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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间(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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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这是皂角,用来洗发,可以让头发乌黑油亮。”何梦色耐心回答,一边往卢儿身上打水。
卢儿蹲在木盆里,东张西望。
木盆颇大,水直浸到他腰间。卢儿十分欢喜,用手掌拍着水玩,水花溅出来,湿了何梦色一身,身上黛青色的布衣沾了水,转成深色,他也不以为忤。
“那是什么?”卢儿好奇地问。
何梦色回首:“呵,那是千手千眼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像,在藏经阁是没有的……你不认识?”
卢儿眼珠滴溜溜一转:“不认识。”
“我本以为,你既然是妖炼化,应该认得佛的。”何梦色低声说。
卢儿扳起手指头:“哪,我第一个认识的,是我师傅大香炉。然后是济方老和尚,你,那个用扫帚打我的凶和尚,那个用眼睛瞪我的坏和尚……”手指扳到末一个,“没有了。”
何梦色叹气:“没有了?”
“嗯。”卢儿点头。
何梦色心内萧瑟。
念佛多年,不识佛面,今儿个认识了个小妖,这小妖也不认识佛。
他再不说话,自顾自帮卢儿搓洗着身体。
卢儿身上沾了不少浮萍和扫帚的污垢,一路搓下去,污垢不见了,皮肤却是雪一样的白。
除去他是香炉化成的一点,卢儿真是个玉雕粉琢般孩儿。
何梦色心内,有淡淡的欢喜。
和他一直相伴的,除了寺内僧人,就只有经书而已。
现在这个孩子,无论是不是妖,那亮晶晶眼内流露出的赤子的恋慕,对他来说,是极温暖和珍贵的。
何梦色忽然想到一事,问卢儿:
“我们进藏经阁的时候,你又为何要袭击我?”
卢儿睁大眼睛:“没有哇!”
“没有?”
“我今日才可以自由幻化,一见到你来,特别高兴,所以想和你打个招呼啊!”卢儿委屈得什么似的,“结果你用那臭臭的网兜罩我,那个拾慧,还用扫帚打我!”
何梦色想起那香炉在天上乱飞,又猛撞木门的情景,暗自乍舌。
这样的打招呼方式,被他撞上,不死也丢半条命。
“以后不可以这样了哦!”何梦色对卢儿温言,“人类之间,打招呼都是很温和的。”
卢儿似懂非懂点头。
何梦色又想起一事,不由头疼。
他们三个遇到卢儿,算是卢儿的幸运吧。
他自己是不怎么在乎人魔之别的,也许看多了佛经,已经不太理会俗世观点。
拾眸虽然秉性凉薄,好在从不故意生事,而且对香炉化妖一事,似乎全然不惊异。(从这一点来说,拾眸实在是个怪胎……)
拾慧傻愣愣的,也没有多大敌意样子。
但卢儿若被外面的人知道了呢?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许宅有个婢女发了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狐仙,结果被许黎请了道士,泼了一脸狗血,又在柴房绑了三天,人虽然清醒了,却受惊过度,不多久,生病死了。
人被妖附体(还不知道是不是真个附体了)尚且被如此对待,何况卢儿是只货真价实的妖?
何梦色想到这里,低头对卢儿说:“卢儿,答应我一事。”
“什么事?”
“别人问起,千万不能说你是香炉变的。”何梦色沉吟,“就说……唔,就说你是孤儿,走到信相寺来。”
卢儿抓头:“这是不是拾眸哥哥说的,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何梦色头疼。
佛家教人不打诳语,他怎么能在这小香炉怪第一天修炼成人形,就教他说谎话?!
但是不说谎,如何过得了身份这一关?
他正在思索这事,卢儿又兴致勃勃抓住他衣襟,看到一物,一把抓住:“这是什么?”
他抓住的,却是何梦色颈上用红绳串着的一个小小玉像。
观音像。
民间小儿带观音像,最俗不过,而用红绳串着的,却多半是庙里求来,请僧人开过光的。玉质多半粗糙不堪,更有甚者是用看起来像玉的石头打磨,专门用来哄骗无知妇孺。
何梦色颈中这观音像也是如此。
刀工极差,观音歪歪斜斜,玉质又不通透,根本就是一片绿色石片。
但何梦色看到卢儿抓着,却立刻变了脸色,劈手夺过:“这个不能碰!”
卢儿被吓一跳。他刚才无论问梦色什么,梦色都是好声好气耐心回答,却忽然变了色。
当下卢儿惊在水里,连哭都忘了哭。
何梦色也觉得自己语气凶了,连忙哄他:“别怕,我不是凶你。”
又解释:“这是家慈唯一遗物,我害怕丢失,平时都很宝贵的。”
念兹在兹,贴身戴着,从未离身片刻。
何梦色甚至还记得这玉片的来历,虽然他当时那么幼小,不太可能记得。
因此他常常怀疑,自己的这段记忆,是想象中得来。
为了怀念母亲。
那一日,二月初二。
民间有谚语: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大家都去踏青赶庙会,而后到寺里上香,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神佛真是无奈,又要保人阖家平安,又要保人风调雨顺,又要保人升官发财。
神佛也真清闲,受了香油,以上种种,一样都不做。
那一日何娘从许家出来,一顶小小软轿到了山脚,却不愿坐轿子上山,只抱了还不怎么会走路的梦色,一步一拜的到山顶寺庙去。
山路崎岖难行,手里又抱着个孩子,何娘到了寺中时候,已极辛劳,几乎晕厥。
但她还是虔诚地拜了四殿菩萨,十八罗汉,最后是千手千眼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梦色记得她跪着,闭目,喃喃地说:“大慈大悲,大智大慧,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儿梦色一生平安,勿堕情劫。”
说完,“叮”的一声,一根镏金嵌玉的簪子被放在功德箱内。
下山之前,何娘帮梦色求了这个据说有高僧开过光的观音像,用红绳小心翼翼系在梦色脖子上。
梦色一直在想,这究竟是自己的想象还是自己的记忆。
自己还那么幼小,话都不太会说,路都不太会走,只会扑在人怀里用糯软软的声音叫“姆妈”,怎么可能记得母亲在佛前说的,那么深奥的话呢?
但胸口的观音像却是真真切切的。
那仿佛也是,他此生被爱过的,唯一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