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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荆棘纠结于石滩之上 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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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您知道吗,什么闲事都管只会害了您,嗨呀……”
按照规定,阿德里安再次造访了德意志帝国驻希腊大使馆。七月末的空气沉闷极了,色泽凝重的乌木壁板更加剧了压抑,他坐在一把被上个访客焐热的高背印花坐垫椅子上,面前描金纹路的白瓷盘里放着几个蔫蔫的无花果,其中一个不久前被银刀切开,茜素红色与肉粉色丝状交织的截面不断渗出汁液。空气中弥漫着水果腐烂的齁甜味道,苍蝇在飞舞,苍蝇嗡嗡叫……
一只苍蝇落到了阿德里安的手腕上,他挥手驱逐它,但苍蝇我行我素,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屑,它再次落到他的手腕上……
大使被部下匆匆叫出门了,把阿德里安留在了这把温热的高背椅上。一个女佣推开门,因为客人还没离开惊讶了片刻,但很快,她旁若无人地做起了自己的事儿——一边用力擦着桌面上的烟灰酒渍,一边和阿德里安攀谈起来。
她抱怨雅典的街上挤满了土匪,物价还贵得让人心灰,阿德里安不太认真地附和着,同时思索着如何写主题是寻找亚特兰蒂斯的那份稿件,“然而,赫尔曼的发现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我们或许也能拨开神话与传说的迷雾,令柏拉图笔下的古国亚特兰蒂斯成为信史……”这样开篇似乎不错,他满意地点点头,可就在这时候,女佣骤然拔高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什么闲事都管只会害了您,嗨呀……”
“什么?”
可是这时大使回来了,女佣不再回答阿德里安的问题,她用布满油渍的围裙用力擦了擦手,退了出去。阿德里安为大使拉开椅子,但对方摆摆手,一屁股陷进房间角落的软沙发,点燃烟斗深吸了一口。
阿德里安递过自己的证件,希望能赶紧离开这个闷热的房间,但大使并不配合,他用泛黄的指尖随意翻了翻就放到了一边,然后摆出要长谈一番的架势。
“阿德里安·赫尔曼·冯·***,对吧?”
阿德里安不情愿的点点头,这串长长的名字简直像有毒物品一样让他不自在。
“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大使拿腔拿调,“要我说,这年头往自己的名字里加‘冯’已经没什么用啦,可还是有人愿意为了这个一掷千金。最近我的一个同事在下萨克森买了一钩地——也就三十英亩大,然后向政府申请,改名叫冯·多普勒堡啦……不过您不一样,我对您的家族很熟悉,历史悠久,经历颇多,绝不是附庸风雅的暴发户……”
“经历颇多”加了重音,大使玩味地看着阿德里安,却发现对方依旧泰然自若的微笑着,这让大使颇为不满。他的目光向下移,发现阿德里安的手虽然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指节却有些发白,显出用力的,窘迫的样子。
于是大使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对您家的不幸我感到非常遗憾,破产这种事情真叫人难以评价……但有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在,想必眼下的困境只是暂时的,Gut Ding will Weile haben(好事多磨),您说对吗?”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阿德里安注意到,这些纸光洁明亮,上面的折痕很新鲜,显然不是邋遢的大使先生常年放在口袋里的东西——或许是他的部下刚刚送来的?大使把眼镜夹在鼻梁上,大声读道:“毕业于维也纳圣乔治文理中学,后在维也纳大学修读……”阿德里安万万没想到,纸张上的内容居然和自己有关,他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只是给证件盖章的形式性工作而已,为什么要搞出背景审查的阵势?
“笔名‘伊曼纽尔·穆勒’,与‘自由报’有合作关系,是该报古希腊文化专题版块的主要作者之一,该版块深受读者欢迎……曾申请维也纳大学的教职,据传因年龄尚未达到标准被拒绝……”大使造作地叹了一口气,“那可是份好工作,您完全配得上它,维也纳人和他们的老皇帝一样死板……”
“我能提个问题吗,大使先生。”阿德里安忍不住打断了他,“这类……背景审查是帝国的新规定吗?”
