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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荆棘纠结于石滩之上 之三 ...


  •   1

      前任税务官伊斯梅尔裸露在外的皮肤全成了青紫色,他被随意扔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依旧没有从宿醉中清醒过来。几个职级较低的年轻神甫受命照看他,但没有一个人专心于这项任务,他们全都尽力伸长脖子,想要多听到一些主教和新任税务官哈坎的讨论。只有主教的目光射过来时,神甫们才象征性刮一刮碗底的药膏,或是把壶里的水倒进倒出,作出忙碌的假象。
      小岛制高点的修道院被废弃后,主教亲自在半山腰选择了这个新地址,官方声称这座新修道院和土耳其区的清真寺保持了海拔高度一致以示平等。但据希腊区的好事者宣布,新修道院实际上比清真寺低了一英尺有余,而这一阴谋无疑是主教媾和计划的一部分,主教因此得了个诨名——“一英尺”。“一英尺主教”从没对这个称呼发表过任何意见,或许他已经下定决心容忍这无伤大雅的冒犯,籍此转移人们聚焦在修道院贪腐行为上的目光。
      “我要重申的是,我们是不要战争的……因为上帝不是混乱的创造者,而是和平的创造者……”主教柔和的说,桌下的手抚摸着一块烧制着基督受难景象的镶金珐琅板。
      “Hmm……”桌对面的哈坎发出应和的响声,用一把小刷子理着披肩上的狐狸毛。“我相信真主也是如此……”
      他们似乎下定了决心用绕圈子的策略逼迫对方亮出底牌,毫不介意在这点着蜡烛却依旧阴暗的内室耗上一整天。

      房间里的神甫们早已耐不住性子,他们先是窃窃私语,接着就是毫不节制的交头接耳。哈坎领来的土耳其兵没有同伴可交流,已经在昏暗的烛火下睡死过去,不时传出响亮的鼾声。
      “不收实物税是什么意思,到底?”
      “改成收钱!我摩里亚的亲戚说的……”
      “那么我们是赚了还是亏了?”
      “那些异教徒怎么会让我们好过……主教怕不是老糊涂了,我们可是‘自治’的,干嘛要和土耳其狗装模作样,要我说,不如……”
      一个年轻神甫做个了抹脖子的手势。
      “安东尼奥!”
      主教老了,或许的确已经糊涂了,但他的耳朵依旧好使,嗓音也依旧透露出威严和不容侵犯。神甫们当即噤了声,只是愤愤地使着眼色。
      长桌另一头的哈坎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
      “要和平,孩子们!”主教大声说。

      2

      鉴于昨日寻找卡珊卓拉时差点迷失方向,这次进入松林时,阿德里安沿途折断了一些小树枝,希望能起到标记的作用——然而这几乎是无用功,只能让他们更快的发现在绕圈子而已。不过十几分钟,同一个标记已经在他们的视野里出现过三次。当地居民在战乱时期躲进松林无疑是十分正确的,任何入侵者或是胆大的外地人都会被这片林地绳之以法(指在无穷无尽重复的景观里晕头转向)。
      地面上堆积着厚厚一层松针,跋涉其间就像踩在绒毯上——如果松针没有争先恐后灌进鞋子扎脚的话。生活在其中的小虫被脚步声惊扰,悉悉窣窣四散奔逃,带动远处栖息的鸟雀扑簌簌起飞,两个年轻人却随着体力的消耗愈来愈沉默。他们滑下一条突兀的壕沟,又爬上一个高坡,过程中大量松动的土滑下了沟底,顺带弄脏了他们的衣服。
      视野骤然开阔,面前灰白色的干燥土地上密密匝匝挤着几十个——也许百来个漆成煤黑色的十字架,十字间的间隙中,又静静立着十几株油绿的刺柏。
      他们闯进了一座墓园。
      “阿提克斯·帕帕多普洛斯,1872-1890,爱你的父母,安息。尼古拉斯·帕帕多普洛斯,1850-1891,爱你的妻子,安息。赫里斯蒂娜·帕帕多普洛斯, 1855-1892,爱你的战友们,安息……”
      阿德里安在十字架中穿行着,轻声读着铭文。
      “看这里,”多米尼克凝视着角落里的几个十字架,“约阿尼迪斯,91年去世的,十八岁,马克里斯,二十岁……这些人都很年轻……”
      那几个十字架挨得很近,彼此交错。恍然间,几个青年正勾肩搭背着立在那里,冲阿德里安绽开希腊式的灿烂笑容。
      九十年代的十字架后,是八十年代,七十年代……那么多的人,在本不该说再见的时候,送别儿女,送别妻子,送别丈夫……长明灯像是哭泣的眼睛一样,闪烁在墓园各处,墓园灰白色的干燥土壤,年复一年接纳过多少苦涩的泪水?
      二十年代的十字架大多缺少详细的身份信息,它们歪歪斜斜,漆皮剥落,像是在兵荒马乱中匆忙竖起,又被匆忙遗忘,阿德里安努力辨认那些错漏百出的拼写——佛拉霍斯一家,卡拉扬尼斯一家……接着是更为潦草的字迹,“无法辨认的尸体,二十人。”然后,是更多的“无法辨认”……
      被一八二三年那场屠杀夺去了生命的死者们面目模糊,不再言语。
      他们到达了墓园的尽头,到达一座脚边堆满了滨菊花环的十字架下。与其他木质的小十字架不同,它由打磨良好的大理石搭建,规模巨大甚至称得上高耸,上面凿刻着这样一行字“修道院十二勇士,安息。”刻痕很深,令人联想到见骨的疤痕。
      一座岛屿,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都沉默的埋葬在这座墓园之中,两个年轻人不自觉低下了头,同样以沉默致意。
      死者的目光是那样沉重,那样攥住了他们的全部心神,以至于他们没有意识到,凝视着他们的不止安息在土层之下的……
      一阵土枪上膛声传来。

