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迹1899》大西洋联合航务

1、晚安，海狼鱼号

　　1

　　这无疑是一条好船。
　　她的身躯由卡尔帕索斯的松木构建，船漆是老船长细致挑选的德国进口货，缆绳用上好的油麻编织，冲角则由十里八乡最出名的铜匠打造。她坚固、美观，用途多样，履行运载货物本职的同时可以拽着拖网充当渔船，捎带着急前往本土的阿斯忒里亚信件和乘客也不在话下。
　　但她毕竟不是一艘战船，只是志愿参与了阿斯忒里亚起义军的物资运输，面对眼前的困局，这条好船无能为力。
　　平日里，她的风帆因勤于更换显得雪白，现下却被炮火熏得皴黑。
　　“干吧！”
　　舰桥上的老船长低吼道。
　　甲板上开火的噗噗声和手忙脚乱的装弹声都停止了——停不停也无关紧要，那些七零八碎的旧枪连敌舰的风帆都打不穿，不过是些会响的烧火棍子。一番混战后，对面的土耳其战舰几乎只掉了些木屑，老船长所在的双桅纵帆船却已经左舷进水，岌岌可危，她朝着敌人庞然的阴影狠狠啐了一口，浓密的眉毛拧成了灰白的多毛疙瘩，捏着舵盘的手青筋暴突。
　　“干吧！每人能拿二百美元！”大副鼓动着水手们，“这是希腊协会十天前宣布的新条例，我这里有字据！”
　　话虽如此，他的身体却一直歪向救生艇的方向。
　　老船长不耐烦地向后瞥了一眼。
　　“闭嘴！这是玩命的事儿，还想回家见老婆的都快滚！还有你——没成家的也不许凑热闹！”
　　还没开始长胡子的见习水手捏着口袋，从堆满缆绳的角落里讪讪地站起身。

　　“圣母在上。”老船长胡乱划了个十字。
　　大副和几个水手所在的救生艇已经滑进了灰色的海水，他们手脚并用划开几十米，紧张地观望着。还待在双桅纵帆船上的水手们颤抖着把火药洒满船舱，同时将另一艘救生艇吊到靠近海面的位置以备使用。
　　这艘船不再负责搭载武器了，她将成为武器本身。
　　“全速前进！”
　　老船长对大副的离开毫不意外，也不在乎。
　　“呸！真是我的好侄儿，希望那些‘外国援助’能保佑你！”她咕哝道。
　　唉，如果雅纳索斯在这里的话！
　　虽然对小儿子的婚姻称不上满意……和那个异教徒安菲特里特搞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呢？但当初同意也好反对也罢，自己马上就要做祖母了，新生命总是令人欢喜……雅纳索斯比这个不成器的侄儿勇敢太多，此刻想必也正为了家乡英勇地战斗着……
　　海狼鱼形冲角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哨音，破开冰冷涌浪的船身漆黑如鬼魅，正是顺风，本已歪歪斜斜的船爆发出了令人意外的力量，又或许，这是她选择的向相伴多年的水手们证明自己的方式。她直冲向土耳其战舰，后者短暂地摸不着头脑后，慌乱地试图扭转船头溜走。老船长张开已经开始掉牙的嘴，痛痛快快地笑出了声。
　　“好样的，我亲爱的！”
　　可是这时水手们却骚动起来，土耳其战舰越来越近，他们已经能看清簇新的炮管。子弹嗖嗖声不绝于耳，其中一颗贴着瞭望员的耳朵飞了过去，他条件反射地尖叫出声。
　　“点火，快点火！”
　　瞭望员并不负责指挥，但高度紧张的水手们无力思考，不知是谁起了头，火星自打火石飞溅而出，铺了不少火药的木质帆船迅速成了火海，灼热到扭曲的空气令他们更加恐惧，这批没有参与过什么军事训练的水手蜂拥向救生艇。等到老船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火苗已经舔上了她的袖口……
　　她拼命咒骂着，几个水手几乎是把她扛下了船。
　　失去了掌舵人的帆船尽力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她的船帆和桅杆都烧成了焦黑色，船身已经千疮百孔，黑乎乎的焚烧残余物不断向下掉。有那么一瞬间，水手们几乎以为她会达成目标——船头眼看就要贴上土耳其战舰，拿弯刀的土耳其兵被火光映成了红色，方寸大乱地在甲板上跑动着——可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帆船的路径便改变了！
　　她和土耳其船擦肩而过，似乎是不甘心地滑行了一段距离，最终无可奈何地没入了冰冷的爱琴海。
　　随着海水涌入船舱，张牙舞爪的亮色火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股浓烟。这些烟雾迅速被强风撕扯得没了形状，土耳其船嘲弄般重新现身，依旧只掉了些木屑。
　　它轻蔑地转了个弯，朝着自己舰队的方向驶去了。
　　老船长和她的水手们目眦欲裂。
　　泡在海里的人冻得骨头发疼，剩下一半人僵硬在救生艇里。
　　“点……点火点那么早做什么，胆小鬼，都是胆小鬼！”大副突然嚎叫起来，把方才视若珍宝的字据撕了个粉碎，“这下好了，没了，都没了！”
　　没有人理会他。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船长身上——是她雇佣了他们；是她决定献出这艘船——这是她最珍视的也是最后的财产，是近似家人的存在；是她坚守到了最后一刻……他们静静等待着，甚至期望着老船长大发雷霆……
　　可是老船长只是沉默不语，她的一只手紧紧抓住另一只，粗大的指关节钢索般绞紧着。