“当然不是,”大使吐出一个烟圈,“言归正传,阿德里安·赫尔曼·冯·***先生,柏林那边送来这封信,是要我协助办案,不妨再说清楚些——一旦见到你就立即扣押,他们决定要逮捕你。”
他摆出一副威严的,公事公办的态度,同时密切关注着阿德里安的神情,对方依旧冷静地坐着,没有一点惊慌失措或是想要大吵大闹的意思,甚至隐隐透露出几分了然和无奈。这让大使有点恼火,同时不太情愿的生出了几分钦佩之情,“您有什么要说的吗?”他盯住阿德里安,“您失去自由了,虽然我没有逮捕您的权力,但在柏林的警署派人来之前,您不能离开这座建筑了。”
“我想这是一个误会,”阿德里安说,“首先,关于那笔欠款,法院的裁决结果是限期归还弗兰克·施耐德十三万马克,而不是要我去坐牢,对方也认同我对那笔借款并不知情,确切的说,是实际债务人冒用了我的名义,由我进行还款是合法理但不太合情理的,沃尔夫冈也认同我的说法并同意提供担保……”
“问题就在这里,”大使冷哼一声,“弗兰克·施耐德十四天前死在了自己床上,但是,死因是中毒,他是被人谋杀的!作为欠他钱最多的人,您有什么看法?”
“弗兰克英年早逝,我很遗憾……我会写信给他的家人,声明我会继续还款,必要的话我可以回德国公证……希望警方能早日抓到凶手。”
“有没有一种可能,您就是那个凶手?”
“这种指控是不成立的,我不可能仅用十四天就在柏林和雅典之间跑个来回,而且,使馆的人也可以为我作证,十四天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提交材料.....”
“也许您雇佣了某个杀手,或是买通了他的仆人。”
“我没有立场……”
“您再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立场?”大使嘲讽道,“您说法院要求您‘限期归还’,十三万马克,五年限期!恕我直言,您要写多少稿子才能赚到这笔钱?这恐怕不太符合经济规律吧!还不如铤而走险……”
“目前是八万马克,”阿德里安轻声说,“我已经变卖了家里仅剩的东西……几乎所有能卖出去的,还上了一部分,而且我现在正努力工作,我想,也不是全无希望……”
“是什么工作那么有赚头?我正好想换一份工作。”大使愤愤地翻着阿德里安的证件,“啊,考古……跟着英国佬倒卖文物,嗯?”
“我们考古队是不做那种事的!”
“随您怎么说,不如我向希腊当局检举一下,要他们好好审核一番,您应该不害怕吧?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戳到了痛处,阿德里安的确不能放任他去检举,考古队的确在做一些“违法勾当”,虽说他深信那不是坏事,也知道蒙哥马利能用钱摆平当局,但是……
他选择不再争辩。
“我相信法律,”阿德里安说,“我会待在大使馆,并尽力向柏林方面说明情况。我相信……事情最后会真相大白的。”
“而且,您会为我作证的,对吗?虽然不能洗脱我‘买凶杀人’的嫌疑,但十四天前我本人的确在雅典,在大使馆,我没有作案时间……”
阿德里安真诚地看着大使,但是大使躲闪着他的目光。
“您在说什么啊?”大使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轻飘飘地说着,“我根本就没有见过您啊,今天是初次见面……”
客观上,温度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阿德里安觉得血液都变冷了。他不知道大使在打什么主意……
“您的女佣塞克拉,还有文员托马斯都可以作证……”
“塞克拉?原来她叫塞克拉啊,这类人……您居然记得她的名字。您不该提她,会害她丢掉工作的,我的女佣会马上变成西雅,特蕾莎或者别的什么人……至于托马斯,您知道他姓什么吗?他姓鲍曼……对啦,和我同一个姓氏,虽然我们家不是什么贵族,但我们一直以来都很团结友爱……”
“我进监狱对您没有什么好处。”阿德里安说。
“您着急什么,没有人要进监狱呀。”
“但您也不会同意我现在从大使馆离开。”
大使点着头,笑着,可是眼睛里没有笑意:“不不不,我希望您可以离开。”
一个荒谬可笑的念头进入了阿德里安的大脑,然而,作为唯一的可能,它迅速变得可信起来:“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大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软沙发里拔出了肥胖的身子,他绕着摄政风格的房间踱着步,欣赏起自己的领地,阿德里安的眼神跟随着他,从带着金质把手的酒柜晃到几乎不堪重负的胡桃木藏品展示架,越来越不明所以。
“多么乏善可陈啊,”大使感叹道,“不太符合帝国外交官的身份,您说对不对?”
