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时光说借过》林食

1、№ 1

　　人人恨不得削尖脑袋往习题里钻的五月。

　　坐落于近郊的校园被蝉鸣笼罩，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教室持续闷热。在旋转电风扇的带动下，写着“倒计时”的日历表每隔一会就飘起一次。纸上扭动的数字越来越单薄，目之所及，也已经是孤零零的几位尾数。

　　把哈欠掐灭在鼻腔内，包小萝从一道英语阅读理解中抬起头来，靠向后面的桌沿伸了伸懒腰。

　　“好吵，蝉的叫声怎么那么大。”

　　“嗯？嗯，对啊，明明那么小一只，谁知道呢。”

　　后桌摘掉听力的耳机，给了包小萝一句回答。与此同时周围几个女生也放开咬着的笔头，默默望向窗外校道上的树荫。乍看之下试题以外的世界突兀得有些陌生。

　　“嗳，你们听说了吗，四班又有人跟化学老师走得很近。”

　　“谁啊？上贼船了吗，该不会又……”

　　“说这回是男生，之前休学大半个月，刚回校就老跟化学老师走一起。那可是以冷淡著称的化学老师啊，跟他亲近，让人不怀疑都难。”

　　“我怎么听说跟他接触的都已经死了两位，怕怕的。”

　　“……若不是接二连三有这种事，真难以置信，什么通灵什么托梦，堂堂21世纪的文明社会还在扯这些东西。”

　　“你也不用操这份心，肯定被夸张了，如果真是这样学校难道不会有所行动。反正也是没办法的事，高三死气沉沉的大家都被闷坏了，难得有几个话题可以扯一扯。”

　　就这样，最后这一句似乎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闲聊到此掐住尾声。结论一针见血却反倒推着众人从八卦中回归现实，宛如皮球撞到死角后来了个反弹。她们抛给室外最后一眼，就继续埋头做题，谁也没有再接话的冲动。

　　再度的沉默让包小萝觉得，教室更像一只被蝉鸣包起来的茧，连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顺畅了。她伏着肩膀，下巴垫在桌面，枕住白茫茫的一片试题。视线中蓝色笔迹被放大开，近到面前就一路模糊了下来。

　　有关化学老师通灵的传闻，并不是没听说。车水马龙的平凡世界，竟然有人拥有诡谲的能力，任谁都会好奇的吧。她也一度吃惊过，并总有难以抑制的冲动，用异样的眼光追随化学课上的身影，幻想他是不是会用粉笔在黑板上涂鸦什么符咒将大家一一催眠。

　　只不过方才女生们闲聊她却走神了，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掌纹，原本就不怎么活跃的心情又滑下去几寸。

　　掌纹上的那根“生命线”始终跟其他人有所不同。仿佛钢笔绘出的线条，绘到中途蓦然断了墨水，钝钝的，就停在掌中央稍微下去一点的位置，连全程的三分之二都不到。

　　果然不是长寿的命吧。

　　继外婆和妈妈都在40几岁过世之后，包小萝已经不必杞人忧天，而是十分肯定地预知，她也将落入家族的命运，一到中年就草草收场。在别人结婚生子，享受天伦之时，她只会是一盒冰凉的骨灰，立在壁角旁观子孙的成长。

　　索性放下笔，脑袋斜倚桌面。

　　盯着近处太久眼睛酸酸的。被自己扔下不管的这道英文阅读理解，讲的是国外一群科学家正在为“时间是否属于物质形态，是否能够触摸和感受，并且可否找出一条额外的通道”而做着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研究，至今仍然毫无建树。

　　她想，时间这种模糊的东西啊……在今年夏天的马不停蹄之后突然变得棱角分明了起来。

　　升入高三，不知不觉间就连爱美的后桌也毅然剪掉了乌黑的长发。刘海浅浅披在额上，据说是怕洗头耽误时间，某天就几剪刀给解决了。

　　教室这样一个普通的容器，因为装满剑拔弩张的气息，成了上紧发条的匣子。发条越上越紧，连同两边的太阳穴也仿佛被拉伸了，隐隐作痛。弦绷得太开，被放学铃声拦腰锯开，她立刻像松了绑的粽子，软趴趴瘫着。