　　2

　　弯着腰的卡珊卓拉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大大缩短了——这意味着她已经在田地里侍弄了一上午葡萄。汗珠从她的额头沁出，顺着眉弓滑到下颚，汇聚成大滴后，啪嗒啪嗒摔入干旱到焦脆的土地，留下转瞬即逝的水痕。蔫头巴脑的葡萄叶让卡珊卓拉心疼，她咒骂讨人厌的天气，顺手把铲子狠狠插入土地。没想到，水分的缺乏已经让表层土壤变成了近砂质的浮土，立不稳的铲子迅速倒下，还砸了她的脚趾。
　　“哎哟！”
　　热，累，又气恼，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感到眼前笼着一层又一层的白雾。
　　不远处的橄榄树阴下放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杂货店老板娘硬塞给卡珊卓拉的果子露。酸甜的果子露止渴生津再好不过，但整整一个上午，卡珊卓拉都没去动陶罐。她的身体向往着清凉和放松，精神却紧绷着冲自己生闷气，任何能联想到休闲娱乐的活动——哪怕只是补充水分休息片刻，都令她难堪。
　　她并不擅长田间的活计，打从能走路开始，她的生活一向和大海，也只和大海相关。卡珊卓拉曾是令海盗和土耳其匪徒都避让三分的船长，而她的丈夫安斯加总能让葡萄准时结出鲜亮美丽的果实。失去了自己的双桅纵帆船后，卡珊卓拉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不用出海的生活，最终她选择跟着其他岛民去沙滩上寻找海货，而安斯加依旧嘟囔着侍弄荒石滩上的葡萄和橄榄。

　　“你要鼓励葡萄，我的船长，”安斯加总是这样说，“要鼓励他们，他们才愿意结果子，像这样——哦，我的阿芙洛狄忒，你的叶子翠得像碧玉。”
　　他抚摸着一枝干巴在田埂边的葡萄藤。

　　今年田埂边的那棵葡萄努力长出了几片嫩叶，但安斯加粗糙的手再也不能温柔地从它身上掠过了。
　　安斯加葬在一棵松树下——那场卡珊卓拉难以理解的灾难过后，科考船上的白衣“研究员”们是这样告诉她的。去年，差不多也是葡萄正在收获的季节，那些白衣人乘着一艘铁壳船来到了弥漫着惊惧和悲痛的小岛……

