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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伊丽莎白·怀特回忆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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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zabeth, White. (1973). Personal Memories of Elizabeth.D.White. San Francisco:TIST(伊丽莎白·怀特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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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那聚光灯之外的……
……再也没人对小岛原本的名字感兴趣。
文森特·梵高的画在他死后才拍出天价,那座小岛也是在彻底消失后才被人熟知。为着不幸随岛屿沉入海底的“亚特兰蒂斯”遗迹,人们给那座岛起了些符合文化界审美的代号,管它叫“大西国一角的定格”之类。而我要说的是,科考船在1897年底抵达那座被当地人称作阿斯忒里亚的小岛时,它完全是“无名”的,当地人也没有兴趣回答我们对岛屿历史的疑问——并不是他们的错,那时他们又如何有时间顾及这些呢?
整个1897年,基督教世界和□□世界都没有对小岛的命运显示出一丝一毫的关心。那一年,克里特岛的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吸引了整个爱琴海畔乃至整个世界的目光,不止是希腊人和土耳其人,英法俄意都想抓住“赛点”占些便宜。可是,战争或是和平都和那座报纸都难得送到的小岛没有关系,它不出产任何值得一提的资源,也无法提供人力或是财力。
连年累月的厮杀毁掉了它的生机,严重破坏了岛上的人口结构,土耳其人和希腊人毗邻而居却彼此敌视,两区之间的交流靠一架脆弱的缆车维系。它已经无力给予什么,只能悲惨地裸露着伤口渴望援助。然而,它的规模太小,那些悲剧在宏观视角下不值一提,连博得媒体的偶然一瞥,获得基本的人道主义援助都不够格。
脸色黑青的患者在石板街旁呕吐着,病情严重者不过数小时便会脱水而亡,死者形容枯槁,面目全非……疾病爆发毫无预兆,居民无力理解现状,转而向神明乞怜……
走访全岛,未发现任何持有行医资格或是接受过现代医学教育的医护人员……
患者呕吐物中检出大量阿刻洛伊得斯菌……被称为“海神之子”的巫医群体说服患者挥舞橄榄枝条,辅以服用橄榄油,意料之中的毫无效果。(注:他们的做法并非全无可取之处,研究所成员到达前,或许是基于应对其他传染病的经验,‘海神之子’们指挥岛民集中隔离了患者)
集中隔离对多种传染病有效,面对阿刻洛伊得斯病却收效甚微。盖因阿刻洛伊得斯病可以通过水网传播,其病原体阿刻洛伊得斯菌可在水中存活数年。若要阻断疫病,当务之急是寻找受污染的饮用水源。
同研究所负责人多米尼克一道在地图上标注患者位置进行分析,当地居民极不理解我们的行为,从患者遗体采样更是无从谈起,工作推进极其缓慢……研究所成员试图说服居民暂且蒸馏海水饮用,提议被否决。
锁定了清真寺和希腊码头区附近的两口水井,井水样本中均检测出阿刻洛伊得斯菌,协商无果……偷偷拆除了水井摇柄……
不再有新增病例,居民对研究所的态度明显缓和。令人难过的是,他们不肯接受研究所基于病理学的解释,转而将疫病当作政治工具。希腊区和土耳其区居民互相攻击,保守者认定异教的不洁导致了疾病,“新思想”派则倾向于指控对方投毒。
恶性事件不断发生,研究所成员无能为力,我们龟缩在科考船上,如同方舟上的诺亚一家般无力地注视着舷窗外。方舟故事中的洪水代表神明的谴责,我们目睹的“洪水”却由假借神明之名互相攻讦的人心塑造。
多米尼克不肯离开小岛,冬季即将到来,他雄心勃勃,想要在岛上推行公共卫生运动,以改善居民的生活环境。我敬佩他,积极乐观的人能够鼓起勇气,将一滩烂泥的废墟理解成亟待建设的空地,胆怯如我却只能看到“看不到希望”的现状。