      “快蹲下!”多米尼克大喊,用手去拽阿德里安,但这一举动似乎惹恼了持枪的人,枪响了!砰砰两声后,多米尼克吓得跌坐在地,无法自控的浑身颤抖。阿德里安倒是依旧站在原地——并非他天不怕地不怕,而是他担心情况恶化,不敢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他极慢,极慢地转向枪响的方向,试图搞清目前的状况。
      是谁在攻击他们,土耳其人还是希腊人?
      “报上名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的希腊语带着些突厥口音,无法确定属于哪个阵营,该报什么名字需要谨慎决定。但万分恐惧枪声的多米尼克显然没有余力思考了,不顾阿德里安焦急的示意,他大喊道“我们和土耳其人没关系!”
      万幸,他赌对了,也许是因为看到了阿德里安的“希腊式打扮”,也许是多米尼克的法国口音太过明显,空气不再一片死寂,持枪者好像松了口气,树林里的希腊人一个个钻了出来,站在墓地边缘,青年,老人,儿童全都在,他们的人数是那样多——毫无反侦察意识的阿德里安和多米尼克居然无知无觉地被几十个希腊人包围了!
      “小崽子们!瞎跑什么!”最后出来的卡珊卓拉用阿德里安熟悉的腔调大吼着,她身边的其他希腊人也流露出不赞成的目光。阿德里安注意到,熟悉的街坊邻居几乎都在,确定没什么危险后,居民们以家庭为单位,在墓园里散开了,卢克抱着父亲的腿,讨要他手里的鱼叉;菲比和杂货店老板娘合力打开一个装满货品的包袱,她们连价签都摆上了,看来是打算这个机会做几笔生意——一向冲在最前线的老板娘居然和女儿在一起,看来码头的冲突已经告一段落;斯蒂芬一家团团围住受伤的神甫,时不时有人想冲他们吐口水,但统统被维持秩序的青年人制止了,只得用目光表示不满。一些人在整理财物,一些人啃起了干粮,另外一些焦躁不安的踱着步。墓园瞬间充满了烟火气,生者和死者拥挤着,肃穆的氛围一扫而空,的确,他们敬重亡灵,却不热衷于高度形式化的哀悼。根据阿德里安的观察,大多数阿斯忒里亚人奉行这样的生活哲学——与其跪在坟前痛哭流涕,不如采取实际行动了却亡灵的心愿。与这些务实的人相比,他刚刚的伤春悲秋倒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充满局外人的傲慢了。
      “船长!”阿德里安招呼卡珊卓拉,这个早上发生了太多事,他颇有几分久别重逢之感。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卡珊卓拉皱着眉头,但她的唇是放松的,笑着的,“大清早不见人影,让我一通好找!下面乱了一阵子,你知不知道?”
      阿德里安把早晨的经历告诉她,卡珊卓拉一边听,一边点着头,“能买到无须鳕倒是还行,这个季节的鳕鱼特别鲜……”阿德里安有点尴尬的摸了摸后脑勺,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那篓鱼已经在码头的骚乱中丢失了。“这么说,你看到哈坎,那个土耳其佬了?我早就说过他没安好心,没错吧?”她向阿德里安简要介绍了一下情况,说主教已经通知大家,骚乱结束,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但居民们并不信任他。他们派了几个青年人下山去侦察,若是确实平安无事,便在午后各回各家。
      “我看这事结束不了,伊斯梅尔怕是死了。”卡珊卓拉向阿德里安耳语道,“要我说,他死得好,可是死得不是时候,咱们这边没讲武德打死一个赤手空拳的,土耳其狗不会善罢甘休。”
      “是啊……”
      已经临近正午,耀眼的太阳光穿过树缝,纪念修道院十二勇士的十字架在阿德里安和安斯加之间投下漆黑的影子,卡珊卓拉感慨地抬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们的仇算是报了一部分,虽说不痛快,也不那么光彩,但毕竟……想当年,活生生的一群孩子啊……”

