。
“人会怎么死?我的意思是……当那些灰色彻底吞噬掉这个世界,最后一刻,人们会被压扁吗?”
“我不知道。”罗斯耸耸肩。
“这几天,它是不是……扩张得变慢了?”
“我没注意。走吧,在看到它合拢前,我们还能找些办法。”
他们登上教堂顶端。和很多城市一样,教堂是这里最高的建筑物,在它的最高处,只能看到无数低矮的房屋如匍匐的信徒,远不如这里接近苍穹、接近太阳。
但现在,天的四周都是灰色。
太阳处于灰色的屏障后,阳光却依旧洒向大地。也许这些灰色比天更矮,也许太阳是另一种独立的存在。
有一段时间,教会以此证明神的存在:太阳就是神,与以往无二的光就是神力。神依旧在注视、依旧在庇护这个世界。
但现在,没有几个人能宣传它了。
罗斯仰起头,望着晴朗的天。
“……我曾经,以为自己必须要往上爬。”
他从尘土间被捡起,带入山谷,又爬上山脊,拼命伸手,想要触到天空。
“也确实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我……爬得很高。也不能说我有了多少权力,但至少,我有了强大的力量。你教我怎么用剑,教会教我怎么用法杖……我以为只要这样,就能获得些什么。”
如果这是个普通的世界,他确实可以继续向上。权倾朝野或身陷囹圄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有野心的人总会卷入这样那样的事件。
但这世界上,有个太过巨大的漩涡。
他爬了那么高,忽然转头,发现世界就要毁灭,登天之梯与天一样荒唐可笑。
“你想到哪去?”尼古拉在他身边站住,又一次用手掌过滤风。
“到……没有人会伤害我、没有人会侮辱我……到一个很高的、可以打破一切规则的地方。到……”
罗斯看向尼古拉。
到一个超越尼古拉的地方、到一个能反过去保护尼古拉的地方。
尼古拉推下兜帽,让风吹过自己的脸。
“到你能拥有我的地方?”
“……也许吧。”
“那现在,你已经到了。虽然可能是‘暂时’,但我是你的。”
罗斯呛了一口,脸立刻红了:“你只是没别人能选!”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种‘没得选就会将就一下’的人?”尼古拉转过身,靠在墙上,打开的窗户在他身后发出轻柔的嘎吱声,“我确实暂时不知道,我们的冲突到底到什么程度。但是,”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觉得我喜欢。我觉得,这么和你站在一起,真的很舒服。”
罗斯忍不住闭了闭眼。
尼古拉没因他沉默就放过他。
“你觉得,喜欢是什么?”
“……想拥有。”
尼古拉的笑声就随着风传来。
“对我而言的话……应该只是,有些庆幸,我们还活着。有些庆幸……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罗斯不知道,自己表现出了什么值得爱的特质。他似乎只是带着尼古拉乱走,但这人笑得很满足。
这人总是很容易满足。
“你说,这个世界不来帮我。罗斯……你来了,对我而言,‘这个世界’就没有完全放弃我。我不记得这个世界的很多人,但至少,你还在这里。”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投入,照亮他的轮廓。他有一会显得极黑,有一会却又显得极白、极干净。
“所以说啊,你只是,只认识我一个……”
尼古拉对他招招手。
他着魔般顺着对方的动作走过去。
对方的手指贴上他的脸,指腹滑过眼角。
“你看起来快哭了。……不希望我爱你吗?还是说,你就这么坚定地觉得,我不可能喜欢你?我对你的喜欢,必然是幻觉、错误和误解,是吗?”
“我只是……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值得你爱我。”
尼古拉大笑,就像罗斯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很简单,”这人回答,“对我而言,喜欢就是这么简单又自然的。我们在这里、我们还活着、我们互相挂念、我们要一起走向终局……我喜欢这样浪漫的故事。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是吧?我亲爱的、山谷里的玫瑰。”
还是那样,罗斯想。尼古拉没得选——这人现在甚至只认识他一个人。
这种喜欢是不作数的。只是,面对太近的终结,人们已经不可能构建起更牢固的关系。
“……你不擅长说情话。”他躲开尼古拉的手,低声道,“你还是……太正经了。”
尼古拉故作可怜地看着他。
罗斯对这种目光免疫。他沉着脸移开视线,注视更远的角落:那里有另一座教堂。
“我以为我在表白?”
“我以为你没有。我以为你搞不清你自己现在在说什么,”罗斯淡淡道,“我以为我现在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尼古拉忽然贴近他,鼻子撞上他的面颊。这像一个奇怪的吻,闹得罗斯整个人都是一激灵。
“你就没想过,你对我的理解是错的?”
罗斯向后躲。他转过身,逃下楼梯、逃进一片阴影。当他抬起头,尼古拉还站在楼上、站在窗户投入的那片阳光里。
“我真的是你想的那个人吗?”还是刚才的问题,“你认识的那个人会推开你,是吗?”
“不是推开。”罗斯短促地回答。
他向更黑的地方藏,后背贴到墙壁。
“……不是推开。推开,还是太……‘在意’了。你会无视我。”
“那也可能,只是因为现在有了一个注视你的机会?”
罗斯闭了闭眼。
他曾幻想过有一天,尼古拉的目光会在他身上停留。他也曾幻想过,扼住这个人的喉咙,强迫对方直视他。
但最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嘴里泛上的苦涩不仅是因为自己的错误。
“你身边……本该有很多更值得注视的人。”
“但他们都没来找我。”
“所以你要我回答什么?因为你忘了,因为你别无选择了,因为在世界毁灭前,怎样糊弄都无所谓——所以我该珍惜这段时间?我该珍惜你给我的……感情?爱?你自己觉得你是‘爱’,还是单纯的‘喜欢’?”
他的拳头逐渐握紧。
对方沉默着,沉默让他的愤怒越发明晰。
“别怜悯我。”他从喉咙里吐出语句,每个字都伴随着嘶嘶的气流。
“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尼古拉却问,“我爱你,都是在怜悯你吗?我就那么……”
他又开始苦笑。
“……高不可攀,不容亵渎……是吗?”
这好像确实是该用来形容神明的词。
尼古拉不是神。他从来都不是那个选择成为神的人。
他走下楼梯,走进罗斯的那片黑暗。
“既然如此,”他宣布,“那我爱。我讨厌把情绪当成一种交易或赠与——这只是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认为我爱,我就在爱。”
罗斯靠着墙壁,仰头去看他。黑暗已经吞没尼古拉的脸,但长发的发稍反而显得更明亮,如同燃烧的光焰。
那光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低下头,喃喃道:“所以你是尼古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