研究所成员召开会议,暂且停止了手头的研究,分派了新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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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意料之外的起点
(一张纸条静静躺在书页间,上面手写着一行中文批注)
(这一章节是‘样书特供’,正式出版的回忆录删除了所有有关‘寻找人鱼’的内容……)
我必须承认,三年前刚刚通过让-路易·索瓦热研究所的考试,以实习研究员的身份加入环地中海考查时。听到科考船的负责人多米尼克姓“索瓦热”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太厚道地撇了撇嘴。
“又一个老爹安排来镀金的公子哥。”我猜测着。那天是科考船从马赛港出发的日子,多米尼克在码头上第一次对研究所成员们公开讲话,他看起来太过年轻稚嫩,声音也显得中气不足,站在后排的我不得不频频踮起脚尖,试图通过口型辨别他说了什么。老实说,同意加入时长未定,内容未定的环地中海考查项目时,我满心希望带队的会是多米尼克的父亲让-路易·索瓦热,在我看来,路易的学识与声望足够为任何一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项目背书。
直到我着手撰写这本回忆录,路易的著作《实验医学的未来前景》还是医学院的重要推荐读物(我相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会继续保持)。跟着法国科学院的副主席,索邦大学的知名教授,阿刻洛伊得斯病研究领域的大拿路易作一次考查,无疑会比跟着看起来完全是个毛头小子的多米尼克更令人身心愉快。
显然,持有类似想法的不止我一人,研究员们的不满情绪在科考船驶向西西里时发展到了顶峰。那时我们质疑多米尼克为什么迟迟不肯公布明晰的研究计划,而多米尼克的回答让我们大吃一惊。
“我们的计划是,环地中海一周寻找人鱼。如果你们想要一个科学点的说法,那就是寻找一种人身鱼尾,手腕处点状分布鱼鳞的海洋生物。”
船舱内立刻炸了锅。
没有系统研习过科学发展史的人往往倾向于低估十九世纪的科技水平。或者说,人们倾向于把不甚了解的历史粗暴分为“古代”和“现代”。我的孙子利亚姆听说我年轻时出海游历过之后,万分确信我搭乘了一条挂着海盗旗的破旧木帆船,那孩子想象中的多米尼克戴着眼罩,左腿是木棍,右手是钩子,肩上还站着一只金刚鹦鹉……我也不忍心搅了他的兴致。告诉他那条科考船是铁壳且配有蒸汽机,大约只会毁灭孩子的梦想……
总而言之,研究员们听说世界顶尖的肺结核研究院的重点项目负责人居然想去抓人鱼时,他们的震惊心情和今日的读者一般无二。设想一下,若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费了大力气加入阿波罗计划项目组,却被告知目标根本不是考查而是俘虏月亮女神狄安娜……
生于十九世纪末年的我们,青年时期所掌握的知识注定无法与今日的读者相比。然而,作为读着《海底两万里》长大的一代,我们怎么可能真心去追随阿尔戈英雄和塞壬的传说?我们承认神话生物或许有原型,“人鱼”很有可能是水手们观测到儒艮后发挥想象编造的故事。但是,要一群焦灼于攻克阿刻洛伊得斯病的人全情投入去抓“人鱼”不啻为天大的笑话,几乎是瞬间,这趟万众瞩目的光辉旅程便坍缩成了黄口小儿都会摇头的骗局。
几个人当即拍起桌子,质问多米尼克寻找人鱼究竟有什么用,难道让-路易·索瓦热研究所准备改行投资畜牧业或是组建塞壬乐队?
“请大家安静。”多米尼克此时反倒从容起来,“之所以作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发言,是因为我的父亲,让-路易·索瓦热愿意以他的名誉起誓,两年前,他的确在埃及亚历山大港附近发现了一种人身鱼尾生物。他将环地中海考查的目标定为寻找人鱼,也是因为确定人鱼体内埋藏着治愈阿刻洛伊得斯病的密码。”
真相愈发晦暗不明,正如前文所述,是路易的声望将研究员们聚集在一起。无论受到了多么完备的教育,人类都很难抵挡服从权威的诱惑,更别提令我们这批研究员“受教育”的教科书上总能看到路易的名字。如果一个孩子说他看到了人鱼或是其他一些神奇生物,大人们往往觉得不过是幻想,路易“以自己的名誉起誓”却会令我们犹豫起来,也许他这么做自有深意呢?