      多米尼克没有参与讨论,比起这些,他对消失的忒提丝和她可能的“家属”们更感兴趣,他在人群中穿梭了几趟,但忒提丝并不在其中,他想要离开人群继续寻找,却被握紧枪和刀巡逻的青年人礼貌地拦住了——此刻孤身一人离开无疑是危险的。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阿德里安提起的,可能知道忒提丝的“姐姐安菲特里特”的几个孩子,决定找他们碰碰运气。但多米尼克并不认识他们,他问错了许多孩子,遭了不少父母的白眼(当地人似乎非常不想谈论这个名字,不过,这佐证了安菲特里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最后,他总算是找到了正确的人,问到了正帮母亲卖货的菲比。
      菲比倒是想和他说两句,可是她刚一张口,母亲马上指派她去打包几瓶橙花香精,同时对多米尼克怒目而视:“好哇,好哇,您什么都不买,挡着我做生意哇!”多米尼克表示只要菲比能回答他的问题,他可以买点东西。但是,没有人能在和老板娘交易时占上风。最后,他摸着空空的口袋,抱着一条积压已久的蕾丝窗帘,几瓶橙花香精和一个可能永远也用不上的化妆盒黯然离开,而老板娘允许菲比提供的那点信息,连完整的一句话都拼凑不出来。
      他走向阿德里安,精油瓶子在口袋里叮叮当当,脑子里嗡嗡响,老板娘过快的语速和极具煽动性的推销语气余音绕梁。阿德里安正在和安斯加讨论什么……对了,卡珊卓拉的儿子雅索纳斯似乎和“安菲特里特”也有些关系,他头脑一热,直接插起了话——“卡珊卓拉大娘,您能给我讲讲雅纳索斯和安菲特里特的事儿么,这对我很重要!”
      他触犯了禁忌。
      阿德里安看着他,大惊失色,眼神里写满了“你怎么这么直接”。
      卡珊卓拉的脸迅速阴沉下来,但是,出乎两个年轻人的意料,她没有发怒,而是颤抖着嘴唇丢下一句,“我去看看那几个下山的小崽子回来没有。”刻意皱紧的眉头掩饰不住老人内心汹涌而来的惨痛,阿德里安感觉,有什么东西因为那句突兀的询问崩塌了。
      如同被击中了脚踝的阿喀琉斯,卡珊卓拉一瘸一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草地离开了。她佝偻着腰,渐渐消失在昏暗的松林里,像是走进了一幅描述英雄垂暮的油画……
      “船长的腿疼又犯了……”阿德里安长叹一口气。
      他安抚地拍了拍多米尼克的肩——后者现在僵硬得像一根木棍。“不怪你,多米,是我没和你说明白,船长她……不喜欢和别人讲这些……”

