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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的另一边,是…… ...


  •   1

      “赞美——奥林匹斯山下吾民永恒的庇佑之人——”
      修道院礼拜堂内,亚瑟的族人们“齐唱”着。
      该句中引号的用法是亚瑟新近习得的,他的一大爱好是爬上修道院的钟塔,四处观察,因此旁观了采风的意大利画家和小孙子的交谈。时年六岁的亚瑟并不理解“画家”这种职业,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高个子一边在一块白布上刷上斑斓的色彩,一边慷慨激昂地用亚瑟听不懂的语言和身旁的矮个子讲述着什么。或许是讲到了需要强调的地方,画家把刷子别到耳后,摇头晃脑,两手分别伸出两根手指作出“引号”的样子,这逗乐了亚瑟,于是他便有样学样起来。
      不过,除了这意料之外的插曲,塔顶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风景,即使站在最高点踮起脚尖,也只能越过松树尖儿勉强看到荒石滩的边缘,或是眺望一线波光闪烁的海面。
      但是,若是闭上眼睛,靠耳朵去感受的话——
      “声”的世界广大浩瀚,远远超出了触觉或是视觉的边界。他能听到松鼠正喀嚓喀嚓嚼着什么,对自己已经压弯了枝条毫无知觉;海雕用尖锐的哨音呼唤巢中的幼崽,翅膀扑打声因携带猎物变得沉重。吱嘎声代表修道院的大门短暂地敞开,羊群正蜂拥而出,热心于牧羊事业的小狗跑前跑后,脖子上的铃铛响个不停……风自海上来,在修道院四周引导出松涛阵阵;又扑打着崖壁,令热爱乘风行进的海護从洞穴中探出脑袋,快乐地呼唤着同伴;它与层层叠叠的的涌浪偕行,不知疲惫地洗刷着崖脚的海滩,不同季节与天气都自有对应的节奏。倾听这些声音令亚瑟感到安全与愉悦,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溜到钟塔上,不得不闭上眼睛睡觉的时候,也总是竖起耳朵数着海浪的节拍入眠。
      抓住一切机会,意味着面对修道院的日课时,他也总是脚底抹油。亚瑟对破晓时分便要聚集在昏暗的礼拜堂里赞美海神的规矩厌恶透了,那篇长长的,据说是歌颂本族先祖事迹的祷词并非没有音乐美感,却因为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成了一切兴趣的杀手。他想了无数方法让日课变得有趣起来,譬如偶尔变一变调,改一改速度,或是分成两组轮流唱词。不幸的是,小亚瑟想破脑袋瓜提出的严谨建议全被其他人驳回了。从那以后他便放弃了在祷词上作文章,转而练习如何不动声色的消失,实在无法脱身时,便尽力寻找一些自娱的活动。

      “鲜血融入神圣祭献,肉身蒙受幽冥审判。
      乐音携引归途之航,智慧铸就先知之光。”
      “他们正在‘齐唱’。”
      又是一个没能逃走的早晨,亚瑟缩在礼拜堂最后排,目光在族人们身披长头巾的背影上逡巡,百无聊赖的摸着小猫的脑袋。
      “给‘齐唱’加引号的原因是,第五排第三个人在跑调,第四排第一个人瞌睡到出不了声,第六排第二个人正在偷偷写纸条……还有我和你,我在和你讲话,而你只是吃我从厨房里拿出来的小鱼。”
      “不许睡觉的下午不能大声讲话,最困的早上又吵得睡不着觉……”
      像是为了回应这句抱怨,歌唱声又大了几分,颇有气冲云霄的势头:
      “尔高智明公言兮,指引吾往不朽!。
      尔命令吾受之兮,心之平准不违!”
      领唱的族长朝亚瑟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不得不挺直了腰张开了嘴。

      2

      昨天他的出逃行动又一次被抓了现行,日课结束后免不了受一番盘问。
      亚瑟对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做完日课并听轮值的成员说上一段后,大家便各自散开,而他将被族长单独留下。混在人群中向外走或是躲在桌子下逃避都一定会失败,往往就在他以为逃过一劫的当儿,族长会精准地出现在他的背后,她只是看着他,却比噩梦更让他害怕。
      她会指向他,然后摊开双手——这代表“坦白从宽”,是她心情好的日子里惯用的表达,意味着亚瑟只需要把出门后的经历掰着手指讲一遍。
      这种“坦白”是轻松愉悦的,亚瑟每每疑心讲到精彩处时,族长也在偷偷微笑。然而,当他抬头想要分辨时,她的嘴角却总是迅速恢复了紧绷。但若是亚瑟消失的时间太久,甚至到了劳烦她出面寻人的地步,她便放弃了肢体语言,只是盯着他,等待着他张口。
      这种体验难受极了,触动亚瑟的并不是对方严厉的表情或是可能的惩罚,而是她眼中没能掩藏妥当的失望。
      自称“阿特拉斯子民”的种族不作父女母子的区分,也极力模糊年龄的差异。其成员的相貌特征往往趋向统一,身为其中的一员,必须对所有族人付出等同的敬爱,对特定的成员表示额外的亲近被严令禁止。但在内心深处,亚瑟仍然将族长当作特殊的存在,他无法解释这种心理,或许是因为他在外面闯了祸后,她总是率先找来的那一个吧。