3
“荒谬可笑……”
“让我表达得更清楚些吧,这位年轻的‘索瓦热’先生,我退出……别担心,一个训练有素的鱼叉手会比我更适合这份工作——”
“简直是浪费时间……”
“别白费口舌了,若是我们还保有一丝绅士风度,那完全是看在您父亲的份上!”
一个世纪般漫长的一天后,科考船在西西里的巴勒莫港抛锚。
那天下起了暴雨,但选择离开的半数研究员不会因天气推迟他们的计划。人们焦灼不安地提着皮箱等待渡船,他们深色的大衣和帽檐上闪烁着水光,将穿着白大褂奔走的多米尼克衬托得那样格格不入。海风过于猛烈,雨伞毫无用处,早早退回船舱的我还是湿透了衣裳。雨水一波波倾泻在舱顶,又挤入雨落管不留情面地冲刷着甲板,教人心神不宁。
我打量着这间海上实验室。
我对这个地方相当满意,从显微镜到记波器,一个初出茅庐的研究员所能想象的一切工具都能在这里找到——甚至还包括一些超出预期的东西,比如一台那个年代刚刚投入应用的X光机。为了应对海上可能的颠簸,所有器械全都配有定制的紧固件和平衡设备,即便船舱外风狂雨骤,我依然能安心地点燃一盏酒精灯。
但是,除了这些,我早已注意到这艘科考船上的设施透露着一丝古怪。确切的说,五花八门的设备中混入了一些绝对不可能被用于研究阿刻洛伊得斯病的东西。试问哪个研究所会在仓库里堆放手竿,拖网,甚至一整套黄铜潜水衣?研究员中也有几个格格不入的家伙,他们不做项目也不参与任何讨论……
“你为什么不走?”
那之后的某一天,多米尼克突然来到我的桌旁。
我当时正忙着调试一架显微镜,回答便很是敷衍:“哦,多亏你们把打扫仓库的活推到了我的头上。”
“……什么?”
“仓库里的那些拖网,总不能是用来捞弧菌的吧?”
“这就说明,”我一边拧着金属旋钮,一边解释自己的观点,“寻找所谓‘人鱼’或是别的海底生物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自启航便开始的隐藏计划,我还在底舱发现了一个能够充当蓄水池的结构——同样得感谢你们懒得去打扫。”
“你……不认为我父亲的想法很荒谬吗?”
“乍一听是很匪夷所思,可正是这种匪夷所思赋予了它真实性。路易没有费心编排理由而是直接摆出了目标,不可能没有预料到相当一部分人会拔腿就走。然而,即使那些出走的人把这个计划告诉媒体,也不能掀起风浪——“寻找人鱼”和路易平日的作风相去甚远,倒会让公众疑心那些爆料者在造谣。另一方面……如果将‘人鱼’视作某种动物的代号,‘有免疫力之动物不含细胞的血清与有毒力的细菌混合时可以杀死这些细菌,此种保护作用可以通过血清在动物之间传递’是你我都认可的科学事实,如果梅尼契科夫用显微镜看水蚤是合理的,我们寻找一条‘人鱼’又有什么令人惊异的呢?毕竟要制备血清,总得先寻找出那种‘免疫动物’吧。”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认为路易本人早已著作等身,声名卓著,作为他儿子的多米尼克此时却还是无名小卒,路易的传记并不仰仗这次考察添彩,对于多米尼克来说它却代表着一切。
因此,我不觉得多米尼克有胆量捏造什么,他不过是个传声筒,我实际上还是在服从路易的指示。
“你居然不觉得残忍吗?”多米尼克急急地说,“我是说,你们……”
“我们?”
