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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夜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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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数着尼古拉的呼吸。
他曾很擅长这样数。吸气、呼气、声音短暂地消失、再一次吸气。
尼古拉的呼吸总是悠长平稳,入睡时,呼吸会变得稍微浅一点,但依旧规律。如果他们在野营,那这规律会在某一刻忽然断掉,尼古拉会起身和值夜班的人换班。
他们晚上一般是三班倒。尼古拉总会负责中间的那一段——他会先睡一段,硬是把自己拉起来,再睡一段,然后精神满满地迎接第二天。
第一次野营的第二天,罗斯就自告奋勇地跟着尼古拉值班,然后发现,这一班之前只有尼古拉一个人。
“这样就是很辛苦啊……”尼古拉坐在帐篷边,对他苦笑,“何必呢。”
“您不困吗?那我也不困。”罗斯别过头,不肯看他。
营地里的火光映在他们两个身上。罗斯的脸被烤得发烫,他往后缩了缩,希望尼古拉别太在意这话语里的不服输。
“我不是不困啊,”尼古拉慢条斯理道,“只是我身为团长,总是该做些其他人不愿做的事。”
“团长不是更该指挥手下人做吗!”
尼古拉就笑。有时候,罗斯甚至会讨厌他这样笑:就像罗斯只是个小孩子,听不懂大人说话也是正常的,大人只会这样发笑。
罗斯确实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
尼古拉倒也不算完全的大人。那时候他二十六岁,作为领袖确实是有点年轻了。但人们常常忘记他的年纪,当他在火堆边伸直腿,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所以我是团长,你不是”,罗斯就只记得他是这骑士团的团长。
“那我也能。”
“你想接任团长吗?”
“没准呢。”
“不服输的小鬼,”尼古拉摇摇头,“不是什么好差事。‘负起责任’可不像你想的那么轻松,只需要熬个夜。”
但你就是很轻松,罗斯想。你可以,我也可以——被光明神厌弃的一个可以,那另一个也可以。
他抬起头,注视尼古拉的侧脸。
而更多时候,他注视的不是侧脸,是背影。
就像现在,他躺在床上,看着尼古拉的后背。
他们此时身处一间卧室。这里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他清理了植物,放个光魔法净化,就把这里改造成了临时房间。他们把原本的双人床分开,躺在房间两边,就像真的担心睡着后会发生什么似的。
尼古拉稍微蜷着身,用暗元素凝聚成被子。随着魔法的主人入睡,魔法也在逐渐散去,看起来,只能勉强撑到天亮——倒也够用。
罗斯干脆没盖被子,披着自己的外套,用魔法给自己保温。他数尼古拉的呼吸,确认对方已经睡着,便爬起身,坐在床边发呆。
现在是第一班岗的时间。天色刚暗,不是野兽最活跃的时候,但一些黑暗法师已经开始行动。不过,那是黑暗蔓延开之前的事了——真正的黑暗并未因他们选择成为黑暗法师而赦免他们。侵蚀与死亡一视同仁地降临,最终,还存在的“黑暗法师”只剩下源头的那一个,之前所有都只会被归类为“投身黑暗的疯子”,而不再被称为“黑暗法师”。
他又看了一眼尼古拉。
那一个死去,而尼古拉成为了新的黑暗法师。本不该如此,在有记录的历史里,所有黑暗爆发都终结于黑暗法师的死亡。那些法师总会倒在骑士的光刃或教廷的法术下,然后黑暗重新没入大地,等待下一次爆发。
这一次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同。
在黑暗里,他依旧能看到远方的灰色晶体墙。这是它第一次出现,也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也许之前的所有黑暗爆发都只是一种提醒,但人们从不去探究根源,就这么白白错失时机。
罗斯苦笑,就像曾经的尼古拉在火堆边苦笑。当他意识到他们有多像,他的笑容消失了。
“……怎么不睡?”尼古拉忽然问。
“半夜有魔物摸进来,我们可就不用醒了。别担心,后半夜我叫你,你先睡吧。”
尼古拉一声不吭,只听到那边细碎的响声。很快,响声靠过来:尼古拉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不知为何,此时,他们两个的手都很凉。
“你冷了?”罗斯看看窗外,“我去给你找被子。”
“别闹了,上哪找去。”尼古拉顺手揉他的头发,“你就不能开个长效的光魔法驱散一下?”
“……把你也给一起驱散?”罗斯没躲,但用力偏着头,试图表达不满,“你就这么喜欢把人当小孩子?”
尼古拉愣了愣。
他上下打量罗斯:二十五岁的罗斯。
“喔……倒也确实不是小孩子了。”
“你刚发现吗?”
