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绝》霁风朗月

49、棋子

　　是夜，如水的凉意丝丝渗入皮肤，纾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面色淡然间带着些许冷漠，跟在花弄影身后来到一处僻静之所。

　　门扉一开，房中已摆放了清酒小菜，花弄影心中轻叹了口气，对着纾月说道：“月儿，你且稍等，公子他……。”

　　“不送。”

　　纾月说完，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下，素手一执酒壶便给自己倒满了一杯清酒，目光一丝一毫都未曾看向花弄影。

　　花弄影抿抿唇，欲言又止，心里有些酸楚，终还是将门带上，转身离去。

　　一杯接一杯，纾月仿佛没有了感觉，将酒当水一般地不停喝下去，心中想着的是再次入宫她该如何将花解语神不知鬼不觉地偷送出宫，想的是她该如何伪装成一个瘸子而不会引起太子的怀疑，想的是她该如何在太子妃的敌视中杀出重围，想的是。。。。。

　　唯独的，此时此刻她不曾，也不愿，更不敢去想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因为他们之间原本单纯的情意早已变得复杂，仿佛本来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不知从何时起早已缠满了纵横交错的丑陋藤蔓，在树干上刻上伤疤，还禁锢着枝叶的生长，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害怕！怕自己的心会再次不合时宜地难以自控！

　　唯一能做的是任这些藤蔓肆意地蔓延，当这棵树枯死之时，便是她解脱之日。

　　忽觉身后凉风一缕，纾月举杯的手停滞在了唇边，红唇上甚至还挂着一滴酒水，饱满欲滴，而她却不急着咽下，因为她知道，他来了！

　　荣昱敬一撩衣摆在纾月面前坐下，二人相对而望，纾月目光空洞地继续着方才的动作，一仰首将酒水饮尽，随即又执起酒壶准备倒满。

　　半空中她的手却被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白净如玉，肌肤下的脉搏有力地跳动，仿佛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让人打心底里坚信，这样一双手绝对能够翻手成云覆手雨，拿捏无数人的命运。

　　荣昱敬握着纾月的手，就着酒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

　　纾月忽然觉得心中一股怨气从心口那处冲上头来，冲着面上发热不算，连带着掌心也感受到一阵潮热，猛然间她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把手挣脱开来。

　　“月儿。”荣昱敬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要与我如此生分吗？”

　　“公子所言，月儿不懂，你我本就是主仆，何来熟稔生分？！”纾月顿了顿，又打断荣昱敬准备出口的话，硬声问道：“此番入宫公子如何计划，月儿听命便是。”

　　见荣昱敬不言语，纾月又道：“拖沓至今无多少进展，别说是公子和那位，”她比了个四的手势，继续说道：“即便是月儿自己也是心急如焚，眼见情势越发难以控制，公子还是早作打算的好。”纾月言语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嘲讽之意，她说着说着便有种一吐为快的冲动，尤其是看着荣昱敬越来越深沉的面色，打心底里涌上一股报复的快感，她越发说得起劲。

　　“先是荣家在京城的暗桩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连根拔除，再是小姐的死，谜团难解，如今公子又被那位算计上了，往后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能，公子不如挥刀断臂。”她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荣昱敬见状眼中寒芒更甚，纾月却恍如不知，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如此还能自保，否则恕月儿直言不讳，漩涡之中，荣家便是再如何家大业大，也难保不会一朝尽毁。这些时日在太子殿下身边越久，月儿越是看得透彻，那位的打算势必将会落空，王皇后之前能下狠手将刺杀案的细微末节全部斩除，萧贵妃却没这份魄力，枉她盘踞宫中多年，仍不能拔除郑氏的党羽，谁高谁低早已分晓。那日若不是机缘巧合，如今躺在床上九死一生的就是我，我那可怜的小妹也不用受这无妄之灾！”

　　“啪！”

　　荣昱敬捏碎了掌中酒杯，俊容铁青，眼底更是冰寒一片。

　　“够了！”

　　纾月却不想停，“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自从我被送入宫中的那日起，便已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不管是那位成功也好，还是太子登基也罢，月儿的下场不会再有二般。这些事情，打从我进宫起便已明白，以前不曾有怨言，今后也更不会有，公子大可不必担心……”

　　清脆的掌声响起，纾月的声音戛然而止，房中顿成静室。

　　荣昱敬的手掌还保持在空中的姿势，而纾月摸了摸自己的脸，凝视着指尖的一抹血红，嗤笑一声，突然探出粉红的小舌头一点一点地将嘴角的裂口迸出的血丝舔进嘴里，方才继续刚才的话头接着说完：“这些话今天不说，往后只怕是没机会当着你的面亲口说出了。”

　　荣昱敬冷冷说道：“有些话我看你还是不说的好！你以为我一定会把你再送进宫么？今晚我本来就想告诉你，绯月不必费心思弄出来了，就让她在宫里昏睡着好了，我倒要看看太子对你到底有多上心。”说到“上心”二字，荣昱敬忽觉心口一阵刺痛，吐字便有些咬牙切齿。

　　纾月却好似早已料到一般平静，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荣昱敬，说道：“如此甚好，我也想看看蔺云叡到底对我有几分真心。”

　　“你今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激怒我？”

　　纾月冷哼，“我不明白‘激怒’二字从何而来，我只是实话实说。”