“呃……你们这些女士?动物实验对你们来说太……”
“容我提醒一句,我从来没请你帮忙给我的兔子做静脉注射,倒是你引以为傲的好师弟沃尔夫冈——”
“动物实验的问题从来不是应不应该存在,而是我们能否抱着尊重生命的心态做事……你知道博登·怀特吗,多米尼克?”我那时背对着他,以免他看到我眼中打转的泪水,“那个被报纸称为‘人道主义灭绝者’的剑桥教授……他是我父亲,我知道媒体能怎样颠倒黑白编造逻辑复杂的故事,与那些相比,原本简单的事实却显得荒谬而缺乏说服力……”
“所以我相信路易。”
“也许他确实看到了人鱼——又或许那是他给儒艮起的新名字,做了些实验并且说了出来,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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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走带有贝母装饰的精装书,理好凌乱的手稿,推开两层木质隔板,一本泛黄的笔记静静躺在箱底。
“找到了!”在图书馆地下一层翻找了几个小时后,被灰尘落了满头满脸的周甄真兴奋地向正在另一侧箱子山里跋涉的利亚挥手示意。“我必须得说,如果能亲眼目睹这糟糕的储存条件,我的导师大概就不会兴致勃勃地立下百年之后将自己的书籍资料都捐赠给这里的遗嘱了,环境堪忧不提,连编号都是乱的……”
他们扑打着身上的灰土,小心绕开地上散落的纸页,乘升降机告别了这个昏暗压抑的空间,回到装潢精致的大厅。
光线骤然强烈,令他们产生了浓重的割裂感。难以想象,这个看似体面的地方竟那样对待他人托付的遗产……
“带走重要资料是不符合规定的,”窗洞里的管理员只是斜了一眼二人,便继续托着双下巴玩他的扫雷,“还有,你们的手套太脏了,不符合卫生规定,也需要更换。”
“恕我直言,先生。”利亚说,“在贵司整洁的仓库里轻松地找到所需的资料前,它们还是白色而不是灰黑色,我实在不太理解这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啊,我也不太理解发生了什么。”管理员根本不在乎这拐弯抹角的攻击,他拖动鼠标给一个小灰方格标上旗帜,又斜了窗洞外的二人一眼,“另外,借阅资料的时限为一小时。”
“您的意思是,我们每隔一小时,就得把这本笔记还给您,然后再重新把它借出来?”
“没错。不过我们可以对程序作适当的简化,每隔一小时,你们拿着它乘升降梯到仓库里去,把它放回原处,然后再拿出来。”
“我实在看不出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儿……”周甄真嘀咕道。
“那么,作为笔记主人的直系亲属,”利亚敲了敲桌面,“我是否有权提起申请转移这批资料?这份文件显示同贵司签署协议的是我的祖父康迪·戴维斯,贵司仅负有管理责任,并未发生所有权转移……”
管理员终于正眼看了二人一次。
“可以,填这张表格。”他拍出一张纸,“最好能证明他真的是你祖宗,下个月来领结果。”
好像有必要找一找投诉箱了,周甄真默默想着。
“我有权对您的恶劣态度提起诉讼!”利亚反击道。
管理员却置若罔闻,继续在电子屏上的“雷区”中标着小红旗。
“另外,不许给重要资料拍照!”他漫不经心地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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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断续的描述……”利亚说。
“毕竟是私人笔记,很难理清时间线也在意料之中……”周甄真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焦脆的纸页,“喏,这部分应该就是传记里提到的,一八九七年阿斯忒里亚爆发了阿刻洛伊得斯病……那时岛上没有医生,只有被称为‘海神之子’的巫医……”
……我想那是他们的信仰,外人是不好妄加评断的,于是只得从拱形的小门洞退出去。
这户人家的儿媳立刻去关门,门,也只是一个勉力支撑的框架,拼凑的几片木板只能勉强组成门的形状,随意刷上的几道白漆干涸潦草,亦如眼前的生活。
巫医开始了他的仪式。
我不忍看,目光却总是瞟过木门的上端,白衣年轻人急急地念诵着,用毯子包裹那已经脱水干瘪的躯体,令病人紧闭双眼,在他的手中放入橄榄枝……
用现代文明的眼光加以评判的话,这无疑是毫无意义的仪式,地上的男人却认为那是生的希望……不,也许那并不是他的意图,他已经失去意识了,而他的家人们认为这才是合理的,踏上“归途”的方式……
……怎么样?