“您很清楚我没什么钱。”阿德里安摊开手。
“是吗,您明明宣称自己有还清八万马克的实力啊,不不……别急着否认,您现在肯定在想,与其被这阴险狡诈的大使敲诈,不如等着警察来,再上一回法庭了事。这就错怪我了,我一向照章办事,今天同您说了这许多,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
他伸出肥厚的手掌,要同阿德里安握手。
“我不仅要帮您,还要彻彻底底的帮您,我会告诉他们您从没来过雅典,没来过希腊,现在不知道在世界上的哪个犄角旮旯里。我不是要怂恿您当逃犯,只是奉劝一句,别想着去上法庭争您的清白,您怎么不想想,他们怎么会决定不经审判就逮捕您?这件事情很复杂,和您父亲的仇家相关,是有人刻意陷害您……您可明白他们的手段?只要您敢出现,他们就有手段让您认罪……而我向您要求的东西很少,只需要您偶尔帮一些小忙……”
心情复杂地,阿德里安握了他的手。
“别开除塞克拉。”他说,然后转身开门,离开了大使的办公室。
“望您在希腊的旅途愉快。”大使看着他的背影,心满意足地深吸了一口烟斗。
大使馆门前的街道上,女佣塞克拉正杵着扫帚,和一个挑货担的人闲扯着,突然,她又大声说了一句:“您知道吗……” 蓦地,阿德里安想起之前在大使房间里,塞克拉似乎要告诉他什么,难道她知道什么内情吗?
“塞克拉。”阿德里安问道,“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闲事都管……”
“您不觉得很有道理吗,我外婆常常这么说,我妈妈也是,‘塞克拉呀塞克拉,你这一生的霉运都是因为爱管闲事儿’……”
“那是‘谚语’,老爷。”挑货担的小贩插话道,塞克拉是打南边那些岛来的——到底是哪个岛来着?他们那边的人一天要说八百遍这句话,听得人耳朵起茧……您来个甜瓜吗?”
2
阿德里安的“记忆之河”断流了,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声。
“船长,船长,我们给你带了一只章鱼,你看,它的脚有这么长…”
“船长,船长,我们想跟着你去打仗…”
“船长,船长,疯姑娘忒提丝又回来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不在大使馆门前,而是躺在卡珊卓拉大娘家的小旅馆(实际上更应该描述为她出租了家中的两张空床铺),现在也早已不是炎热的七月,从那一天起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又三个月——现下吹进屋子的风冷飕飕的。此时天刚蒙蒙亮,他的目光有点茫然的扫过墙上的一束束迷迭香和罗勒叶,扫过跳动着火苗的长明灯,和墙洞里的圣尼古拉像对视了。也许是因为过大的心理压力,他没能睡个好觉,而是半梦半醒间回忆起了初到希腊时被大使刁难的情景。想起昨晚听卡珊卓拉说,今早码头会有新鲜的鱼可买,他甩甩头,从焦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迅速起身到院子里洗漱。
考古队今晚就会到达小岛,阿德里安已经和卡珊卓拉商议过,要购置一些食物款待这些不太幸运的客人。虽然住在海岛上,但可以自由买到新鲜水产的日子是很难得的。每周总有那么两三天,土耳其军官们会带着他们的手下来到希腊区码头,将品相略说得过去的海产一扫而空。
价格,自然是军官们说了算的,海洋可能属于异教徒,但海产必须属于苏丹和他的手下,能给几个小钱已经是额外开恩,哪里配奢求更多?
竭泽而渔,非长术也,这样简单的道理,四百年来奥斯曼帝国却从未领悟过。帝国的税收制度几经改革,带来的却只有越来越严重的盘剥。即使现在小岛名义上已经自治,土耳其人却依旧按捺不住插手的欲望,派来税务官便是想要争夺小岛的实际控制权,这样即使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也能借着居民们屈辱了百年的惯性捞些油水。
卡珊卓拉的院子是略微下沉的结构,地面上铺着碎石,粗壮的葡萄藤攀附在松木架上,繁茂的枝叶在清晨的微风中抖动着,角落里点缀着几棵罗勒和黄白菊,仙人掌则栽种在乳白色矮院墙上的陶罐里。此刻,院墙上露出一溜三个小脑袋,雏鸟似的张望着,为首的女孩儿一脸自豪地举着一只硕大的章鱼(它的脚还在动!)。
“是阿德里安哥哥!”见到了意料之外的玩伴,孩子们高兴极了。
“船长还在睡觉呢。”阿德里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安静,“菲比,卢克,斯蒂芬,你们带我去买鱼怎么样?”