      亚瑟一向不和她说谎,也不愿意那么做。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并没有可供讲述的经历。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将睡未睡时刻的迷梦。有重要的事要做——他那时怀着这样的心情扯开了修道院的门栓。他还记得一只乌鸦落在门槛上歪着头看他,记得太阳光刺到眼睛的感觉,可是那件重要的事是什么,自己出门后又做了什么,他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能想起的,是梦。他做梦,梦中有条长着人脸的鱼冲他叫嚷,伸手去碰时,鱼的形象却化成了一滩泡沫……一股重压把他按在凹凸的地面上,强迫他聆听一个冰冷空洞的声音……他恐惧极了,无法呼吸,眼窝中传来阵阵刺痛,“你们很快就要……很快就要……”那声音重复着,嘲讽着,飘飘摇摇,离亚瑟越来越远,将他一个人丢在原地。
      ……很快就要?
      后来他终于能够睁开眼睛,其时夜虫已经开始鸣叫。月光下,熄灭的蜡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乳白,不远处熟悉的呼吸声和若有似无的私语声提醒他修道院众人的休息时间到了,训诫他的事自然也被推到了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刻。他伸出手,摸到光裸坚硬的床板——带他回来的人将他随意放在了一个空位上。
      他还记得自己因一阵凉风缩起了身子,然后察觉到身边挤着一团温暖的物体。他再次伸手,以为会摸到小猫柔软的皮毛——没能如愿,那的确是小猫没错,但小猫头上还顶着一层厚实的布料。是一条毯子吗?他摸索着,感受着布料略湿润的表面,睡意很快袭来,他最终裹着那块布重新做起了无法回忆的梦。
      他不慎起晚了,再次睁眼时鸽子已经开始踩着瓦片巡逻,大半族人都起床为日课作准备了。没有一点办法地,他被族长扯着胳膊带去了礼拜堂。借着朦胧的光线,他看清了昨晚的那条“毯子”——那是一件褐色外套,像是某个欧洲人的东西,和阿特拉斯子民们黑白灰色系的标准着装格格不入。
      难道他昨天出门后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是那个陌生人送他回来的吗?
      “那是什么?”他指着外套明知故问,希望族长能给出一些信息。
      但族长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且不愿理会。
      “用来穿的。”
      她草率地比划了一下。

      3

      亚瑟看着族长的眼睛,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他已经把自己所能记得的事实极尽啰嗦地说了一遍,且不情愿的编造了一些不存在的细节。在他的讲述中,出门的那一刻几乎被延伸到无限长,回到修道院后的感受也被拆分成无数句子。然而族长依旧一脸严肃的等待着,用眼神说着“继续”。于是亚瑟只得提起会说话的鱼和那个冰冷的声音,默默祈祷她不要认为自己故意捣乱。他虽然涉世未深,却很清楚梦境和现实不能混为一谈。
      可是她没有生气,也没有继续摆无所谓的冷脸。
      她的反应大大超出了亚瑟的设想——族长居然笑了起来,亚瑟抬头看着她时也没有停止。失望从她的眼底消失了,她笑着摸了摸亚瑟的头,作手势要他等待,然后快步走出了礼拜堂。
      不多时,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族人们很快重新挤满了这个小房间,大家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朝亚瑟点着头。而亚瑟被围在最中间,有些头晕眼花的注视着突然变得陌生的同伴们。他们本就长得很像,现在做着相似的表情更是让人难以区分,围着他的固然是一群人,可大家好像在共享一张脸孔……