一个看热闹的人戳了戳我。
“死了。”我说。
“这些肯出门的只能给老婆子老头儿们看,反正已经死定了,也就图个心安。”路人满不在乎地说,他的鼻子一抽一抽,使人想到鬣狗或是秃鹫。
“你,年轻,出得起钱。”他又戳了戳我。
“想活命的话,去那边的破屋子找那个瞎眼女人,只要五个德克拉马。或者到山上去找他们的头儿,拿五十个德克拉马。”他用手指了指松树丛里的一点,不知道那是座什么建筑,从山下只能看到惨白的钟塔尖。
……我并不是愤恨于巫医无谓的诊疗,就算是五十个德克拉马也少得可怜,在雅典连几只章鱼脚都不能买下。我所愤恨的是当地人愚昧无知到这样的地步,健康在他们眼里最多值得五十个德拉克马。
想到这里,又回想起章鱼被活活摔死在大理石板上,然后被吊起来暴晒的惨象,那场景不知怎的和地上抽搐的男人重叠了,令人想要呕吐出来。
那并不是他们的错,我想,
既然看病无论如何都没有效果,肯花五十个德拉克马已经是相当重视了。
“他们不懂阿刻洛伊得斯病。”多米尼克说,“他们没遇到过阿刻洛伊得斯病。”
“哦哦,”利亚惊讶道,“这个多米尼克就是传记里那个,研究所的负责人,老实说,曾祖母那几章的口吻让我觉得她有点喜欢他呢……”
“天啊,利亚。”周甄真说,“你关注的东西总让我大吃一惊。”
“这是关键事项耶,事关我的‘存在与虚无’……”
“是的,”我说,“知道集中隔离,也戴了面罩试图隔绝空气传播,他们明显有不少应对传染病的经验,岛民们的信任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惜这次问题出在水源上……”
“没有人肯信任我们!”多米尼克很是焦虑,“难道放任他们这样……我们不知道哪里的水源遭到污染,我们不被允许看病人一眼,我们的提问病人家属从不回复,再这样下去别说那些病人,那些‘海神’们怕是自身难保!”
“别着急,多米尼克。”我突然发现自己死死捏着他的袖口,恐怕更着急的是我才对,“我们得想个办法,靠我们自己是完不成的,恐怕要引入外界的力量……奇怪,这座岛完全没有任何官方组织么……那些‘海神之子’虽然有一定的权威,但看村民的口气,权力并不掌握在他们手中……”
“我知道了。”多米尼克突然说。
“他知道什么了?”周甄真说,“传记里没有这些……那本传记给我的感觉是,虽然阻力重重,但还没有发展到完全没办法开展工作的地步,他们到底知道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她向后翻了几页,却发现这一段并不完整,这本笔记残损了不少,从痕迹上来看是被撕掉了。
“一个小时到了。”
管理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们身后。
两个学生愤愤不平地完成了仓库一刻钟游之后,却发现找不到刚刚阅读的段落了,上了年纪的纸页容不得大开大合地翻动,他们戴好手套,小心翼翼地托着它寻找着,心中却难以抑制地打着快节奏的拍子。
“等下个月,下个月就有时间慢慢看了。”利亚沮丧地甩了甩头。
“没事的,那些本来也不是重点,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伊丽莎白的传记里明明说研究所环地中海航行是在寻找人鱼,就算加上样书特供的内容,所谓人鱼也不过是某种动物,事情怎么就发展到非法人体实验那一步了……”
“那段视频的简介确实很惊人……但为什么发布到视频网站上却没办法打开,再刷新一下就直接失踪了,简直就像是上传者得罪了什么势力……”
“也许没有那么阴谋论,只是侵犯了某个广播公司的版权。”周甄真摸了摸下巴,“你知道的,那几家广播公司一向和视频网站合作紧密,只要出现了侵权内容,瞬间下架是常有的事儿。我正在和它们联络,查询六七十年代的访谈节目资料,希望能有些进展……”
“可惜我们都没看清究竟是哪家广播公司。”利亚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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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梦想都是成为扳道员。
为什么想要做一个扳道员呢?大约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眼里,扳道员的帽子格外神气,工作又意义万分重大吧。
“如果没有他们扳动道岔,火车就要跑错方向,没办法把爸爸送到剑桥郡上班,也没办法把伊丽莎白送到伦敦上学了。”
我习惯了到站台送父亲。
先是漆成黑色的火车头出现在铁轨上,然后是枣红色的车厢,当我们能够看清车体金色的编号时,父亲宽厚的手掌便松开了我……
蒸汽升腾,鸣笛几声,车头,车身,然后是车尾都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为着不让年幼的女儿难过,父亲很少从车厢探出头看我。
我却总是固执地守望在站台上……
有时,我逗留得太久,戴着神气帽子的扳道员便从铁轨旁的小屋子里探出头,向我走来。
“小姑娘,别苦着一张脸啦,来,叔叔教你怎么让火车走到该走的道上吧。”
扳动道岔,也是一种选择吧。火车和人一样,都只能沿着一条道路行驶而放弃另外的那些……如果我真的做了扳道员,又会是什么光景?