　　与前后桌一一道别，依旧舍不得起身，等到周围的座位都空荡了还模模糊糊做起梦来。

　　与火急火燎的高三岁月不同，闭上眼梦境变得柔软无比。她梦见自己逃了课，攀出围墙跑去郊游。参观各式各样的景点，对着凉亭拍照，脚下一丛一丛枯萎的草茎，最饱满最有湿度的空气被风扇入鼻子。有时候稍微清醒些，睁眼环顾左右，再合上还是把梦给接了起来。

　　梦境宛如胶片电影一格一格拖过去，一段睡眠和另一段睡眠之间，漏进巨大的虫鸣。

　　梦里时间是以粒子形式出现的。粒子在空气中汇聚成河，如同水面一样荡漾开。

　　波光粼粼的两旁垂下美丽的绿色植物。包小萝被安放在一只独木舟里。粒子的力量将她和小舟缓缓往前推动，给人一种水上乐园的错觉。她挥动船桨跟岸边行人打招呼，不认识的认识的，全被镜头渲染成叠影。而后到达某个地段，前方猛然豁开一个口子。

　　黑黝黝一条隧道尽收眼底，小舟停滞不前原地打着转，像极了游乐场里的咖啡杯，载着她旋转复旋转。

　　教室后方“咚”地炸开一个响声，把包小萝的白日梦也给震碎了。

　　慌忙回头的瞬间，万物的轮廓花了几秒钟才从朦胧中跳脱出来。她睡眼惺忪，整个教室泡在黄昏的橙色中，蝉鸣已经褪去，一个暗暗的身影披着橙黄光泽，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旁。

　　只见影子正往口袋里塞什么东西，然后又用手拍了拍桌子像是清理灰尘。包小萝顿时醒悟，刚才的噪音就是他从桌上跳下来造成的。定一定神，看清对方的衣着和面容，终于还是没忍住，张口就是“啊——”，自觉失态后连忙补上一句“是你啊老师。”

　　化学老师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点点头算是回答，维持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冷冰冰。

　　以前就听上届的学姐说过，化学老师进学校多年，课上得不错，教学成绩也斐然，却因为跟周围关系僵硬，一直没被选去带班。而且后来在学生中间，又小范围内掀起了他能够通灵的传闻，就更让人敬而远之。不管是课上还是课后，永远都不会被亲近的那么一个人。

　　包小萝猜测，这人爬桌子肯定是为了够什么东西，分明都看到塞口袋了。

　　她打量了一圈黑板报附近，从他高瘦的个子来看一般海拔的东西根本用不着桌子。唯一的可能，就只有黑板报上面的小红旗和日历了——这个学校的室内装潢一律配备了小红旗，每间班级都习惯把它杵在黑板报上面。至于日历，因为班主任以前带的毕业班，总会有学生没事就拿它解闷，或拆或丢，总之班主任学乖之后就把日历钉在最高处，每天靠一条长长的教鞭来翻动新的一页。

　　可是眼下，两样东西完好无缺待在那儿。一红一白偶尔被窗口刮进的风卷开。

　　包小萝忘了要遮掩自己的表情，就在她不小心泄露一连串推理过程的时候，冷冰冰的中年男人破天荒笑了起来：“是不是很好奇？”

　　“……啊？”包小萝觉得耳根在燃烧。

　　“你在猜我刚刚偷了什么吧。”

　　“没，没有，我没想到偷的，不叫偷吧……我也不知道。”她已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真是奇怪，明明鬼怪的是对方结果尴尬的却是自己。

　　他拍打着沾了灰尘的双手，径直走向门口。

　　“你不收拾一下走么，天都黑了。”

　　“哦。”

　　包小萝胡乱把东西塞进背包，三步并作两步跟了出去。两人一言不发走到校门口，男人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包小萝：“这个，刚才从你们班上偷的。”

　　包小萝接过，逐一打开，是质地很好的纸张，有明显的被硬扯下来的齿状边缘。一个赫然的阿拉伯数字“1”站在纸中央，像立正吹号角的士兵等着大决战。

　　原来他撕走了“高考倒计时”的最后一张日历表，什么跟什么啊，真是不着边际。

　　“可是老师你为什么……”还没讲完就被打断，男人抬头看着远处的天色说：“要下雨了，早点回家吧。”

　　包小萝刚要还他东西，他却摆摆手：“送你了。以后别总想着生啊死啊，活得没有别人久，不等于活不久，你距离倒计时还早了点。”

　　男人说着淡淡的话，在昏暗的天幕下大步流星走远。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