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世界毁灭的旅行》tltz1_小非

8、八 既定的命运

　　十五岁的罗斯在都城墙下仰起头。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宏伟的建筑。高大宽阔，表面平整，驻守的卫兵甲胄整齐，武器散发着寒光。
　　只有都城有这样的卫兵。
　　在这科技不发达、魔法师又人数稀少的地方，只有都城能养得起这样的卫兵。
　　“看什么呢，”山谷骑士团的副团长，头发颜色很浅的可沙萨拍了拍他的肩，“进了城就小心点。和人起冲突先道歉，明白吗？”
　　罗斯惊讶地看向他。
　　“什么表情……”他苦笑着摇头，“城里就是这样。规矩又严，乱七八糟的事又多……这里的狼可比森林里的难对付。”
　　“比魔兽还难对付吗？”
　　“是啊。比魔兽、比黑暗、比我们团长都难对付。所以千万顺从点……惹了这里的人，我可捞不回来你。”
　　原来如此，罗斯想。
　　原来那样耀眼的骑士也只是都城脚下的砂砾，原来这世上有如此庞大的权势，叫所有人都不得不低头。原来这世上有更复杂、更特别的——
　　有足以超越尼古拉的。
　　他咽了咽口水：“我知道了。我一定小心。”

　　山谷骑士团。
　　很久之后，罗斯再想起那一天，他能看出很多问题。那一天，没有人迎接他们，他们自己进城，回到被称为“家”而非“驻地”或“训练场”的地方，那地方不远处就是家孤儿院，路过时，副团长可沙萨笑嘻嘻地和那里的孩子们打招呼。没有贵族联系他们，直到一星期后，才有个人给他们送来些东西，说是“剿除魔物的奖赏”，还说什么“为什么让魔物毁了城墙”“搞清楚，你们算什么骑士”。团里的所有人都气得握紧拳头，倒是尼古拉还笑着，不紧不慢道：“有补给就好嘛。”
　　“这都不够我们的路费……”可沙萨低声嘟哝。
　　“我不总是能变出来些嘛。别太担心，我们也不能指望教会对我脸色多好，”他指指自己的暗红发丝，“大人物们可没时间管我们啊。走了，好好训练，钱的事不用你们发愁。”
　　可沙萨的脸色很糟。他看看尼古拉，又扫了一眼罗斯，仿佛后者不该出现在这。罗斯意识到，他的存在让这个骑士团多了一份新的负担。
　　“别这样……倒是你，可沙萨。我说过很多次，你现在去加入教会，用不了几个月，你就能踩在他们头顶上。”
　　“我不去。”可沙萨摇摇头，瓮声瓮气地回答。他的发丝是米黄色，任谁都会认为他被光明庇护，天赋卓绝、前途无量。罗斯往后躲了躲，小心打量他们：被光明宠爱的人向深色的人低头，甚至抓住对方的衣角，像怕对方赶走他。
　　尼古拉苦笑。
　　那种仿佛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依旧奋不顾身、直面深渊的笑。
　　“黑暗在蔓延。我们……是一把好用的刀。我们只会是第一批消耗品，可沙萨。”
　　“那就来消耗我。你不能死，团长。”
　　尼古拉抬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他们没再交谈，沉默像另一种无形的黑暗。

　　罗斯很快搞清了情况。
　　山谷骑士团曾经确实是骑士团。但他们曾隶属的那个姓“杜瓦尔”的贵族已经隐没，没有人来册封他们。他们的上一任团长将“杜瓦尔”传给尼古拉，于是骑士团里的人们共同使用这一姓氏，成为一种特殊的“家人”。
　　尼古拉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获得了骑士册封的。
　　他有机会成为真正的贵族骑士。那时候他十七岁，当他在一场比试中将剑锋抵在皇家骑士团团长的脖颈，他本来是有机会的。
　　“陛下，”他说，“如果您只想要我一个，而不承认那些平民算是‘杜瓦尔’，那恕我拒绝。我不会离开他们、专心侍奉您。……从您这拿钱给他们？不了，陛下。从您这里拿钱和从黑街拿钱没有区别。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喜欢‘贵族老爷们’。”
　　他的态度如此轻慢。
　　那时候，十六岁的副团长可沙萨就站在他身后，手持法杖，辉光蓄势待发。他们简直像要当庭袭击皇帝，以至于教会的人对他们大发雷霆。也包括一些对可沙萨“选择与神明厌弃之人为伍”的抨击，不过可沙萨理都没理。
　　他们告别了贵族老爷，回到他们自己的、小小的家。
　　那个家确实不欢迎贵族，并且，立刻就因这份傲慢付出了代价。贵族们开始用各种方式折腾他们——包括给他们派高难度的任务，却拒绝支付报酬。如果他们只有两个人，他们当然敢拒绝任务；但当第一个成员失踪时，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些贵族并不在乎几条人命。
　　他们曾太过年少轻狂。
　　然后，他们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蜕变，直到成为罗斯遇到的他们。
　　原来如此，罗斯想——
　　所以，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并不是“最顶层”的那一群。