大概是极其糟糕又糊涂吧,正如我总是在人生的岔路口走得颠三倒四……可怕的是,即使再给我一次乃至千千万万次机会,我都不能保证自己会作出正确的选择……就像一个健忘的司机,直到看到路牌才能意识到走反了方向。
两个学生快速扫视着笔记上的内容。
“你有没有感觉到叙事风格的变动?”利亚问。
“伊丽莎白好像很沮丧……可是,为什么?”周甄真绕着耳边的一缕头发,眉头皱起。
利亚挠了挠头:“话说,你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选课,专业之类的……其实,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到西部去,做个牛仔,在戈壁上狂奔……”
“人之常情……但我不认为伊丽莎白这么说是真的想做扳道员……你看!”
她翻了几页,惊奇地指向新的段落。
6
如果我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当然,时光飞逝,如今的我大可以想出千千万万种借口为自己排解。实际上,关于那座小岛的一切记忆都在急速侵蚀剥落,失去连贯的情节,然后是色彩,最后连声音也没能留下。
尽管作了无数次准备,我却再没有踏足希腊的勇气。驾车穿梭在湾区的钢铁丛林中时,眼前偶尔会出现橄榄枝叶摇曳的景象,凝神去辨别却是一场幻梦。
我已经快要忘记多米尼克的样子了,尽管我曾拥有他的一张照片。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我有时确信是浅绿或浅蓝中的一种,有时却有另外的直觉。
但我始终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和他面对着岛上的满目疮痍束手无策,心急如焚,他却突然告诉我,他知道了。
而我,出于到现在都不能清楚解释的目的……
“我知道你知道了什么。”我说。
“这些天以来‘海神之子’和那些病人同吃同住,却无一人感染疾病,这是否……”
多米尼克看向我,他的眼神——天哪,我多想把那个眼神解释成心有灵犀的惊喜,当年的我是那样反应的,许多年来我也正是这样麻痹自己的——可是,不对!他那时想到的根本不是这件事,是我提醒了他,而就是这句提醒酿成了大祸!
我向许许多多人寻求过帮助,我尽量不暴露细节的将这段故事讲给牧师,讲给心理医生,讲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们劝说我,认为即使我不张口,多米尼克也早晚会想到这些,但是,人怎么能假定他人的思维,他人的选择,错了就是错了,无可弥补也不配寻求原谅……
“这这这……”周甄真瞪大了眼睛,“可是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只是,只是客观陈述而已……让我想想,这句话最多也就是暗示了那些海神,啊不,‘海神之子’可能免疫阿刻洛伊得斯病,酿成大祸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也,不明白。”利亚同样一脸迷惑,“免疫,免疫……几乎每次传染病蔓延都会出现一些发现超级免疫者的新闻,只是个猜测而已,为什么要……”
“天哪!”
周甄真突然用中文尖叫了一声,意识到自己身处图书馆后后又慌忙捂上了嘴,她一边抱歉地回应着周围人好奇或是关切的目光,一边用极快的语速轻声向利亚解释道:“我好像明白了,我想我应该明白了——你快去把笔记还掉,我们在门外集合——样书,伊丽莎白传记的样书——带了,没问题——这里不方便说话,快快快——”
十分钟后,他们在一家咖啡馆的角落里摊开了伊丽莎白的传记,周甄真迅速翻看着自己做好的标签,连服务员把菜单伸到面前都没有反应,利亚只能帮她点了少放鲜奶油的摩卡。他凝视着她狂乱的寻找,思索她到底想到了什么。
“你看,这里!”周甄真把书往他面前一竖,指指带有天蓝色下划线的几句。
他将环地中海考查的目标定为寻找人鱼,也是因为确定人鱼体内埋藏着治愈阿刻洛伊得斯病的密码……
“还有这里!”