　　“月儿，你激怒我，自己又何尝好受？！”荣昱敬冰冷的语气与纾月并无不同，虽然话中似有情意，但森冷的意味却更浓郁，纾月忽然觉得身上寒意渐生。

　　荣昱敬又道：“你自己恐怕尚未察觉，你只要一生气便会不自觉地以‘我’自称。今日说的这些话，更是满篇怨怼，如何让我信服你从无怨言。这样的你，送进宫中只会坏了我的大事，从今往后你便待在我身边，不要再做他想。”

　　说罢，再不给纾月开口的机会，荣昱敬转身出了房门。

　　门户大开，一阵风卷进房中熄灭了桌上的烛火，一瞬间房中暗了下来，仿佛身边唯一的光明和热度也随着荣昱敬的离去而丧失，纾月这时才觉着身上的力气也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她缓缓坐下，忽觉寒意沁入心脾，便赶忙口对口将酒壶中的酒大口喝了个干净。

　　酒意蒸腾，她摇摇晃晃走向房中唯一的一张床铺，倒头便睡了下去。

　　她睡着后，有人走进房中将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吹灭剩下的烛火，退出房去。

　　那人走后，纾月却突然睁开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屋里无边的黑暗，心下一片酸涩。

　　那人离开房间一路来到另一间屋子，敲门进入，跪在地上默默听候主子的发落。

　　“传话宫中，即日起计划更改，纾月不再入宫。”

　　“是。”花弄影伏在地上不敢多言，也不敢起身，因为她感觉自己的主子还有话要说。

　　半晌头顶才传来荣昱敬的声音：“为何还不退下？”

　　花弄影吃了一惊，这才诺诺退下。

　　待她走后，荣昱敬冷哼一声，“一个一个全都喜欢自以为是。”

　　连夜送出消息后花弄影呆坐在房中，她想不明白为何才一盏茶的功夫，公子竟然改变了主意，而且这个改变似乎并不是往好的方向发展。自己的主子，她从未看懂过，如今，她更加不懂了。

　　也许，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公子的人，只有自己的妹妹了。

　　但是纾月……如今也变得越发难以捉摸。

　　正想着心事，忽听有人敲门，打开门来，原来是一名手下报告说漠南二皇子耶律逐风来艺馆了。

　　花弄影调整好心神，熟门熟路地来到为耶律逐风留好的包间，在那里耶律逐风早已就着琴声和歌舞自斟自酌开来，今日他是独自前来，一个随从都没有带。

　　见花弄影翩翩而至，耶律逐风咧嘴一笑，露出八颗大牙，举杯说道：“你可是来晚了！”

　　花弄影掩面轻笑，“殿下今日兴致可好，夜半单身而至，弄影方才已然睡下，听闻殿下来了，这才起身，累得殿下久等，弄影自罚三杯先干为敬。”说罢，刷刷刷喝干面前三杯水酒，酒气上腾，映得面上飞起两团红霞，恍若芙蓉花开。

　　耶律逐风看得有些呆了，喃喃说道：“不知为何，总觉得你今日仿佛比平时更动人几分。”

　　花弄影轻笑出声，“殿下醉了。”

　　“我没醉，我没醉。”耶律逐风摆摆手，一双俊目半开半阖，“我方才在四王爷府上喝了几杯，仍然觉得不尽兴，想到你这儿来个一醉方休。”

　　花弄影心中一跳，却不动声色地娇笑着问道：“哦，那不知殿下打算如何一醉？”

　　耶律逐风来了兴致，“这醉酒还有讲究？”

　　“那是自然。酒乃杯中物，独酌无亲是一醉，对饮成欢亦是一醉，醉卧花间更是极乐，却不知殿下打算如何一醉？”

　　耶律逐风哈哈大笑，“好好好，被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只觉得痒得很，今日本皇子要来个醉卧花间吧。”

　　花弄影不改面上笑容，低声传话，不一会儿房中众美人鱼贯而入，抱琴的抱琴，歌舞的歌舞，更有数美人将耶律逐风团团围住，这个举杯，那个哺酒，玩得不亦乐乎。

　　花弄影刚准备离开，却不料衣裙被人捏住，她回首一看，耶律逐风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二人相距不足半尺，鼻息相闻。

　　“我要醉卧花间，但更想与你对饮成欢。”说罢，耶律逐风手一使劲，花弄影只觉得眼一花，天旋地转中她便被耶律逐风抱了个满怀，再回过神来，唇边已然抵上一杯烈酒，花弄影刚想开口，耶律逐风却趁势将酒灌入她口中，倒将她呛了个正着。

　　看着眼前美人被酒呛得满面通红，耶律逐风哈哈大笑，顺势在她耳边偷了个香，花弄影却愣了一愣，因为耶律逐风偷香之余更是在她耳边留下了一句话。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耶律逐风，耶律逐风却不看她，这边又搂过一个美人，一低头将美人口中衔着的枣儿咽入腹中。

　　花弄影思忖片刻，很快便有所决定，她起身离席，耶律逐风也不挽留，而是看着她的背影，方才还醉意甚浓的俊目中如今一片清明。

　　“他真的这样说？”

　　荣昱敬听完花弄影的禀报，沉思着问她。花弄影点点头，“属下不敢谎报。”

　　荣昱敬点点头，指尖轻敲桌面半晌，这个漠南二皇子还算有点意思。

　　“那我就见上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