      3

      他们并肩蹲在着居民们点燃的一小团篝火旁。
      火苗被风撕扯成长长一条,显得岌岌可危,却依旧顽强地跳跃着。居民们在篝火边缘放了串好的小鱼小虾,其中一些已经熟了,飘着诱人的香气。从早上到现在,阿德里安一口水都没喝,空空的胃咕噜作响,愈发有存在感。但是,他克制住了想要伸手的念头——一来,就算他付钱,这些熟悉的街坊邻里也不会要,他不好意思占这种便宜;二来,若是大家判断失误,码头的混乱仍在继续的话,有限的食物可要比金钱珍贵得多,应该优先留给老人和孩子。
      “线索断了,忒提丝也没消息了。”多米尼克沮丧地说。
      他们已经试过说服维持秩序的青年人放他们走,去那座修道院试试运气,可是请求被坚决地驳回了。说来也是,凭他们二人根本找不到方向,还可能给居民们带来麻烦。
      不过,当地人的态度很令他们在意,年轻人听到那座修道院就摇着头,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里面住着的不过是一帮神棍,且说不定和土耳其人是一伙的。上了年纪的人倒是态度和缓些,说阿德里安和多米尼克若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顽疾或是想占卜自己的命运,倒是可以去试一试,这些“忠实信徒”平时总被“不迷信”的家人抢白,找不到什么说话的机会。有外人愿意打听这件事,让他们终于找回了话语权在握的感觉,精神抖擞地说了半天还不过瘾。眼下他们三五成群,过来找阿德里安和多米尼克。
      “我的头痛是他们治好的,”一个老太太得意地指着脑袋,“现在的人们哪,不相信‘海神之子’是会付出代价的!信海神得永生!”
      “妈妈,您别胡说了。”她身后的中年男人叹着气,“那些草药糊糊怎么能包治百病,您的头疼是看到他们免费送的羊奶才好的吧!”
      “你就说你喝没喝吧!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
      “怎么别人的病那些研究员都看得,就您的看不得?非要去找什么海神……”
      头发花白的母亲和年过半百的儿子互不相让,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他们说我的银鼻烟壶掉在码头西边第五块石头底下了,”拄着一根钓竿的老头儿说,“嘿,您猜怎么着,真找到了!正好是第五块石头,而且占卜一次只收我五个德拉克马!”
      “只要是不瞎的人,都知道您每天都坐在那块石头上钓鱼。”他的小孙子嘟囔着,“您不如把那五个德拉克马给我……”
      “可是那个占卜的女娃娃确实看不见嘛,你闭上眼睛能替我找到鼻烟壶吗?”
      阿德里安和多米尼克对视了一眼。
      多米尼克很是激动,他大声问道:
      “您说的那个‘占卜的女娃娃’长什么样儿?”
      “金黄头发,两个大蓝眼珠子,瘦得像鱼骨头……我觉得,她心里有事儿,总是蓄着一泡眼泪……”
      “那不是忒提丝吗?”周围的人突然倒抽一口冷气,“那个安……那个巫婆的同伙,她妹妹!”
      “忒提丝!”阿德里安和多米尼克精神一振,“您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周围的人又是倒抽一口冷气,好像这个名字能传染瘟疫一样,他们迅速退开了几米。
      “您真是吉星高照,”一个老太太抹着眼泪,拉住钓鱼老头儿的手,“虽说您是外地人,但待在这儿四五年不知道这件事,终究是我们的不对,您还活着简直太好了……”
      钓鱼老头儿一脸迷茫:“这是怎么回事?”
      “她会诅咒!”另一个老头儿划着十字,“她姐姐和她都会,卡珊卓拉她儿子雅纳索斯就是和她们混在一起……然后,死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可是雅纳索斯明明是……”
      这回轮到多米尼克去阻拦阿德里安了,他用力拉住对方的衣袖,要他别在这时候插话,但是,划十字的老头儿还是注意到了阿德里安:“年轻人,有意见就保留!”
      “雅纳索斯究竟怎么了,你们很清楚,确切的说还是你们告诉我的!”
      “你这小崽子,动动脑子行不行!”老头儿冷哼一声,“是土耳其人杀了他没错,可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土耳其人偏偏杀他?是,我们可能命中注定都要被土耳其人杀了,可为什么偏偏是他死得最惨?高明的诅咒就是要让事情看起来合理,如果我要诅咒神甫家的一只鸡,就不会诅咒它被雷劈,而是诅咒它复活节被煲汤喝;如果我要诅咒你,就不会诅咒你无缘无故突然暴毙,而是诅咒你吃饭的时候被鱼刺卡喉咙,你可明白?”
      “您可能搞错因果关系了,概率学里的随机性……”
      “你干嘛诅咒我家的鸡?!”
      “闭嘴!”钓鱼老头儿突然暴跳如雷,“都闭嘴,别吵了!一个小姑娘能诅咒我什么,诅咒我丢十个鼻烟壶,还是只能钓到烂鞋子?”
      他把鱼竿往地上一摔,愤愤地走了,小孙子上前把它捡了起来,怯怯地看着爷爷的背影。“这个倔老头儿……”居民们哀叹着,“他会倒大霉的……”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划十字的老头儿用力吐了一口痰,也不知道是在说钓鱼那位,还是在说阿德里安和多米尼克。

