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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笑徒然当一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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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泫然,我已移情别恋,今后你……好自为之。”
鞠球滚落至脚边,谢泫然掀开盖在脸上遮阳的药谱,一脚将之踢进鞠室,“无聊透顶。”
不知是说这番深情剖白,还是百无聊赖的春日午后。
月鸿看着谢泫然被余晖勾勒出来的轮廓,造化神秀俱钟于这眉目转合之间,却一丝波动也未生出。眼见激将法行不通,月鸿顿作悲情之态,“昨日媒婆又来说亲,言道那隔壁村小花亦钟情于我,眼下我已成为谷中十里八村最为炙手可热的少年郎,真是好生苦恼哇……”
谢泫然对这“内忧外患”浑然不觉,走入凉亭,斟满茶水,随口道:“可喜可贺。”
月鸿顿时无语凝噎,扭头眺望亭阁远处薄红微碧的春景,眼眶微微发红。
“那是你新相好?”
月鸿伤情不过片刻,但抵不过好奇心,破功道:“谁?”
二人说话间,张墨正引着一红衣男子远远近来,月鸿将面上的悲伤收拾得一干二净,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哟,谷里来新人了?”
张墨已逾天命之年,谷内管事二十载,隔着花圃朝亭内那俩泼皮道:“山外头来的小孩儿,前来拜谒谷主,明日便走。”
红衣男子看模样较他们大上些许,左颊戴着银色面具,亭子位于左拐弯的岔路口,此时未遮的右颊恰好面着他们,极是俊秀阴柔,漂亮的唇角微微一勾,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男子抬眼,恰好与谢泫然四目相对,错愕了一瞬。
月鸿细细打量自己的新“相好”,“嘁”地一声:“女气。”
那男子闻言挑眉,却是不以为意,又瞟了谢泫然一眼。
月鸿不悦道:“你老看他作甚?”
张大爷怒道:“滚去吃饭!谁教你如此待客,诗书礼义都看狗肚子里去了!”
男子莞尔道:“无妨,两位小公子甚是可爱,不知……”
张墨一整下摆,捋着胡须笑道:“正是我家谷主的爱子与爱徒。”
“原来如此,风采均不输月谷主当年啊。”
此番马屁拍得甚合心意,张墨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确有我家谷主当年风姿,少侠这边请……”
红衣男子随张墨远去,回首笑着朝谢泫然眨了眨眼睛。
谢泫然放下笔墨,借着月色将信纸折叠放入早已备妥的信封中,压在砚下。他斜挎上挎包:“咳呃……”,觉得有点勒,调整了一下带子。
扫视一圈,谢泫然有些留恋地转头,余光瞥见被随手扔在书桌上的月鸿今日方送来的人皮面具,想了想打开包,将一沓人皮面具硬塞了进去。
夜半山谷中十分清净,谢泫然行至后山,万仞绝壁下有一片桃花林,桃花树下有两樽无名无姓的衣冠冢。
这是他父母的衣冠冢。
他跪在碑前,磕下三个响头,一滴泪水洇入泥土之中。
他没有七岁前的记忆,不记得父母的音容笑貌乃至名讳,但是每每行至冢前,都心痛难抑,流泪似乎成为一种条件反射。
七岁那年前尘与后因的记忆接壤光怪陆离,他只隐约记得一些片段。
断断续续的高烧,不分昼夜的时间流逝,唯一清晰的是一双瞳仁漆黑的凤眼,眼尾长而迤逦,以及眼角下缀有的一颗浅褐色的泪痣。他高烧中醒来,前尘俱忘,唯余娘亲留给他的一枚戒指与两座无名无姓的衣冠冢,昭示着他的来处。
师父告诉他:“你名谢泫然。”关于他的身世,只只字不提。
从此谢泫然师拜月长眠,一晃十年而过。
今夜,他决定离开,独自去寻找自己的身世。
谢泫然深吸一口气,站立起身,忽然心念一动,将自小系着的戒指自颈上取下,戴于食指之上。月色下,镶鸽血红的银戒衬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契合无比。
谢泫然眼眶微红,似于这静谧穹宇下,月色温柔,星河闪耀,觅得一丝安慰。
“咚!”