　　头发花白的安斯加哼着歌回了家，背篓里的葡萄堆垛成了微型的山峰。卡珊卓拉急忙迎上前帮他卸下重担，儿子儿媳嗔怪着父亲为何不叫上自己帮忙。水罐递到了安斯加的唇边，他匆匆啜了一口，然后笑着向家人们展示起饱满的葡萄粒——这可是第一批果实!
　　他笑着，笑着，可是突然间，他的五官开始痛苦地扭曲。安斯加抓皱了胸口的衣服，哇的一声呕吐起来。他吐干净了未消化完全的食物，然后吐出米粒样的黏液。他的呕吐物越来越稀，看起来越来越“正常”，可就在认为她只是吃坏了肚子的家人们觉得事情快要结束时，安斯加大口大口吐起了清亮的液体……
　　他开始腹泻，便桶里很快盛满了黄绿色排泄物。一桶不够用，第二，第三桶也很快满得溢了出来——没有人能承受住短时间内失去那样多的□□，安斯加的皮肤已经开始像旱地里的葡萄枝一样皱缩。卡珊卓拉开始慌乱了，她派儿媳去请村里的赤脚医生，可是儿媳出门没多久便瞪着惊恐的眼睛跑了回来，她说医生也在上吐下泻，岛上到处都是类似症状的人……
　　丈夫正在死去，他的皮肤变得干燥又紧绷，眼窝深陷，头发似乎都枯焦了。可卡珊卓拉没有一点办法，她怀着朴素的希望，认为能像挽救快要枯干的葡萄藤一样挽救他——既然失去了水分，那么，只要将失去的补回来就好？然而事实打破了她的想象，此时的安斯加就像一个漏了的罐子，无论喝下多少水都不能让他的脸色红润哪怕一分……绝望的卡珊卓拉向圣母祷告，而圣母默不作声……
　　太阳落了，黑暗如一只巨手捏住了村庄。夜愈来愈深，但是岛民们无法安静下来，哭嚎声把鸽子惊得扑簌簌乱飞——已经有几个人死去了。卡珊卓拉咬紧牙关，打包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品，前往岛屿最高点的废弃修道院，向那些曾被岛民们尊为“海神之子”的预言家求救。一路上她紧贴墙根，生怕被村民们看到自己想要向那些“叛变者”低头。但当她最终出现在修道院门口时，竟意外却又毫不意外的发现不少村民都在那里哀求着，且不断有人加入。
　　每个刚刚到来的人都是一副做贼心虚的不安表情，但很快，他们就从彼此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完全无法解释的灾难最终逼得他们向曾经的信仰祈怜，然而，修道院的门久久未开，“神”好像抛弃了他们……

　　“这是一种疾病，通过水传播的疾病，附近的两口水井里都发现了阿刻罗伊得斯弧菌……”白衣研究员们这样告诉卡珊卓拉。
　　他们说病菌留在他用过的物品上，也留在他的身体里，于是他们不许家人们同他告别，也没有把他埋在卡珊卓拉选定的墓地。所有死去的人都被马马虎虎地深埋在松林尽头，在岛民们的反复要求下，希腊人和土耳其人的尸体中间隔了一块木板。
　　先是最终回应了请求的“海神之子”们把病人们全都集中到了村外，却没能阻止死亡蔓延，也没能挽救任何一个人的性命，接着是白衣研究员们接管了一切，他们奔走警示岛民，要他们别再喝水井里的水……
　　或许卡珊卓拉是因为听了研究员们的话，把水煮沸了之后再喝才没有受到病菌侵扰，或许是躲在暗处的某个魔鬼终于玩腻了屠杀游戏，又或许如村里的年轻人所说，一切都是土耳其人的阴谋，他们在水井中投了毒，放出了邪神，却最终作茧自缚……不过，卡珊卓拉无意深入思考这些，对研究员们近日提出的“公共卫生计划”，他同样嗤之以鼻。
　　那个叫似乎叫多米尼克的毛头小子，居然认为清理清理垃圾就能阻止“疾病传播”？卡珊卓拉并不相信多米尼克，对她来说，所谓的传染病更像是一场天罚，它毫无理由的到来又毫无理由的消失，和“海神之子”或是研究员都没有什么关系，唯一确定无疑的，只有安斯加永远消失的事实……