尼古拉严肃地点头。他确实下意识觉得罗斯是个孩子,直到此时,对方甩开他的手,叹息道:“那你还和我谈什么共度良宵。”
“因为在我脑袋里,你是个……成年的孩子。”
罗斯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也是凉的,罗斯的体温却恢复了。光魔法在这方面总是效果卓群。
“你和很多人共度过吗……?”
“我不记得啊。”尼古拉理直气壮。
罗斯皱眉盯了他一会,摇头:“我确定你没时间。”
“你是我的跟踪狂吗……”
“是,”罗斯浅笑,“我就是那个所有人都抱怨的、占了你太多时间的小鬼。”
“你吃定我了?”
“那时候还没有。……别想太多,”声音又低下去,变得轻软,“我不会独占你。我怎么独占你?我遇到你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你的绝大多数人生。你不认识我的时间远超过你认识我之后的。”
“那我应该也一样吧?”
罗斯愣了愣。
也是。他十五岁认识尼古拉,现在二十五岁。考虑到尼古拉后五年都在失踪,他们确实没认识那么久。
……可十五到二十岁,多重要的五年啊。
“我不一样。我的人生是在遇到你之后才有了意义。”
他轻柔却笃定:这不是情话,只是最基础的事实。
“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救命恩人。老师、养父、上司、主人,随便你用什么词。唯一的亲人,纯粹的救主,我这辈子能信仰的唯一一个神——”
他小声呛咳,因吐出了对光明神不敬的言辞。
所有人说出这种话时都会咳嗽。教会说这是神威,但也有人悄悄说,因为所有人都被教导,这时候要咳嗽。
无所谓。他真的已经无所谓光明神是真是假。
他转向尼古拉,对上暗夜里漆黑的眼睛。
“神不该是个活物,”尼古拉语气镇定,“我只是个人。”
“那你就当,我信仰的是我们之间的回忆。”罗斯也不打算对回忆和现实做出区分。
“抱歉,”尼古拉忽然说,“我忘了你,你一定很难过。”
罗斯耸肩。
“不难过。你要是没忘了我,我们可不会这么和平地相处。”
你做了什么?尼古拉没再追问,因为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询问:罗斯的话语与他的现状有些矛盾,比如是否被光明神青睐,又比如,救人的是黑暗,而被救的是光之骑士。
无论怎么看,他们之间一定有足够的分歧,也可能有一场决裂,甚至背叛。
“那很好啊。”
“……什么?”
“那很好啊,”尼古拉笑道,“我有足够的机会放下成见,重新认识你。你觉得,这一次,我们还会分道扬镳吗?”
罗斯急促地喘了口气。
别这样。他甚至不敢再看尼古拉的表情。
“我想……不会。”
“是吗?”
“嗯。”他声音干涩,胡乱地点头,“不会再有了。我……不会再有了。”
看来错在罗斯,尼古拉想。他足够敏锐,能从细节里拼凑出过往;但他又足够宽容,能轻易原谅对自己的伤害:“好。你这么说,我就信。”
“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那你觉得,这是我的弱点,还是我的长处?”
都是。尼古拉是山谷骑士团的灵魂,也正因如此,他走了,整个骑士团就不存在了。
罗斯无意识按住自己的徽章。它冰冷,坚硬,硌着他的手。
“是你的命运。”
“我可不信什么命运。”
“怎么会,”罗斯喃喃,“人的性格不就是他的命运?”
尼古拉是这样的人,所以一定会走这样一条路。就像他捡起十五岁的罗斯,他一定会走向黑暗的源头,为了杀死黑暗大法师,为了捡起这个世界。
可世界不是一个人能捡起的。
可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与他同行。
“……弱小的,从未享有权力,所以不愿负责任。强大的,又忙着勾心斗角,不肯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平安。所有人都那么忙,到头来,所有人都什么都没得到……”
他叹了口气。
而尼古拉摇头。
“总有人会站出来,”他说,“有一个人愿意,就有千万个没机会发声的人。你见过每一个人吗?你听过每一个人的声音吗?也许有很多人,只是觉得‘有人上了,自己就没必要上’。也有很多人,只是觉得‘自己太过弱小,承不起这份责任’。但当责任真的压下来——所有人,总是要上的。”
“你——”
“我有一个小问题。你点头或是摇头就行了——我之前是黑暗这一边的吗?”
很好。
不到一天。这个可怜的问题甚至没迷惑尼古拉一天。
罗斯沉闷地摇头。
“这样啊。那你不必为我难过,”他从罗斯胸口拿过徽章,戴在自己身上,全然不顾光属性的烧灼,“我现在很好。”
曾与他形影不离的山谷骑士团徽章发出光芒,试图攻击黑暗的化身。
他戳戳那枚徽章,指尖被烫得发红。
“前所未有地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