　　二十五岁的罗斯捻了捻自己的发稍。
　　“我……这个，是和教会换的。”
　　“教会能改变人的体质吗？”
　　“可以。他们有一些让‘被厌弃者’成为‘被庇护者’的手段。他们只是……需要一些代价。”
　　尼古拉闭了闭眼。他的信息依旧很有限，但他总能在这些琐碎的线索里拼凑出一个结论。
　　“我不喜欢那个代价？”
　　罗斯垂下眼。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但也没有继续回答。
　　“那走吧，”尼古拉整理好自己的兜帽，直视远方灰色的晶体墙，“既然代价已经支付，那现实就只是现实。现在谈论那些……太远了，罗斯。”
　　罗斯抬起头。尼古拉比他高，也比他强壮，很多时候，他觉得这人像一座山。
　　难以跨越的山。
　　他曾以为，只要比尼古拉更强、地位更高，就能越过山脊，看到更多风景；也曾以为，那时候，他就能反过来保护和援助这个人，让那些规则不再束缚山体。
　　但最终，他发现，人不会因战斗力强大，就成为一座山。
　　山是山，因为山要庇护它的山谷，因为山注视着那些大山里的孩子。
　　“要去都城吗？那里……有很多和你有关的事。”
　　“这周围没有吗？”尼古拉看起来不是很急，“看看吧。也许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于是他们在废墟间继续前进。罗斯分辨那些勉强存留的建筑，寻找那些黑暗的角落。他们走过那处角斗场，场地已经坍塌，残留着血迹，似乎这里曾有一场围猎。不过，他们没找到尸体——食物匮乏的年代，人们不会让尸体留太久。
　　他们从曾经的“员工通道”路过。这里的一侧还有栏杆，曾经，战斗开始前，战斗双方会被关在这里，就像囚犯在等待一场命运。
　　尼古拉的目光轻飘飘地从那些栏杆上滑过。
　　他站在自己曾在的地方，摊开手，轻松道：“看来，这里的主人已经放弃了这里。”
　　“也可能这里放弃了这里的主人。”罗斯端详栏杆的破损。
　　“那听起来不错。”尼古拉低笑着摇头，“死亡要是这么平等，终结也算个好故事。但我有点好奇，都城里的高层，都会这么平等地去死吗？”
　　罗斯垂下眼。
　　尼古拉便耸肩。他们离开这地方，走进小巷。这里像是一处奇特的迷宫：罗斯认不出这里的每一座建筑，所以他又一次靠教堂定位。
　　尼古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边的教堂里也有神父吗？”
　　“有。那个人……在你还十多岁的时候，就和你有冲突。他说你是‘被神厌弃者’‘搞不懂规矩的**’。他有很多……那种传闻。甚至有些是和孩子。我尝试过让他吃点苦头……后来魔兽袭击时，他死在了最前线。”
　　“听起来是个复杂的人物。”
　　“……我不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也许天灾就是这样，是不是好人，都得站出来。”罗斯回头望向城墙，那里曾有一场战争，“但他确实不是好人。有其他好人一样死在那，有人虔诚克制，每天吃寡淡的食物，把自己的收入分给孤儿；有人强大坚韧，能召来烈日般的辉光，却恪守礼节，为了让山谷骑士团得到合适的报酬，不惜与教皇争吵。他们……都是好人，但他们也都死了。”
　　尼古拉依旧望着教堂顶端的球形标志。
　　“听起来，教会也不是太坏。”
　　“那么大个组织，谈‘好’或者‘坏’，都太怪了。”
　　尼古拉点点头。他们在向教堂靠近，那球形越来越大，逐渐吸引两人的视线。罗斯注意到它的底部开始生锈，看起来摇摇欲坠，于是随手挥出光辉，除去锈迹、修补结构。
　　“你之前和我打的时候，如果用魔法，我不会赢得那么轻松。”
　　“会灼伤你。”罗斯简短地解释，“如果我发现你‘其实不是尼古拉’，我会用的。”
　　“如果我真的不是？”
　　罗斯扫了对方一眼。这人看起来有些犹豫，但称不上不安。
　　“假的能真到这个程度，那我认了。”
　　“怎么就认了？”
　　“因为你也刚说过，‘太远了’。如果还有未来，我会纠结你是不是真的；但作为通向死亡的旅伴，我们不用搞得太清楚，不是吗？”
　　教堂前有片小小的广场，风从这里穿过，发出空旷的回音。
　　一路走来，他们总能听到风。
　　很多事就被风吹散般，落进街道边角的黑暗，没入无意义的深渊。
　　“……一醒来就要面对死亡，真有意思啊。”尼古拉轻声叹了口气，“走吧。带我看看……我曾经到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