“哎呀,你起得太晚啦。我们已经去过一趟,好鱼都被挑走啦……”斯蒂芬满脸遗憾。
“我爸爸已经把今天捕到的章鱼全部摔死了,只剩下这一只……”卢克语气愤懑,他的父亲是在石缝间寻找海货的高手,不出海,只赶海也能有不错的收入。
“你要不要这只章鱼?”家中开着杂货铺的菲比很有生意头脑,“给我们五个德拉克马,你就可以给它命名,直接叫你的名字也可以,晚上还可以把它放在你这儿过夜!”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黏答答的章鱼挣脱了孩子们的小手,鼓着黄眼睛在矮院墙上阴暗地滑行,蠕动的腕足叫人头皮发麻。
“谢谢……”阿德里安尽力保持微笑,突然理解了卢克的爸爸不卖活章鱼的原因,“我觉得我不太需要……”
阿德里安拎着一只竹篓,身后兴奋的三个孩子像传递圣火一样交替举着不情愿的章鱼伙伴,而章鱼在努力逃跑。这支古怪的队伍穿过点缀着三角梅和凌霄花的小巷,向希腊区的码头进发。小岛正在苏醒,越来越多的人家冒出炊烟,鸡们在院子里骚动着,鸽子在雪白的屋顶咕咕作响。早起的邻居们互道“加里梅拉”,卖水人牵着毛驴挨家挨户敲门,岛上的生活照常进行着,土耳其税务官即将到来的消息似乎还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然而暗流毕竟已经开始涌动,路过村中央的大角豆树时,阿德里安发现卖糖的土耳其小老头哈坎没有出现。平日里,哈坎天不亮就挑着装满核桃派、牛轧糖、葡萄干、杏仁酥的货担,搭缆车到希腊区。看到孩子们路过时,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会立刻绽放大大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往他们的衣兜里塞满点心。阿德里安也被老人归为“大孩子”一类,时不时便会被叫住赠送甜蜜和快乐。
“看来缆车没有恢复运行。”他心想。
这座半环状的小岛是类似拱桥的奇特结构,东侧的希腊区和西侧的土耳其区被巨大的石拱相连,南北向则形成了可以自由通航的水道。
从南到北,从山脚到山腰,希腊区的码头,居民区,葡萄园,橄榄园依次排布,西侧的土耳其聚居区如同镜子般复刻了这一功能分区,只是酒馆变成了咖啡馆,教堂变成了清真寺。虽然从地理角度考量,两个区域并未被分隔,但通过石拱进行人员交流要绕一个大圈子,费时费力。平日里,岛民们都是通过两居民区间运行的缆车往来的,乘坐吊笼自石灰岩构筑的宏伟天然拱前飞越,目之所及是醉人心弦的碧海晴空,方便快捷的同时不失为一种浪漫的体验。
然而,靠人力构筑的交通方式,畅通与否全看人心的变化,昨夜阿德里安试图去找多米尼克时,便被告知缆车已经停止运行。墨蓝色宽裤腿的希腊兵皱着眉在东侧列队,西侧土耳其兵的鲜红头巾在酒色的天穹下若隐若现。失去了吵吵嚷嚷的乘客后,缆车吊笼变成了冷硬的死物,如同鬼魂一般,它在冰凉的夜风中轻轻颤动着,恰似山崖两端脆弱和平的注脚。
“我爸爸说我们应该上山,住到松树林里。”斯蒂芬说,他复述着父亲的话,语气比神甫本人还要庄严,“税务官都是吃肉不吐骨头的家伙,他们抢钱,抢女人,抢小孩子!”
“你爸爸的胆子和绵羊一样小!”
“你是个女人,你不懂这些……”
这话可把菲比惹火了,“好哇,好哇。”她的语调和性格泼辣的杂货店老板娘像了十成十,而老板娘本人正是说着这句话把只逛不买的小孩们丢出店外的,男孩们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你看着吧,我妈妈有火药,有枪,她说了,谁都不可能让她离开家半步,就算苏丹本人来了,她也要割掉他的头!”