      4

      “我们颂扬那伟大的海洋之神?ρφε??,他得到太阳神Apollo和史诗神Calliope的承认与欢欣……”
      阿特拉斯的子民们在礼拜堂里围成一个圆,诵读着。
      “我们颂扬那伟大的海洋之神?ρφε??……”
      作为圆心的亚瑟按照要求重复着陌生的句子。
      “祂将鲜血赐予忠诚的追随者,我族先祖阿特拉斯……祂是辉煌的建造者,是我族永恒的守护人,祂为我族承担了罪孽,在那末日的审判中贡献了肉身,自冥界归来时,祂获得无尽的力量与智慧,以预言之能,为我族打开通向不朽的大门……”
      “祂将鲜血赐予忠诚的追随者,我族先祖阿特拉斯……祂是辉煌的建造者,是我族永恒的……”
      这句子对于亚瑟来说太长了,念完一个段落的族人们整齐划一,静默不语的等待着,仅剩他一人的声音在小小的礼拜堂中回荡。他的声音愈来愈低,记忆也愈来愈模糊,几乎要忍不住向同伴们投出求助的目光。但冥冥中,他感觉到这是一场严酷的考验,是证明自己拥有某种资格的必经之路,因此不会有人向他提供任何帮助。他回想着,紧张到咬白了嘴唇……
      然后,一阵奇妙的感受击中了他。
      散乱的音节自动排成了最合理的样式,明明是第一次灌入耳朵的句子,却仿佛已经千次万次流淌过嘴唇,他准确无误的重复了——或许不能称作重复,因为他并没有用族人们的话语辅助自己的思考,而是自灵魂深处提取出了太古时代的记忆。
      他明了这段祷词并没有完结,而想要流畅说下去的想法是如此强烈,于是他先是试探着,尔后坚定无比的说出了以下的话:
      “让我们的心灵与你相交,让我们的行为与你的旨意相符……倘若吾等困惑于祂的指令,那一定是祂的智慧与远见超出了吾等狭隘的见解……必得遵从祂,信任祂,护卫祂,得到祂的考验是我们的光荣……”
      教与学的形式逆转,亚瑟的族人们双手交握,用颤抖的声音重复着他的话,他们的表情激动万分,他们的眼中蓄满热泪。
      “δενθαπροδ?σουμε.”
      他们一道说。
      “我们不会背叛。”亚瑟在心中重复着。
      可是,那位保护他们,教导他们,将一切都奉献给他们,因而有资格获得永恒忠诚,在每个人心中种下绝不背叛种子的神明,究竟是谁呢?

      5

      过于特别的日课结束后,他回到了房间里,发现那件陌生的外套依然摊在光秃秃的床板上。
      既然不是修道院的东西,那么按照惯例总有还给主人的一天。亚瑟抚平外套,将两条袖子向中间叠去,他的手短而衣服太重,收拾起来有些力不从心,最终团成了皱皱巴巴的样子。
      他观察着自己的成果,不太满意的爬上床,站高了一些抖开了外套,想要彻底摊平它,而笔记本就在那时滚了出来。
      扉页上写着几行字。

      Adrain is my name.
      And with my pencil I wrote the same.
      I wondered who would found the poem.
      He'd better not be a thief.

      自然,亚瑟没法拼读英文(他甚至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门语言),不过,后面几句就是他能看懂的希腊语了。
      “阿德里安是我的名字,我用铅笔……在纸上写下一样的字,我在思考……谁会找到这首诗……一个贼?他最好不要是。”
      “贼”上画了一个大圈,旁边是一行飘逸到可以感应出作者激动心情的标注——
      啊,翻译杀我,这完全不押韵啊!

      亚瑟大吃一惊,“翻译”是谁,他为什么要杀“我”?他迅速往后翻了几页,却发现再没有相关的内容了。他带着笔记本去找族长,试图说服她某个陌生人正性命攸关,自己必须得出门做点什么,看了一眼内容的族长却毫不犹豫将他按回了房间。
      “他活得很好,而且马上就要出现,耐心等待。”
      她比划道。
      “可是您为什么知道——”