      3

      现在,钓鱼老头儿带着阿德里安和多米尼克前往修道院。
      维持秩序的那些青年人原本是想阻拦的,但被老头儿好像要喷火的表情吓了回去,也许是想到他们三人同行,安全性大大提高,其中又有了熟悉路线的钓鱼老头儿,几个青年挥一挥手,放三个人过去了。
      这位“钓鱼佬”名叫里奥·鲁索,是个意大利画家,四年前带着唯一的小孙子来到这个小岛,因为爱上这里的风景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要争口气,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阿德里安和多米尼克的请求,给他们带路。
      “您上一次看到忒提丝是什么时候?”多米尼克问里奥。
      “挺久了,”里奥说,我老是想和她聊一聊,劝劝她,让她不要总是哭,年轻美丽的人应该多笑笑才对啊,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给她画一幅画,可人家总告诉我她不在……
      “原来如此,”多米尼克点点头,“我还担心她溜走过不止一次呢,想来也不可能……”
      “什么叫‘溜走过’?”阿德里安问,“难道她一直待着你们船上吗?她的病居然需要那么谨慎……”
      “是啊,”多米尼克感叹道,“你也看到了,她早上发病的状态……没办法离开人,稍不注意就会窒息……”
      “所以在你们接手之前,她能一直平安无事,一定是有‘家人’照顾她。主教把她托付给你们,也许是瞒着他们的,忒提丝会‘溜走’可能是想和家人团聚……”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多米尼克闷闷的说。
      里奥对这片林子熟门熟路,短短几分钟就和分心谈话的两个年轻人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于是他停了下来,挥着手要他们快跟上:“你们不能盼人家点好吗,那些蠢材说她是巫婆,你们又说她有病!好好的小姑娘,不就是安静了一点……”
      “多米尼克是法兰西学院毕业的医学生,对生物学也很了解,里奥。”阿德里安说,“在这方面他是专业的,请您不要这么说。”
      “哼!”里奥瞟了多米尼克一眼,“又一个‘专家’……”