　　3

　　“……还好吗？”
　　遥远的声音，卡珊卓拉的头昏昏沉沉……
　　我当然没事!卡珊卓拉想要反驳，她不喜欢对方的关切语气——就好像她是个没法自理的人，或是毫无威胁的小猫小狗似的。
　　但她的四肢僵硬又酸麻，像是被巨石压在了地上。
　　“您怎么啦？”
　　有冰凉的东西掉落在卡珊卓拉干裂的嘴唇上，她下意识张开了嘴，甘甜的水随即汇入，滋润着咸涩的口腔。一阵微风抚过她的脸，卡珊卓拉久违地感受到了惬意，她几乎要开始享受这一刻，等等……享受？
　　忽的一声，卡珊卓拉直起身子，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待在橄榄树阴里。对面那个面生的棕发年轻人举着水壶，同样瞪大了眼，像是被她吓到了……什么胆小鬼！
　　“我没事！”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壮，卡珊卓拉大声说，眼睛却一点都不看着年轻人。与其说是为了向提问者证明什么，不如说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较劲。
　　“您刚刚……唉，最近的天气真是反常，十月的太阳还这么毒辣，把大家都晒得昏昏沉沉的。”
　　年轻人把问题推给了天气，这让卡珊卓拉的情绪缓和了一些，她转过脑袋，打量着讲话的年轻人，略有些不快的发现对方还是一副担忧的神情。这年轻人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抓着水壶的手只有零星的薄茧，一点都不像惯于劳作的样子……一切的一切都让卡珊卓拉想到她的堂孙，那个见到耗子都要跳脚的小学教师……
　　“谢了。”卡珊卓拉咕哝道，她摸索到铲柄，拄着它站起身，要重新回到葡萄田里去。
　　“等等……”年轻人挽留道。
　　“怎么？我可不像你这么游手好闲。”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对方刚刚帮了自己，于是僵硬地找补道，“有事快说。”
　　“您……我有些事想请教您，能麻烦您跟我来一趟吗，就到那几棵橄榄树底下，不会花费您太多时间的……”
　　这文绉绉的腔调！卡珊卓拉又想起了令他恼火的□□堂孙，她几乎要不公正地冲着眼前的年轻人发起脾气了。
　　莫非这是某种时代流行？前有她的堂孙，后有研究员多米尼克，然后又是这个……也许这年轻人和多米尼克一样是从欧洲来的？这副德行的欧洲人倒是不足为奇，他们戴上硬领，用布条在脖子上打结，把自己套进紧巴到迈不开腿的衣服，然后就变成了软弱不堪的样子……卡珊卓拉为欧洲的未来深深担忧，同时发现小岛的命运似乎尚可挽回。
　　我们的年轻人更健康，更有能力战斗，她想着，只要清除那些向往欧洲的苗头，具体一点的话，就是把堂孙那些欧洲服饰一把火烧掉……

　　4

　　“您看，那里的植物比周围稀疏得多……”
　　卡珊卓拉和年轻人站在橄榄树阴下，她顺着年轻人手指的方向看向一片荒石滩。这个季节的石滩上开满了滨菊，这种精于争斗和繁衍的植物拼命开花，挤成一片，白刺刺的晃人眼睛。但是年轻人指着的那块地居然躲过了滨菊的侵扰，只散落着一些干枯的荆棘。
　　“是啊，然后呢？”
　　“为什么会这样？”年轻人小心翼翼的询问。
　　“为什么……不知道，那块地一直养不活东西，连荆棘都不愿意往那边长，没有一点用处……”
　　“您说‘一直养不活’？”
　　“没错！我试着种过角豆，种过甜瓜，最后是仙人掌……无一例外，全都死了。”卡珊卓拉咬牙切齿，战争告一段落后重分土地时，自家选了村落边缘的地块正是因为想捎带手开垦那片石滩，没想到浪费了不少幼苗和肥料后，那块地却什么都长不出来……“也许是土有什么问题，也许是这里太晒，也许那块地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诅咒了……”
　　“我能借一下您的铲子吗？”
　　“你会用吗？”卡珊卓拉很是怀疑，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她把铲子塞进年轻人手中。“我说，小孩，别白费工夫，就算你把土彻底翻一遍也不会有一点儿用处……”

　　4
　　地表勘察的原则……
　　阿德里安用铲子尖挪开碎石，仔细观察着灰白色的土壤。
　　他的确是个欧洲人，考古学家谢里曼接连宣布发现了特洛伊和迈锡尼遗址后，越来越多的欧洲考古队云集于爱琴海畔。慕名而来的“青蛙”们逐渐把爱琴海这块“池塘”的边缘挤得水泄不通，一些大胆的青蛙遂跳进了池塘——他们放弃了在希腊本土争抢，转而在岛屿上奔走调查。
　　海因里希·谢里曼在西里萨克发现那座举世闻名的遗迹前，大多数学者都认为特洛伊的故事不过是荷马的杜撰。谢里曼的成功点燃了所有有志于证实古代传说的考古从业者的激情。不过几年后，那位考古学家又把迈锡尼带入了大众视野，传奇被成功延续，渴望加入传奇的人们更是如醉如痴。
　　“我刚刚在注视阿伽门农的脸。”
　　在迈锡尼发现墓穴中的金面具后，谢里曼是这样通知希腊国王乔治一世的。既然国王阿伽门农确有其人，特洛伊战争也有迹可循，以此类推，那些因为仅有文献记载而被当作先民幻想的失陷城塞和英雄史诗都有成为信史的可能，从阿克罗蒂里古城到迈诺斯迷宫或许都静静躺在希腊或是土耳其某处的地底，只等某个幸运儿帮助它们重见天日。
　　但阿德里安并不指望立刻见到幸运女神，和那些把目标放在青铜时代的同行不同，他的雇主——一个英国贵族属意于柏拉图笔下的大西国亚特兰蒂斯。参照柏拉图的描述，亚特兰蒂斯的沉没已经是一万年前的往事，即使这座古城不是毁于破坏性极强的洪水或是地震，地表也很难留下肉眼能够辨认的痕迹。
　　英国贵族寻找亚特兰蒂斯的起点，是在旧货市场发现了一些写着奇异文字的扁平碎片，多数碎片边缘有断续的同心圆图案，贵族疑心它们属于同一块石板，却因为缺少了最关键的一块无法证实。苦苦调查它们的来历无果后，贵族像放鸽子一样把队员们派遣到爱琴海上的各个岛屿巡查，希望能找到一些“核心”碎片，借此确定挖掘地点。
　　阿德里安对贵族进行地毯式搜寻的决心既敬佩，又怀疑——爱琴海上有两千余个岛屿，在这些岛上辗转腾挪寻找“亚特兰蒂斯”的遗迹与大海捞针无异。不过，他并不怀疑贵族的专业素养。贵族曾绘声绘色描述过他根据地表植物的不良长势找到一个被掩埋祭坛的事，由于对那个故事印象深刻，在外考查时，阿德里安格外注意植被的分布。正因如此，这块什么东西都不长的石滩吸引了他的注意。

