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世界毁灭的旅行》tltz1_小非

7、七 无法跨越的

　　他们向更大的城镇进发。
　　那里还有少量人聚居。不过，他们多半不是什么好人——这年头，能在外面肆意行动的，除了真正的强者，就只有那些抱团的匪帮。
　　黑暗爆发前，他们刀口舔血；黑暗爆发后，他们的生活只是变得更加危险。不熟悉死亡的人会轻易死去，而总在直面死亡的人会剩下那么一两群。
　　城市就是他们的围猎场。依靠残留的建筑，他们会无声地接近，然后——
　　罗斯随手甩出一团光球，离他最近的一个袭击者立刻燃成蓝色的光焰，并迅速碳化，勉强能分出形状的肢体坠落在地。
　　他的魔法控制得很好，甚至没烧到袭击者的斗篷。
　　其他人一哄而散，他没管那群家伙，捡起斗篷，抖了抖，换掉自己身上的那件，再把自己的递给尼古拉。
　　尼古拉不赞同地看着他。
　　“他们杀过的人比你想的要多。”
　　“我是想说，这样抖不干净，你最好清理一下。”尼古拉不是那种见谁都想救的圣父，他穿好罗斯的斗篷，用帽子挡住自己的脸，再把徽章别在胸前，“我杀过的人可能也比你想的多。”
　　“放心吧，我现在比你都清楚你杀过多少人。”罗斯笑了笑，“我们第一次到这里，你就杀了人。”
　　“那时候也有人来抢我们？”
　　“不至于。那时候普通人比较多，不至于来赌我们这种。你是去打擂台。”
　　“擂台，还杀人？”
　　“黑擂台嘛。那种观赏的角斗场……很贵。去一次有很多钱。”罗斯将手藏进衣兜，“都说了，养骑士团很花钱。”
　　“我还带你去了？”
　　“……我自己跟去的。”

　　十五岁的、刚被救下不久的罗斯藏在人群里。
　　他偷偷跟着尼古拉来这，这里的头等席属于那些花钱的人，而最外围的站票属于那些所谓的“捧个人场”。他一边嘀咕尼古拉为什么要来这，一边在人堆里挤出脑袋。
　　他以为，骑士是贵族，富有、强大、高高在上——
　　但尼古拉不在观众席。
　　他看到强装的囚徒被带到角斗场一边，而另一边，骑士将自己藏进黑衣，没有披甲，也没带剑，罗斯只能从对方站立的姿势勉强判断身份。
　　尼古拉的站姿并不太特殊。他只是很随意，放松得似乎一切尽在掌控。
　　尼古拉向后退。没有魔法、没有防御。什么都没有。他躲避，不断地后退，甚至连滚带爬，只为了从囚徒巨大的拳头下逃开。人群发出不满的哄笑，而他逃。
　　愤怒占据了罗斯。
　　为什么？只要拔剑，那家伙的脑袋立刻就会飞起来。只要展开屏障，那拳头根本碰不到尼古拉一丝。为什么——要在这里如此辛苦地隐藏身份？
　　骑士为什么要假装自己不是个骑士？
　　那时的罗斯不明白。他只知道尼古拉在狼狈逃窜，绕着擂台边缘周旋。直到那个囚徒追得气喘吁吁，才忽然转身，一脚直踢心口——
　　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那一脚闷在对方心口，肋骨发出可怕的断裂声。高大的奴隶哼都没哼一声，就跌倒在地。
　　人群发出混乱的噪音。
　　尼古拉并不在意。他甚至不需要确认对方的死亡，转身看向裁判，等裁判宣布他的胜利，就紧了紧黑斗篷，快步离开。
　　罗斯跟了上去。
　　他跟到小巷，尼古拉便转身，无可奈何道：“你跟来做什么？”
　　他冲过去，抓住对方，扯开衣领。这时，他才看到尼古拉还戴了面具。
　　“别在这，”对方躲了躲，“回去再说。”
　　他抬起面具，寻找对方的脸。是他已经熟悉的脸。
　　“怎么啦……”又是那种苦笑。尼古拉好像总喜欢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苦笑。
　　“就是觉得，不像你。”
　　“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我来这种地方。”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缺钱啊，我的罗斯……”他按下面具，拽着罗斯往回走，“钱在什么时候都是大问题，逃不掉的。”
　　“你杀了他。”
　　“这里的规矩就是打到一方死掉。”
　　“你也要守这种规矩吗？”
　　尼古拉脚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
　　“不然呢？”
　　罗斯不知道。他被扯着，抬头只能看到背影。
　　“我以为你们……你们是……”
　　“不会被任何规矩限制，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就像故事里的游侠？”尼古拉的声音轻得杂在脚步里，“我们不是，罗斯。人是要吃饭的。”
　　这世上的条条框框，有一些，孤儿罗斯迈不过；另一些，山谷骑士团也迈不过。
　　“要强到什么程度，才能像那样？”
　　“至少超过我吧。”尼古拉随口道。
　　超过尼古拉。
　　罗斯有些恍神。他要怎么超过这个人？在他心里，尼古拉已经够强了。他打不过那个囚徒，而尼古拉能一脚结束对方的生命。
　　还有更强的可能吗？
　　他不知道。他跟着尼古拉，跌跌撞撞地向前，回到他刚拥有的家。尼古拉紧紧抓着他，好像只要一松手，他就会被人流冲走，消失在角落里。
　　紧得有些发痛。

