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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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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走过残破的街道。
他脑海里好像有什么在翻涌,像沸腾的海洋里浮动着死鱼。他在岸边,捞不起它们,只能看着它们逐渐溶解。
“你之前说,小时候也在这?”
“在那边。”罗斯指了一个方向,“没有围墙的小村子,比这边先一步遭遇魔兽。我是逃过来的。”
“而这边恰恰是我小时候在的地方。我们可真有缘分。”
“……因为这是你小时候在的地方,你才会在听说魔兽袭击后第一时间回到这里战斗。听着是巧合,但在你那边,这是一种必然。”罗斯跟着他向前,走过一架小桥,桥下的河流已经干涸,也许是因为水源地已经被灰色的晶体碾碎。
尼古拉扶着桥栏向下望,试图思考自己还只有桥栏高时看到的景象。对那时候的他而言,这河也许很长、很宽广,从他没去过的地方蔓延到另一个他没去过的地方,就像此时蔓生的枝条,不知首尾究竟在何处。人好像也是从一个地方延伸到另一个地方,那些早已离开的过往总会在某个时刻追上你,提醒你,你的根还在那。
罗斯用蓝色的光焰烧掉几只窥伺的虫类魔兽。
“这么想的话,我们两个,都算是底层人吧?”尼古拉察觉了魔法波动,但没有展开防御。好像他脑海深处有东西明白,罗斯不会攻击他。
“是啊。我们都是平民,都当过孤儿,都不被神宠爱,都没有魔法天赋……”罗斯喃喃道,“我们太像了。”
“你可不像没有魔法天赋。”尼古拉瞥向他的头发。
“有代价。”罗斯讽刺地笑了笑,“在我决定钻研魔法前,我们和光明神最大的关系就是每天凑在一起骂他不管事。”
“他真存在啊?”尼古拉随口道,“没准是教会编的。”
“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他存在,”罗斯又一次绕弯子回答,“但也不是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从未存在。”
“反正存不存在都不管事。”尼古拉一边说,一边走下桥,顺从直觉前进。他绕过坍塌的废墟,分辨墙壁上留下的爪痕:他好像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他能依稀看到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影,能想到魔兽冲入城镇时的哭喊与尖叫,也能猜到,这一切在世界的无数个角落同时发生。
“……我饿了。”莫名其妙地,他说。
“尝一口?”罗斯递过来一个明显带暗属性的果子,“你吃了可能不会死。”
“喂……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陪你去死呗。”罗斯笑吟吟地回答。
这不是一句玩笑,尼古拉想。他在用什么方式谈论死亡?喜悦的?轻蔑的?玩弄的?
……或者只是,考虑了太久,已经想明白的?
“你当时,为什么要找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你为什么要了解我……如果不是作为敌人?”
“你觉得呢?”
答案好像只有一个。不是作为敌人,就是作为朋友。因为曾构建过亲密的关系,才在某一刻决定去寻找。
“……不清楚啊。你找了一圈,决定去和我打架?”尼古拉无意识皱起眉,“又回到那个问题了。和我打的骑士团长真的是你吗?”
“能在这种问题上绕这么久,不像是你。”罗斯知道他缺少“现在是五年后”这个重要的拼图,但并未开口提醒,“走吧。”
“你可不像要帮我找记忆。”
“你晚一天想起来,我们就能多相处一天。”罗斯面不改色心不跳,反而是尼古拉呛了一口:“……你就是喜欢我。”
“是又怎样。”罗斯破罐子破摔。
“……没事了。”尼古拉很希望自己能找到反制这家伙的手段,可惜当一个人彻底直球时,你的任何发言都只会变成直球的调料。他在小巷里走过,慢慢前进,而罗斯注视他的背影。
“这么盯着我,可有点吓人啊。”
“我……”
罗斯没再说下去。
他熟悉尼古拉的背影。很多次——两个人都不知道多少次,他跟在尼古拉身后,前往战场,或是面对那些油嘴滑舌的贵族。他需要为尼古拉掀起宫廷的门帘,因为那些贵族都有随从,如果尼古拉自己动手,他们会露出隐晦的嘲笑。
……可就算他们努力遵守那些无聊的礼仪、假装自己是真正的贵族,迫使那些人不得不藏起笑容,本质也不会变。
他们在被嘲笑,也在被期待死亡。
“山谷骑士团直属于杜瓦尔家。这是一个已经灭亡的家族,”罗斯忽然道,“初代团长是他们册封的最后的骑士。……其他人其实没有被真正的贵族册封。‘骑士团’是我们的自称,本质上,我们是雇佣兵。”
“哦。骑士必须得由教廷或贵族册封,是吧?”