      6

      这本笔记和阁楼上的那些厚重的书太不一样了。
      阁楼上的书们大多呈现出厚重的黄褐色,边缘也凹凸不平,亚瑟翻看它们时,总是会发现细碎的虫眼和聚居的霉菌,这本笔记的内页却轻薄洁白,令他联想到刚洗晒过的祭披。
      在那些有幸逃掉了日课却又不适合爬上钟塔的天气里,亚瑟便将阁楼当作秘密基地,与古旧的书籍为伴,族人们的歌唱声影影绰绰,同顶棚上的雨点敲打声一道灌入他的耳朵,为他带来十足的安全自在感。书籍在那些日子里的手感总是略湿润的,他习惯随意翻开一本,不拘哪一个章节也不求连贯,然后便如鱼儿入水般,沉入那亦真亦幻的世界中去。
      那些书大多使用厚重的黑色字体,偶有一两行刺目的红色,纸页边缘装饰着繁复却毫无生气的蔓草花纹,如果它们能读出自己的内容,音调也多半是冰冷干瘪的。“海祖制法度,阴阳调律吕,遂有管弦声,教人为卜筮。”之流他早已厌倦。“亚特兰蒂斯,亚特兰蒂斯,天似穹庐,林木苍蓝,受海祖泽其恩。”像是一首曲子,倒还有些看头,但没有附上曲调且副歌一再重复,终究是无趣。“有一渔民,其名阿特拉斯,又有一山口,其名海格力斯。阿特拉斯度海格力斯之柱而得一头颅,饲以渔获……久而乃和,竟殷殷作人语,且通音律,能占吉凶,众悉骇怪……”有吸引力许多,令亚瑟一度从早到晚泡在海边,想要捞一个会说话的人头。可惜这本书的后半部大约是被翻倒的蜡烛烧去,故事也戛然而止……
      阁楼上的收藏全都围着过去打转,那个名叫阿德里安的人却关心一些奇怪的,关于“现在”的问题,他记录事情的方式也和那些旧书大相径庭。
      “地表勘探计划——”亚瑟读道,“以希腊区橄榄林旁的荒石滩为中心制作探方,共二十八人分为AB两组,A组负责测量,B组两两成对,寻找人工制品。”
      亚瑟不知道“地表勘探”,更不懂“探方”或是“人工制品”。但这页纸的边缘挤了几幅图画——一群小人两两成对在方格地板上跑着,其中一个人捡到了一块石片,那小人将它高高举起,虽然没画表情,但每一根线条却都写着开心。旁边是一行批注“伯爵已同意”,另附一个戴羽毛头冠的粗放笑脸。再翻几页,又有“鱼类销售计划”,亚瑟一眼认出了自己好吃的朋友蓝鳍鱼,阿德里安在蓝鳍鱼旁边画了一大筐钱币——大概是要把它们运到市场上卖掉,就像修道院定期卖掉羊奶和奶酪一样……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没有得到许可的前提下翻弄别人的东西。他将笔记塞回了外套口袋,试图在地面上找一两只落单的蚂蚁或是偶然飘落的草茎来打发时间。可身处的环境是这样空荡而寂寥,头发摩擦声都显得突兀无比——族长似乎是想借机关他的禁闭,把门锁了个严严实实。
      前庭正在发生小小的混乱,他沉默的族人们难得喧哗着,亚瑟却什么都听不清楚。
      小猫不久前曾想进屋待在它往日睡觉的窗台上,它从门缝里看了半晌,用胡子测量了缝隙的宽度,伸出白爪子试探了一番,尔后喵喵叫着要亚瑟开门,最终却只能失望地一屁股坐在门外,开始刷刷梳理毛发。亚瑟无话可说,无事可做,无人可理,这一切都让那本新奇的读物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犹豫片刻之后,他又拿起了笔记,继续阅读起来。
      他第一次发现,图画居然能以这样简明而生动的方式传达感情。修道院的礼拜堂从柱基到天顶都绘满了图样,却不能让亚瑟产生任何有趣的联想。礼拜堂壁画上的那些人形统统用侧面对着他,表情严肃,头顶僵硬的金色圆环,偶尔出现的动植物也是错漏百出,海雕的脑袋诡异地歪斜着,罗勒快要长到房屋那么高——那绘画的人简直像是从没认真观察过任何东西。
      笔记本字缝间的那些图案却像是“活着”的。
      亚瑟辨认出海鸥——正仰着脖子吞咽小鱼的海鸥,辨认出热到瘫倒在石板地上吐舌头的小狗,又辨认出拼命往腮帮子里塞坚果的松鼠……他辨认出码头上的钓鱼人正从鱼钩上取下弹跳的黑鱼,几只猫咪扒上了钓鱼人的膝盖,最胆大的已经迫不及待把头伸进了水桶……
      最后,在笔记本的纸页间,他发现了一幅图画——占满整页纸的,一幅认真的绘图。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色彩——流淌的水,亦或是抓不住的风?没有厚重的底色也没有规整的描线,清浅的色块如晨雾和炊烟般彼此交融。他从纸上看出分明的水流痕迹,整幅图都好像在溶解,在流动,像在清水中滴入染料又晃动一般不可捉摸——可它又的的确确定格着,定格成亚瑟造访过百次千次的小岛码头,桨声船影历历在目,留白处分明只是几滴飞溅的墨色,却令亚瑟回想起海鸥群的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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