“我也要战斗,”卢克点着头,“昨晚爷爷告诉我,只要相信上帝,灵魂就是不灭的。勇敢的灵魂可以到天堂里去,那里没有税务官,可以随便卖鱼买鱼……”说到天堂,他敬畏地看了一眼菲比,“我想你爸爸就在天堂里……”
菲比昂着脑袋,努力不露出得意的神色,三人中只有她的父亲最特别,这使她非常骄傲。
“也没有那么好,”她像成年人那样应承着,“我有时候还是挺想和他说说话的……”
斯蒂芬抚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那么,异教徒是不能有永恒的灵魂的喽,”他有些忧愁地发表着见解,“我想哈坎就是个异教徒,他不去教堂,还偷偷读古兰经,可是如果他不能和我们一块上天堂的话,我们就没有糖吃了……”
“我有糖。”
阿德里安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月桂叶包着的几块杏仁糖,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把沾满糖粉的球状糖果放在掌心里,小口小口舔着,没有注意到阿德里安的眉头正深深皱着,眼里写满年幼的他们尚且读不懂的情绪……
“阿德里安哥哥,你……不是异教徒吧?”
菲比用衣摆使劲擦了擦黏糊糊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扯一扯阿德里安的袖口。
“我们想永远,永远和你一起玩,可是你的家不在这里,不能常常过来……”
阿德里安没有回答。
孩子们的词典里是没有“模棱两可”的,他们被阿德里安的沉默吓坏了,“上帝对不相信他的人很坏……忒提丝姊姊就从来都不去教堂,后来,后来……”
“忒提丝确实是个疯子,有一次我看到她倒在院子里,嘴里吐着白沫,身子还一抽一抽的……就像鱼一样!”
“我爸爸早就说过,他们一族的人都是海妖,接近他们的人都会像吃了忘忧果一样,把亲人和朋友全忘掉的!上帝明明愿意赐福给所有人,可是她不肯受洗礼,不肯去教堂,还到处宣扬伪神!你们都忘了雅纳索斯哥哥吗,就是忒提丝的姐妹安菲特里特引诱了他,把他害死的!”此刻斯蒂芬的表情俨然是个小号神甫,“他们手腕上的鳞片就是证据,天黑之后他们会变成食人鱼,把胆敢接近的人撕烂成一块一块再吞进肚子里。雅纳索斯一定是因为背叛了神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其他人下葬的时候都是完完整整的,只有他,装在一个布袋子里!这就进一步证明了……”
“雅纳索斯明明是为了你们的未来,为了希腊人民解放的事业,被一小撮不愿意看到其他民族获得自由的反动分子残忍杀害的!”阿德里安再也不能忍受这漫无边际的思维发散,他少见地疾言厉色起来,“如果你们也想去战斗,就得分清谁是真正的敌人;如果你们尊重船长,就再也不要这样编排她的儿子!善恶不是由信不信同样的宗教决定的,难道卖糖的哈坎平时待你们不好吗?”
他突然发现空气安静得可怕,章鱼啪叽一声掉在石板路上,三个孩子瞪着眼睛看着他,嘴角撇成快要哭出来的弧度。
阿德里安后悔极了。
“怎么能这样凶小孩子,这些观念又不是从他们的脑子里凭空长出来的……”
“阿德里安,”他对自己说,“你可以觉得自己能够看清真相,觉得某些观念愚昧又可笑,可在这块土地上浴血奋战了四百年的不是你。你想用‘民族国家’或是‘独立战争’这样的时髦概念解释一切,可在这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心中,他们从始至终都是为了基督而战,对异教的排斥是他们支撑自己的原点……”
他蹲下身子,捡起掉在地上的章鱼,诚恳地注视着孩子们。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讲,我……”
他一时语塞。
顺着孩子们的意思编排雅纳索斯,他做不到。
没想到,三个孩子看到他懊丧不已的样子,反而忘记了害怕和难过。岛上从没有“精细育儿”之类的讲究,作为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幼年人类,被训斥这种事他们再熟悉不过,被郑重其事地道歉却是第一次。三双眼睛滴溜溜转着,觉得这样的经历实在是好玩又新奇,不如趁机多享受一会儿。