绝壁底下传来巨响,谢泫然未舒的一口气卡在喉咙,被吓得岔了气。
谢泫然往崖底下一瞅,嘴角一抽,“又掉下来一个。”
他趋步上前,查视坠落悬崖的倒霉蛋的体息,悬崖下月光遮蔽,伸手不见五指,夜色沉沉难见此人面容,但手□□温烫的惊人。
“梦回合欢散?”谢泫然心下惊讶。此毒先会致人昏厥,再起□□效,由于□□效发得极慢,往往被下药者尚未动情,下药者已经等得困倦,因此十分鸡肋。但此药胜在丝丝入扣,使中毒人四肢乏力化作一汪春水,以为发生的一切欢情事俱是春梦一场。
梦中跳崖,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真乃贞洁烈妇……夫。平胸,是个男的?
谢泫然眉心微微一蹙表示诧异,替这倒霉蛋解了余毒,心知天明后此人将被谷中接济,便继续潜入夜色,向前途机关百丈瘴毒十里崎岖一世间而去。
春光正好,月鸿却为情所伤,在谷中溜溜达达,只觉天地之大,此心无寄。
长风过林,如雨落英中,他肩头停了一朵桃花,伤春悲秋地叹了一口气。
“啊!”绝壁底下传来头痛欲裂的抽气声。
月鸿尚未叹完的一口气哽在喉头,被吓一大跳。
月鸿凑近一瞅,太阳穴突突地跳,“又掉下来一个。”
“咦?皮相不错。”
山中不知岁月,由少及长,除武学外,谢泫然精习岐黄之术,月鸿精习易容之术。当下视见太子这金玉皮囊,又寻思再做张面具来戏耍,毕竟行走江湖,脸多人不怪。
倒霉太子经烈日曝晒数个时辰,终于醒来,一副犹在梦中的形容。
月鸿只觉来了个傻的,谷中人对于悬崖上掉人这事早已见怪不怪,将人安顿了下来。
月鸿无意留心这倒霉蛋的后况,溜溜达达回房,又捣鼓出一张新面具。算是寻到借口,拿了面具去见谢泫然。他自小做的面具,几乎全送给了谢泫然。送的时候送的是情谊,自己要用的时候再借,借的时候活络的更是情谊。
这般亲密无间,不分你我,月鸿嘿嘿一笑,不无自得地心想。
“然然?”月鸿杵门口喊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不在……去哪儿了?”月鸿压着眉绕谷寻了一圈,四处皆不见谢泫然踪影,心下惊恐。最后哆嗦着手推开谢泫然房门,发现了砚下压着的离别信,宛如晴天霹雳,当场石化碎裂。
师父、师娘、小师哥:
东风解冻,丽日舒和。
时光倥偬,山中不知岁月,于师父师娘的照拂下,十年转瞬即逝,不见烦忧。岁前,师父言我剑法已有大成,思别期将至。
此番离去,是为探寻此身之身世,我隐约明白师父不言之苦衷,泫然亦不勉强,但我已长大成人,自信有面对真相的勇气。
天地一穹庐,既为世间沧海一粟,我终须明白自己命归何处。
待尘间事了,必将踏马而归。
书短意长,不尽欲言,勿念,春安。
泫然敬上
话说这三笑谷。
有缘千里来相会,三笑徒然当一痴。
三笑谷一名出自谷主夫人之手,此名稍有些门道。
三笑谷莅临于高崖之下,潜伏于深谷之中,仰目断情崖,垂首埋骨地。无数英雄穷途末路,无数佳人看透红尘,俱跑到这断情崖上纵身一跳,以求前缘断尽,粉身碎骨,既风骚又体面。
久之,月鸿他爹在他娘的支使下,搭了个草垛,垫了层锦被,支了个牛皮架子,层层把关,以确保这群浪人痴人在自诩历尽尘缘纵身一跃哭爹喊娘劫后余生等过程后全须全尾,依旧活蹦乱跳地继续造作。
这下可热闹,不光有绝世高手绝地重生看破红尘不入江湖、倾世美人存世依旧断舍嗔痴醉心桃源,更有那不世出的神医、身世扑朔的遗婴、齐齐殉情熟料得偿所愿的亡命眷侣……前朝遗孤倒不知道有没有,反正这来了个当朝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