“骑士是他们的亲兵,他们要出钱的。”罗斯忍不住苦笑,“我们……我们的团长有‘杜瓦尔’的贵族头衔。初代是杜瓦尔的养子,下一代……就是和你打的那一位,是初代的‘养子’。其实从这里开始,绝大多数人就已经不承认杜瓦尔了。这是只有名头而无封地、所有团员自负盈亏的虚无贵族册封的不被认可的骑士团。”
“这都能撑下去?”尼古拉忍不住皱起眉。
“很难。”罗斯敲了敲徽章,“魔法贵得要死,我们这群人,就像平民、孤儿、流浪汉扎堆,没几个人会魔法。不过,黑暗爆发后,到处都是魔兽,反而方便补充魔法元素了。”
“黑暗还救了你们。”
“是啊。不然早解散了,毕竟养骑士太贵。……当然,有魔兽也没拖太久。”
他不说话了,垂下眼,望着尼古拉的鞋面。
黑色的、本质是暗元素的鞋面。
如果不考虑元素,此时尼古拉根本什么都没穿。
他被自己的联想呛了一口:“……我知道有些普通人也能吃的东西。跟我来吧。”
尼古拉没有做声,跟着他沿河岸前行。黑暗在某些地方会忽然稀释,作为曾有人在这里抵抗的证据。
走到一处狭窄的河床,罗斯低下头,用光当铲子,从下方挖出一块特殊的根茎。
“尝尝看?”
尼古拉也不考虑有没有毒,接过来用袖子擦擦,一口下去,有种淀粉的清甜,混着植物的苦。
“生在地下,却没被黑暗侵蚀吗?”
“有些植物适应了黑暗。在世界毁灭前,它们依旧在试图繁衍。它们变化得很快——和很多人一样快。”罗斯给自己也挖了一个,削去表皮,才往嘴里送,“但是很少,也很难培育。很多……生长在无人区。已经没人有机会培育它们了。而且,现在,就算能培育……”
没有意义。
显而易见,在远处那逐渐迫近的天幕前,一切都没有意义。
尼古拉用黑暗凝成刀,学着罗斯的样子削皮,但植物依旧无法耐受这样直接的黑暗魔法,刀锋刚碰过去,就枯萎了一大块。
罗斯切掉自己咬过的地方,把自己削好的递给对方,换过那块半枯萎的,削去黑暗,慢慢地继续吃。他吃得很小心,以免尼古拉发现问题。
——发现他其实是在沿着尼古拉的牙印,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食。
他做着很暧昧的动作,却没有任何那种心思。好像对尼古拉的情感是他的一部分,不需要多特殊地标注成“爱”或“欲”。他只是在做最平常的事。
但尼古拉大概不会理解。
他咽下块茎,又一次起身:“走吧。如果你希望,今天我们还能去别的地方。或者,你更想休息一会?”
尼古拉忽然笑起来。罗斯被他弄得一愣,转头看他,见到一双熟悉的、亮晶晶的棕黑色眼睛。
“我还以为你要邀请我共度良宵呢。”
“……我不会那么冒犯你。”
“是吗?”尼古拉摸摸下巴,“我看你对着一个牙印用尽心思,还以为你特别需要呢。”
“看到了也别说出来啊!”
尼古拉笑着起身,戳戳他涨红的耳朵:“好吧,好吧……我只是觉得,和一个喜欢我的人独处,却什么都不让对方做,有点残忍。既然你觉得无所谓,那就算了。”
罗斯抿了抿唇。
好问题。他甚至说不好自己想不想要,就像刚说过的,那情感是他的一部分,不需要标注——也不会标注。
如果尼古拉想,他不会拒绝。如果尼古拉无意,他也并不觉得需要忍耐。
他只是觉得——
“请不要勉强。你不欠我什么,也不需要给我什么报偿。如果你喜欢我,那很好;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和你演什么哭哭啼啼的戏。”
遍布植物的地方,风总是很轻微。那微风足以托起罗斯的声音,如同托起一片云。
“喜欢你是我的事。我不在乎你是否回应,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并无可能。”
尼古拉的嘴角向下撇了撇。
“凭什么?”
“嗯……”
罗斯笑了。
“凭我们都是被光明神厌弃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