　　“你当时，”罗斯停了停，“在很努力地赚钱。”
　　“我是欠了多少钱啊……”
　　“你没欠。”
　　“那我是需要多少钱啊？”
　　罗斯不知道。他望着尼古拉：骑士团的团长，试图支撑他们的人。人从天南海北而来，汇聚在他身边。
　　“你……很喜欢把完全没必要的责任扛在自己肩上。”
　　尼古拉点头：“你也是。”
　　“我可没抗什么东西。”
　　“我是说，你也是我的责任。”
　　罗斯移开视线。他不再直视尼古拉的脸，但他觉得，尼古拉在直视他。
　　“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不用这么请示我。”罗斯干涩地回答。
　　“不算请示。我是想问，你之前说过，这是个‘没有人愿意帮骑士团团长的世界’。嗯……我不是在责问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呢？”
　　罗斯的手无意识握紧。他将颤抖的手指藏进手心，就像将目光藏向远处。
　　“我也不是在解释。我没想过你会……回不来。”他虚弱地回答。
　　“那也一定有人和你的想法一样。”
　　“……你不打算毁灭世界，是吗？”罗斯能读出对方的目的，“你想告诉我，一定也有人是无辜的，这个世界不是非要毁灭。但是，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世界也会毁灭。我们只是在毁灭前……我也不知道我们算是在做什么。旅行吗？”
　　“好主意。”尼古拉拍拍他的肩，“那我们就旅行吧。在世界真的毁灭之前，让我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我们两个一起长大的那个世界。”
　　“你比我大。”
　　“人不是在成为大人后，就‘不再成长’了。”尼古拉语气平淡，“人会不断地变化，被塑造，也塑造别人。人其实一生都在成长，如果你认为我影响了你，那你一定也在影响我。”
　　他影响尼古拉？
　　……他？
　　罗斯感到一种荒谬的可笑。他回过头，看向尼古拉的眼睛，又立刻移开。
　　“……不会。我只是你生命里的插曲之一，就算要影响，也轮不到我。”
　　“那为什么，现在只有你在这？只有你想找到我、想确认我的生死——或是陪我去死。”
　　罗斯开始踢脚下的地面。他有一千句话想说，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沉默。
　　“你为什么……如此笃定，我不喜欢你？”尼古拉继续问，声音很轻。
　　“之前有一件事……你很生我的气。”
　　“那不代表我不喜欢。”
　　“那也不代表你喜欢。你没有喜欢我的理由——如果不是那件事，你甚至没有注意我的理由。我说过了……你会把很多东西扛在肩头，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你帮过的很多人里，我只是‘其中之一’。”
　　尼古拉抬起手。风穿过废墟，从他的指缝间溜走。
　　“这也只是很多风中的一缕，但它吹过了我。你只是一个人，但当我睁眼时，我看到的是你。”
　　“……那只是你记忆不清，对我产生的依赖吧。”
　　尼古拉轻柔地笑起来。他缓慢迈步向前，每一步都踩在大地，风却把他的长发拉起，让他显得随时会升入高空。
　　“罗斯，”他说，“我不清楚我是怎样的人。但我想，我不会犹豫，也不会自欺欺人。我喜欢我看到的这个世界，即使它如此破败——我也没有防备你，即使我们分属黑白。”
　　光从他发稍垂落。
　　他看起来和很久前站在城墙上时如出一辙。没有什么能让他动摇，他比风更轻盈，却又比废墟更坚实。
　　“我相信我自己的心，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不讨厌你，罗斯，我享受和你这样相处。”
　　罗斯只觉得有什么堵在喉咙里。
　　他死死皱着眉注视对方，触到近乎黑色的棕黄虹膜。
　　“不能告诉我吗？你到底做了什么，你用什么换取你的光明，又用什么背叛我？”
　　那样旅途就到此为止了，罗斯想。
　　但他不能反抗。
　　当尼古拉这样注视他，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撼动这个人。
　　“那只是个……很无聊的故事。如果你享受现在，那何必让它影响我们？”
　　“因为我讨厌什么都不懂。”尼古拉轻易击破他微弱的反抗，“告诉我，罗斯。我会判断它的性质，我也会判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