      里奥不再搭理他们,他健步如飞,始终走在他们几米开外,两个年轻人不得不迈大步子,鞋子里灌进了更多的松针,这让他们很是难受。不过,目的地似乎快到了,修道院白色的轮廓已经隐隐出现在他们前方。里奥带他们走的路线应该是通向修道院的正门,而不是阿德里安昨天误打误撞跑去的悬崖边。
      阿德里安估算着相对位置,发现这座建筑的规模比他预想的大得多。白色建筑的院墙极高,看不到院内的情况,只有钟塔和破破烂的十字架突兀地露出了院墙,墙面上并不设窗户,而是规律排布着一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手臂粗细的小孔洞,东侧的墙面似乎是被炸药破坏过,白色石灰涂层剥落了不少,暴露着墙体的砖石结构。里奥领着二人绕过几棵无花果树,叩响一道乌黑色的厚实木门。
      砰砰砰——
      没有人回应他,一只乌鸦从院墙顶上探出脑袋,左瞧右瞧,然后嘎的一声蹿上了天。
      砰砰砰——
      只有里奥叩门的声音在回响,阿德里安仔细听着,却听不到一点说话声,脚步声或是证明修道院内有人生活的响动……
      “是谁?”
      门内突然响起了清脆悦耳的孩童的声音。很熟悉……阿德里安很快意识到这个声音属于谁——是昨天沙滩上的那个孩子,他果然住在这座修道院里。
      “对不起,族长的意思是,不能给您开门……没有疑惑的话,是不能到这里来占卜的……”
      “我有疑惑,我的鼻烟壶丢了。”里奥说。
      “是这样吗?您……您稍等。”孩子的声音顿住了,接着传来一阵赤足拍打石板的吧嗒吧嗒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虽然隔着一扇木门,阿德里安却“看到”了孩子正小跑着,带着客人超出他预料的要求去询问他的族长,所谓族长……会是昨天那个修女吗?
      “对不起,族长说您今天的‘疑惑’并不是鼻烟壶,海神大人不会回应虚假的……”
      “听到没,真是神了。”里奥小声说,“咱们想什么,他们都能知道。”
      “那换我来吧,我的疑惑是真的,”多米尼克叩一叩门,“我想找忒提丝。”
      “修道院里没有忒提丝。”孩子迅速回答。
      “那可以帮我占卜一下啊。”
      “族长说不可以,您用一个‘疑惑’掩饰了许多‘疑惑’,您掩盖的那些疑惑看似能满足一些欲望,实际上却带着不友善的目的,如果继续坚持的话,它们会渐渐灼烧,吞噬一切,就像在铺满了干燥角豆荚的屋顶玩火……”
      “我是个医生,不是纵火犯!”
      “对不起,‘个医生’先生……但族长今天已经请示了海神大人……”
      “好了,多米。”阿德里安拉住了涨红了脸的多米尼克,上前叩了叩门,“我有一个疑惑想要请教——不是请教海神大人,而是请教你本人哦。”
      “啊?但是我……我还不懂得占卜。”这大大超出了孩子的预料,“不过,我会尽力的,您请讲吧。”
      “我来找一件外套,让我想想……里面有一个笔记本,几支铅笔,怀表,还有一块手帕包着的石片,你能帮忙吗?”
      门后的声音变得惊喜:“您就是阿德里安吗?”
      “你知道我的名字?”
      “对不起,是您的笔记本上写的……我不是有意……不,是有意的。”门内的声音显得很懊恼,“我想找找看有没有线索,好把它还给您,可是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找到机会溜出——我是说没见到您!”
      他突然拔高声音改了口——像是正在商量逃课的学生被老师抓了个现行,门后响起一阵“逃命”似的脚步声。
      接着,紧闭的门居然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人用极其灵巧的动作挤了出来,阿德里安认出她是昨日海滩上的修女,而她怀里抱着的正是阿德里安的外套。外套团成了一个古怪的球——似乎是有人想要努力把它叠好,但又不得要领,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蛮干了一番。她低着头,没看门外的三个人一眼,把外套往阿德里安手里一塞便干脆利索地转身,预备从那个狭小的门缝挤回去。
      多米尼克不舍得放弃这个机会,他箭步上前,用肩膀卡住了门。修女恼怒地推了他一把,可是多米尼克抓紧了门框稳稳的站着,她无计可施。“我是来找忒提丝的!”多米尼克大声说,挑衅似的看着身高将将到他胸口的修女,两人看似一动不动,却在激烈地角力着。里奥和阿德里安冲上前,想拉开多米尼克。一片混乱中,那个孩子跑了回来,尚未理解局势的他从门缝里递出阿德里安的笔记本,“您的东西,还少一样——”阿德里安担心扭作一团的几个大人挤到他,匆忙伸手去接,却诱发了连锁反应。他的手肘不小心戳到了里奥,里奥吃痛,松开了拉多米尼克领子的手,失去了阻碍的多米尼克赢得了胜利——他推开了修女,大门被完全顶开了!
      他不假思索就要往里冲,却被反应过来的里奥牢牢抱住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小伙子!”孩子张开手臂试图把修女挡在身后,一双湛蓝色眼睛愤怒地盯着多米尼克。阿德里安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刺激了同伴,只能使劲拍着对方的肩,希望他能冷静下来。
      “坏了,这下彻底没得商量了……”阿德里安默默想着。
      但修女居然站出来打破了僵局,她用手比划着什么——可惜阿德里安和多米尼克看不懂。显然,她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推了推挡在身前的孩子,对着他重新比划了一遍。
      孩子收回手,有些不情愿的对多米尼克说:“族长的意思是,您可以进去,但是,只能一个人进去,还有,不能乱碰东西。”
      多米尼克有些不相信这意外的好运,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嘴角挂起志在必得的微笑,朝阿德里安的方向看了一眼后,他快步走进了修道院。
      多米尼克进去了,修女和孩子,阿德里安和里奥各站一边,氛围极其尴尬。“抱歉,女士。”阿德里安困难地张口,感到自己根本无法为多米尼克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多米尼克平时不是这样的,可能是因为今天早晨目睹忒提丝小姐发了一次病,他救人心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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