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时光说借过》林食

2、№ 2

　　早早关灯躺下，包小萝给自己盖了条薄毯。虽然急着放松，不过才七点要突然睡过去却也不容易。

　　床上堆了不少复习资料，她已经懒得整理。直到感觉一件硬物磕着小腿难受，就抬脚稍微踢远一点，从滚动的声音听来估计是本英汉小词典。而后包小萝开始盯着四周默默出神。

　　房内漆黑成片，世界像被哪种生物吞进了腹中似的，周遭家具被擦去清晰的轮廓，唯独对面一小条细细的门缝分享着外面客厅暖黄的灯光。连同包小萝爸爸看球赛的动静也一丝丝溜了进来。细细辨认，总有电视里球迷的欢呼，却鲜少能听见爸爸自己的声音。

　　一个人看电视发出声音毕竟是很奇怪的事吧。

　　爸爸，他是何时开始这样生活的呢。

　　虽然妈妈过世时间已经不短，可这种冷清从前并不明显，直到她升了毕业班。饭桌上用心煲的鸡汤排骨汤倒是一天没少，可真正开怀的闲聊却罕见起来。面对女儿巨大的升学压力，他终于一个人退居二线，选择独吞寂寞了吧。

　　包小萝翻个身，又想到傍晚收到的东西，一张纸，被人从日历上撕下来。

　　是在妈妈的葬礼上，她第一次碰见了那古怪的化学老师。

　　而一切也必须追溯到初中时代，作为成绩平平的学生，包小萝的中考取得了奇迹般的发挥，让她带着全校前十的荣誉杀进重点高中。全家欢天喜地，一家子还出动到高中报名处给她注册。而就在这段时间，身体一直欠安的妈妈也恰巧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截。

　　包小萝和爸爸两人始终被丧事绊住脚，甚至都忘了要拨一通电话到学校请假。

　　高一开学后，对这位注了册却从此消失的新生，学校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根据后来的传闻，包小萝得知当年化学老师指导的学生在省市竞赛都取得了大奖，所以学校一改往日对他的印象，好说歹说让他改改脾性，试着辅佐其他班主任做一点学生工作，为日后带班做准备。

　　于是，某个阳光刺眼的上午，家里挤满来来往往的亲友，送殡队伍乱作一团。穿着白色丧服蹲在几束大花圈下的包小萝，看见两只深棕色的皮鞋摆到自己面前。她抬头就撞上了那道冷飕飕的目光。

　　丧葬那几天，连续被人拥抱或者被拍着肩膀安慰的经历，使这道目光射出一股绝对的违和感。宛如鲜美鱼肉中的一根刺，让包小萝已经被泪水泡软的神经不自觉竖了起来。

　　明明是比爸爸还要大几岁的男性，明明处于本该十分事故十分圆滑的年纪，却在别人的葬礼上没有哪怕稍微应景一下就直截了当开了口。

　　“你是包小萝？”

　　包小萝有些懵，连忙站起身，大概碰到了旁边的大花圈，它们随即重重压下来。她赶紧扶住，望向眼前无动于衷的男人，开始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愤怒，像要回敬一句似的答道：“是，我是包小萝，找我什么事？”

　　“我是你以后的老师。也没什么了，我已经知道了，会跟你们班主任说明旷课原因。”讲到这里他顺便环顾了一下左右，“这场面好像也差不多了吧，你看看什么时候能回去上课？”

　　包小萝一时接不上话，一想到她将来要言听计从的人竟是这幅模样，完全无视别人的处境，她内心就剧烈活动起来，挥之不去的抗拒。看到对方至少还保持着最最基本的礼貌，并没有说完话就转身走人，她干脆闭嘴懒得客套，闷不吭声蹲下。

　　能把我怎样吧。

　　面前的棕色皮鞋依然待在那儿，也没动静。包小萝死死盯着，心里暗念，还不走，过意不去了吗，是不是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母亲的葬礼上这么对她的女儿说话有多冷血了。

　　皮鞋还是一动不动，安静到连包小萝都好奇会怎么发展。边上燃烧的纸钱被风刮起，偶尔飘过几丝灰烬，沾上二人的头发，但不安静的只有它们而已。直到某时某刻，鞋面忽然皱了一下折起小小的弧度，男人也蹲了下来。

　　没有任何缓和的神色，延续零下摄氏度的冰冷，直直望着眼前一地的鞭炮屑。再次拉开长时间的沉默，又没了回音。

　　包小萝被一切弄得莫名其妙，要不是因为葬礼心情一团糟，她本来也只有十几年如一日的窝囊个性，并不容易跟人起冲突，所以情绪被这么一冲刚才的愤怒也被冲跑了。只觉得何苦没事找事，这下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的还是自己。

　　她配合地沉默了几分钟，随手折了一小段花圈架子上的竹签，反复拗成一截一截，漫无边际想着该怎么解决。

　　“……那个，老师，我妈妈跟外婆都是四十几岁过世的，我估计也一样。”直到这话出口，包小萝都不曾料到，为了避免尴尬自己没头没脑的偏偏就挑了这个话头，仿佛要掏心掏肺的样子，实在是惺惺作态啊。

　　面对这么毫无来由的表述男人没什么太大反应，他的沉默就跟随时都会关上的拉链似的，偶尔裂开一个小口，放出几句短短的人话。

　　“你在担心自己活不久？”

　　“是不久吧，也就剩二十几年了，如果为高考拼三年，到时候差不多就剩个二十年。”

　　“嗯。”

　　“没想到我大半辈子都要泡在学校了哈。”连包小萝都觉得自己这个哈，哈得也太假了。

　　“除非你不喜欢学校。”

　　“也没有不喜欢，可还是觉得少了什么。”

　　男人有些焦躁地动一动。

　　“确实会少了什么，不过少了什么，这和活多久没什么关系。就算活到八十岁也未必就能在将来找到你少掉的。”

　　“话虽如此，可谁都是指望将来过日子的吧，又不能回头找。”

　　又冷冰冰断了回应，那张嘴上的拉链看来是彻底封死了，恢复的静谧为包小萝的话划下一个最奇特的句点。

　　三年之后的现在，一张日历又让包小萝突然记起了那次对话。

　　“话虽如此，可谁都指望将来过日子的吧，又不能回头找。”

　　都是什么跟什么，彻头彻尾的古怪。眼下回想起来，男人的不做声除了冷漠和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之外，似乎还带些不以为然。虽然心里切切实实的不爽，可作为十七八岁的小女生，在包小萝心情好的当儿，还是会稍微天花乱坠几下。

　　按照学生之间的传闻，他若是真可以通灵，再盗用一下穿越故事的情节，咱凡夫俗子只能指望将来过日子，他说不定还真不用。别说区区几十载，就是唐宋元明清也估计可以趁打盹的功夫就去逛个一圈回来。

　　包小萝思绪被床头震来的“叮铃铃”打断，猛然睁开眼却有一瞬间的错觉，还以为是早晨闹钟在闹。两声之后接过电话，从听筒那边同时传来了老爸和郝滴滴两个人的声音：

　　“喂——”

　　“喂——”

　　“爸，是滴滴啦，我这边接了你挂掉吧。”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