然后,他们注意到章鱼已经顺着阿德里安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肩,正卯足了劲往衣领里钻……而阿德里安依旧一脸凝重地的看着他们,对章鱼的奋力进军毫无知觉。
孩子们实在维持不住表情紧绷的样子,一个接一个地,他们噗嗤噗嗤乐出了声,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四人和好如初,继续前进,只有章鱼受到了伤害——阿德里安费了大劲把它从领口拽出来时,它又摔了一次。
晚星已经彻底黯淡下去,晨曦接管了这片天空。再转两个弯就是码头鱼市了,阿德里安计算着晚间宴会的大致人数,思考着所需海货的种类与数量,凤尾鱼和虾是烧烤必不可少的,如果幸运的话还能买到一些贻贝做萨加纳基……
近了,越来越近了。绕过几株苍老的橄榄的身躯后,视野骤然开阔,扑面而来的咸味儿海风令人精神一振。初生旭日的倒影为归航的渔船创造出一条光芒熠熠的通路,海鸥们在空中三五成群打着圈儿,沐浴着朝霞痛痛快快地展翅。几艘纵帆船,横帆船和十来条小舢板已经把码头挤得满满当当,先靠岸的渔船不得不发动水手拼命卸货,好及时为后来者腾出泊位。鳀鱼和沙丁鱼在竹筐里闪着银光,鳗鱼在大理石台上卷动着长条状的身体,扁扁的菱鮃在陶罐里心平气和的吐泡泡,螃蟹们则在水桶里扭打作一团。刀刮鱼鳞声刷刷,大大小小的猫儿围着卖鱼人咪呜咪呜地催促,想要捞些边角料果腹;卖鱼肉卷饼的小贩找好位置架起烤炉,油脂沁出的吱吱声和不断飘出的香气叫人口齿生津;劳作中的水手们唱着热情洋溢的希腊歌儿,摊主和顾客也拿出对唱的劲头讨价还价。踏入这片生机勃发的世界让人不由自主的轻快开朗起来,或者说,变得更“希腊”,更自由了——不用忧愁过去,不用烦恼未来,享受此刻就是一切!最内向的人都会想要唱一段小曲或是吆喝上两句,在秋日清晨的码头鱼市里,哪怕是争吵都会带着快乐的气息。
三个孩子早就带着他们的宝贝章鱼跑得不见人影了,阿德里安东逛西逛,看中了一箩无须鳕。这个摊位的生意不错,胖胖的老板忙得脚打后脑勺,连揩一揩脑门上的汗都没时间。阿德里安用正常的音量叫了他几次,对方都毫无反应——人太多,太吵了!于是他把身旁精神抖擞的其他顾客当作教材,有样学样——
“日安,加里梅拉!”阿德里安大吼道,同时举起那一箩无须鳕,“我出二十五德拉克马!”
“三十个!”老板飞快地瞟了一眼,同样大吼着。
“二十七!”其实老板的报价并不贵,但还价突然显得有趣极了。
“行吧,就这样定了,把钱拿来!”老板的厚手掌从人缝里挤了出来,阿德里安数了钱放上去,几乎是缩回手的同一时间,老板的声音便透过人墙灌进阿德里安的耳朵,“没问题,祝您身体健康,再见!”一桩交易就这样迅速完成了。
“不错,不错,很有精神。”阿德里安循声转过头,发现是菲比的母亲,杂货店老板娘在鼓掌,“这才有年轻人的样子!”
被熟人看到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手,抓了抓脑后的头发,微笑着和对方打了招呼。老板娘扭过身子重新投入自己的采买事业后,他立在原地,目光漫无目的的在远处游移了一阵子,注意到土耳其区的港口也在进行类似的活动,同样忙乱,同样人潮涌动——简直是镜像般的复刻,隔着一段距离,唯一能注意到的不同只有船舶所悬挂的旗帜,希腊区船舶都挂着十字旗,土耳其区则只用星月旗。
虽然船型,数量都差不多,但挂着不同旗帜的船舶一个走东侧,一个走西侧,端的是泾渭分明,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十字的航道里绝不会混进新月,反之亦然。联想到昨夜停止运行的维系着东西两区交流的缆车,阿德里安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时,码头上的气氛发生了某种变化。
沉默如流水般淌过人群,叫卖声,歌声和讨价还价声暂停了,然后响起了夹杂着恨意的嗡嗡议论声。阿德里安看到菲比的母亲牙关紧咬,用举枪的姿势举着一条木棍。他顺着周围人的目光看去,发现身材矮小的卢克父亲正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爬上港口内最高的桅杆,紧接着,他指着希腊区船舶入港的方向,愤怒地呼喊起来。
“是土耳其人!”