　　5
　　卡珊卓拉搞不懂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想做什么，他借了铲子却不翻地，只是用铲尖扒拉着碎石，时不时蹲下身观察着什么。
　　他显然不是农家孩子，卡珊卓拉想着，他不懂把袖口和裤脚卷起来方便干活，拿着铲子的姿势也不太对劲。更不是水手，他的皮肤颜色一看就没晒过多少太阳……
　　莫非他是一个住在西边山崖下大船里的研究员？不，不，虽然卡珊卓拉不懂研究员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但他们应该没有游手好闲到这个地步……
　　考虑了所有见过的欧洲人的所谓“职业”后，卡珊卓拉认为年轻人可能是一个“考古学家”，称呼考古学“家”并不代表卡珊卓拉对这一职业另眼相看，正相反，他们是卡珊卓拉认为最不务正业，不守信用的群体。数年前，有个戴帽子拄手杖，自称考古学家的欧洲人领着几个人在这块地上翻找一番后，想要用一个令卡珊卓拉大惊失色的高价买下它。卡珊卓拉并不相信无端的好运，出于警惕心理，她表示要考虑几天。到了约定的日子，那欧洲人却没有出现，此后也再没有出现过。
　　如今，这个年轻人正像当年的工人一样煞有介事地翻找着，卡珊卓拉打定主意，若是他也想买下这块地，自己一定会迅速脱手——长不出任何东西的土地留来何用？
　　“而且必须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盘算着，目光渐渐从不耐烦变成了狡黠。同时，她意识到年轻人似乎已经杵在那里不动弹许久了。
　　之前那个出手阔绰的欧洲人可不是这么扭扭捏捏，他围着这块地皮大踏步走了一圈，捡了几块碎石装进口袋后便开始找卡珊卓拉出价……他离开后，卡珊卓拉学着他，用一种崭新的眼光巡视着这块地，还用镐头刨了几个坑，却没能发现任何能使它身价倍增的东西。于是她认定，若是这桩交易能够成立，一定是仰赖欧洲人的愚蠢和冲动……
　　交易可能告吹的不祥预感让卡珊卓拉有点难受（是的，她已经说服自己这块地非常值钱了），莫非真正价值连城的是那欧洲人随手装进兜里的几个石块？该死的贼……也许那年轻人发现了这块土地上最值得一提的石块已经失踪，所以丧失了愚蠢的热情……
　　虽然对石块价值几何持怀疑态度，卡珊卓拉的脚却先于思想迈向了年轻人，她一边走，一边说道：“小子，这块地抢手得很，想出手的话得尽快了。”
　　她部分扭曲了事实，但这算不得欺骗，卡珊卓拉卖过瓜果蔬菜，也卖过鸡鸭鱼羊，因此对商贩们哄抬物价的小把戏一清二楚……商人们做得，她也做得……
　　但是年轻人完全没听到他的话，他整个人好像都僵住了，站得活像个石碑。
　　“嘿！”卡珊卓拉大声招呼，同时大踏步走到他身边。
　　年轻呆呆盯着手掌心，他的掌心里放着一个扁平的石头——或许应该叫石板碎片？上面有些莫名其妙的划痕。他的眼睛里逐渐写满了不可置信，握着碎片的指节都开始颤抖。然后，他惊醒了，抽出一条手帕小心地包起碎片放进口袋，拿出一个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笔记本翻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