有免疫力之动物不含细胞的血清与有毒力的细菌混合时可以杀死这些细菌,此种保护作用可以通过血清在动物之间传递……
毕竟要制备血清,总得先寻找出那种‘免疫动物’……
“可是,‘海神之子’……能走进村民家里的‘海神之子’,就算他们是巫医,也首先是人,不是动物……”利亚从齿缝间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声音却越来越轻。
那是一百余年前也即19世纪末年的科学界,查阅资料时他们屡屡被落后的实验伦理所震惊,最终只能叹息着得出一切规章的背后都写满牺牲的结论。
巴斯德·路易斯为了征服狂犬病,冒着生命风险用吸管吸取了病犬嘴中的唾液,为了寻找致病菌,他把唾液注射进正常的狗脑,正常犬只也得了狂犬病……由此,他确定了寻找的方向,最终确定狂犬病并非由病菌导致,而应该归因于更小的微生物……
历经无数次动物实验,他确定那些微生物应该集中于神经系统,他取出病兔的脊髓并干燥,又将它和蒸馏水的混合物注入正常犬只体内。通过反复尝试,巴斯德掌握了灭活或减毒后经纯化制成疫苗的流程,在用兔子和狗进行了无数次预演后,成功最终降临,灭活疫苗的时代就此展开……
谨慎的巴斯德没有直接把提取液用在人类身上,实验流程也尽力避免动物的无谓牺牲。可一人的成功总会引来良莠不齐的追随者——沽名钓誉之辈接踵而来,制造了无数漠视生命的惨剧……事实上,整部医学发展史都充斥着混乱,有些混乱的产生是由于认知局限——医生们曾认为“教养良好的绅士不会有肮脏的手”,完全没有术前消毒的意识,于是外科手术的死亡率居高不下。有些混乱则完全出于道德低劣和同理心缺失——一些解剖学教授曾和掘墓盗尸者沆瀣一气获得尸体,一些医院曾故意不治疗穷人以满足医生“追踪疾病自然发展”的愿望……人类弱者尚且如此,保护动物权利更是无从谈起。
在那个年代,伊丽莎白的父亲博登·怀特,一名曾经广受爱戴的剑桥大学教授,竟在公开场合声称对实验动物的态度应该是“毫不顾惜”,虽然他因为这句话深陷舆论漩涡,最终不得不放弃教职离开剑桥,但公众人物的肆无忌惮也意味着,在未被关注的暗面……
但在那个没有太多检验手段的时代,发现一种免疫动物,为制作血清提供素材足以让研究者流芳百世。但如果被怀疑持有“免疫密码”的不是猪牛羊鸡,而是某个特定的人类群体……
从二战中纳粹和日军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到和平年代美国政府的研究人员蓄意令塔斯基吉县的数百名黑人男子死于梅毒,自视伟岸的道德沦丧者从不惮以科学之名对弱者伸出屠刀……
“假如,我是说假如,”周甄真紧握着手腕,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的人流,“如果那个研究所没能通过抽血一类的手段找到所谓的免疫密码,你猜,他们会怎……怎么做……”
她不愿再设想下去,那段给伊丽莎白留下深重阴影的往事,绝不会是轻盈无害的过家家。
“我们一直顺着伊丽莎白的思路,认为所谓‘人鱼’是某种海洋动物,但是,若是我们和伊丽莎白一样没能预料到多米尼克的疯狂……”
“或许他是在用‘人鱼’指代某一类人,或者,如果找到某一类人,他会毫不犹豫地用‘人鱼’这种动物指代他们,来混淆视听,从一开始就……”周甄真默默翻弄着传记,最后停在看似平平无奇满是对话的一页上。
“你居然不觉得残忍吗?”多米尼克急急地说,“我是说,你们……”
“我们?”
“呃……你们这些女士?动物实验对你们来说太……”
“容我提醒一句,我从来没请你帮忙给我的兔子做静脉注射,倒是你引以为傲的好师弟沃尔夫冈——”
“动物实验的问题从来不是应不应该存在,而是我们能否抱着尊重生命的心态做事……”
“所以他才表现出反常的愧疚,所以他才询问伊丽莎白是否觉得残忍——看来所谓询问是他内心想法的折射,独守真相而寝食难安的应该是他……”
“我们早该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