此时太阳已经攀高了不少,背对着开始刺眼的光线,一艘挂新月旗的横帆船正大摇大摆接近希腊区的码头。
码头上的人们瞬间炸了锅。
规模较小的几个摊贩卷起鱼布,迅速撤离,漏掉了不少货物也无心去管。等待多时的猫群一拥而上,却很快被更大的阵势吓得四散奔逃——各式各样的脚踩上了它们看中的猎物。慌不择路的人们碰翻了不少东西,锅碗瓢盆叮呤咣啷掉在地上。被踩了脚或是撞倒在地的人惊叫着,刺耳的孩童啼哭声回荡在码头上空。
但是,更多的人选择了站在原地。青壮年从腰带里抽出长刀,手边没有武器的人也捏紧了拳头,胖老板用力攥着一条鳗鱼,他的帮工们则默默分发着一捆木棍。
阿德里安无意搅入争端,他努力在攒动的人群中站稳身子,想要寻找三个孩子的身影。土耳其船离人群越来越近,码头最边缘的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让出了一小块半圆形的空地。船上的人似乎很清楚等待他们的不是什么友善欢迎,或许是因为胆怯,此刻甲板上空无一人,连瞭望员(如果有的话)都不在岗位上。
“懦夫!”杂货店老板娘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最前方,正高声咒骂着,“懦夫!杀人犯!”
她的声音像冲锋号角一样激发了人们的热情,石块、木板甚至臭鱼烂虾如雨点般砸向土耳其船,奈何船身上没有可供攻击的弱点,这些物件全部被木船壳弹开,噗通噗通下了水。这让怒火燃烧得更烈了,“异教徒!土耳其狗!”人们大喊着,“别像乌龟一样!”土耳其船却依旧按兵不动,连一句应答都没有传出。“滚出来,伊斯梅尔!”水手们点燃了火把,冲向码头边的舢板,预备进攻他们沉默的敌人,“否则我们就把你同这个龟壳一起烧成灰!”
阿德里安紧张地看着,感受到身后传来一股异样的推力,现在人与人之间一丝缝隙也没有了,他转过头,发现人群后部出现了一个豁口,包括斯蒂芬父亲在内的几个神甫用力推着豁口边缘的人群,为他们身后那位穿着华服的老人开路。
“主教来了!”
人们叫喊着,传递着这条消息。人群慢慢让出一条通道,身穿镶金丝长袍,戴全套圣器,裹着质地精良羊毛披肩的主教如同摩西分开海水一般走向土耳其船。他稀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拄着一根松木手杖,由两名神甫搀扶着,还要时不时停下喘气。不耐烦的情绪逐渐在人群中蔓延,一些人焦躁的摩挲着手中的武器,好在真正有人骂出声之前,年迈的主教到达了码头边缘。
几个高个子挤到了阿德里安前方,他的视线被阻挡了,只能听到似乎是斯蒂芬父亲的声音向土耳其船喊道:“请出来吧,朋友们!”
毫无疑问,这意料之外的友善态度让等待已久的希腊人大为光火,“杀了伊斯梅尔!”水手们吼叫着,“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你这个软蛋!”接着传来□□拍击的声音,斯蒂芬的父亲好像挨了自己人的揍了!
“爸爸!”
是斯蒂芬的声音,“不要打!”孩子声嘶力竭地喊着,然后是更多的□□拍击声和绝望的泣音。阿德里安想要去帮忙却寸步难行,他努力向前挤着,下死劲推开几条挥舞的胳膊,从胖老板肩膀上方探出脑袋。其余几个神甫努力护住主教,主教挥着手,似乎用沙哑的声音说着什么——但是没有人在意。一些人被挤下了水,腾起一片水花。几个大胆的水手已经爬上了土耳其船,想要掀开舱盖放火——
一个土耳其小老头颤颤巍巍地钻了出来。
看清了他的脸之后,码头边缘的混乱与疯狂突然暂停了,但后方不清楚状况的人依然向前挤着,最靠近海的几个人没有立足之处,只得跳了下去——又是一片落水声。
“是哈坎?”
“不是伊斯梅尔!”
“哈坎在那儿干什么?”
“哈坎怎么坐这种船?”
早已和哈坎混熟了的希腊区居民大惑不解,整个码头顿时充斥着议论声。
“卖糖的老头儿”哈坎盛装打扮着,他围着雪白的头巾,身披狐狸毛披肩——和穿着破旧长袍做生意的日子判若两人!他不再佝偻着身体,腰板挺得笔直,全身上下只有大大的招牌笑容是大家熟悉的。主教指挥几个岛民拿来了木板铺在船舷边,好让哈坎能够走到码头上,接着,船舱里又钻出两个土耳其兵,他们紧挨着哈坎站好,俨然是他的随从。
“我知道了,”不知什么时候钻到阿德里安身边的卢克父亲嘎巴嘎巴按着指骨,“哈坎是个间谍!”
间谍!阿德里安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似乎的确是这样,隐藏身份收集情报……但哈坎给他的月桂叶小包还装在口袋里,里面曾经装着几颗杏仁糖,在刚刚来的路上才进了孩子们的肚子,自己还试图用哈坎做例子改变孩子们的极端想法.....他一时间调整不好自己的心态。
和他想法相似的人不在少数,码头上的人群好像凝固了,只是呆呆地看着熟悉却又不完全熟悉的哈坎。
“朋友们,”哈坎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不高,但坚定有力,“我很抱歉选择了隐瞒身份,欺骗了大家的感情……”
“虽然是作为税务官,但我此行不是为了向大家索取什么,相反的是,”他顿了顿,“我希望能给大家带来和平!为了展示诚意,我和我的侍从们没有携带一刀一剑……”
“我们不在土耳其区,而是在希腊区与大家商谈……当然了,一应费用由我们自己负责,不会亏欠大家一针一线……”
“我不相信,”卢克的父亲自言自语着,“我不相信,之前抢走我的船怎么说!”
“你干嘛偷偷藏在我们中间,嗯?”杂货店老板娘瞪着哈坎,同行是冤家——即使是暂时的同行也不例外,她对哈坎的好感可能是整个希腊区最低的,“你想挤兑我的生意,抢走我的店面是不是?”
人群前方挤出几个孩子,他们想像之前一样奔向哈坎,犹豫一番后却停下了脚步。“角豆树下的孩子王哈坎”回来了,然而他没有带上装满糖果的货担,而是打扮成了奇奇怪怪的样子……哈坎本人倒是对这种身份错位毫无压力,他笑着朝孩子们伸出手,想要把他们拉到自己身边来。但他没能成功,孩子们怯怯地后退着,偶有一两个胆大的也被父母牢牢拦在了臂弯里。
一瘸一拐的斯蒂芬父亲在前开路,走得很慢的主教和他的神甫们夹在中间,哈坎和他的两个侍卫跟在最后。人群让开了比方才大得多的空隙,“税务官”哈坎依旧向目之所及的每个人绽开他那标志性的笑容,但现在没有人愿意和他对视了……
“大人,这次是不是再多抽十分之一的税?”一群农民冷笑着。
“再没有实物税了,没有……”哈坎陪着笑脸。
他们缓慢地移动着,马上就要离开码头,阿德里安也终于找到机会挤了出去。这一番折腾之后,鱼市已经一片狼藉,摊贩们四散开来,努力整理着,希望能够挽回些损失,一些没买到什么东西的居民想顺手牵羊,小范围的争吵随即爆发……
“伊斯梅尔在这儿!”
一群希腊水手突然像拎小鸡一样,从那艘土耳其船的船舱里拎出一个人——哈坎讲话的工夫里,水手们一直在船上翻箱倒柜。军官模样的伊斯梅尔像一团烂泥一样瘫倒在甲板上,显然是喝了不少酒,或是已经挨了不少揍,尚未离开的岛民们惊呆了,他们丢下手头的活计飞奔过去,生怕来不及给那土耳其人两脚。
“杀了他,杀了他!”希腊人狂吼着,“复仇,为修道院十二勇士复仇!”
“伊斯梅尔,你怎么还敢出现?”胖老板抢过一个帮工手中的鱼叉,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伊斯梅尔,土耳其船,全都被黑压压的希腊人淹没了……被仇恨烧红了眼的人们彼此踩踏着,有人开了枪……另一部分人拿着棍棒冲向哈坎,质问他带着伊斯梅尔是何居心,但哈坎只是笑着,似乎并不关心同僚的命运……石块满天飞,有几块砸在了阿德里安身上,神甫们拼命拦阻着愤怒的居民,把主教和哈坎往一辆马车上塞,斯蒂芬抱着额头流血的父亲哭喊着……然后是枪声,更多的枪声,阿德里安躲到磨坊后,却注意到对岸的土耳其人已经被骚动吸引了,几艘船正朝着毫无防备的希腊港口开来……
突然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腕。
“快走!”来人大喊着。
他站起身,跟着对方在石滩上飞奔,同时慢慢分辨出他的朋友的法国口音,居然是多米尼克……他们绕过那几棵橄榄树,冲进居民区,精疲力尽地跌坐在小巷的石板路上大口喘气,心脏狂跳着。
眼前的三角梅还在悠然地摆荡着,而百米开外已经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