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春月》liok

4、田园诗

　　十二月廿一，冬至。

　　今年也算奇怪，前几日下了雪，冬至这日反倒连一点雪花的影子都看不到。自从卫平带着兵赶到春城后，卫晏紧接着过几日就到了，战局逆转，把匈奴人赶出了大阳河外。

　　这段时间，城里一直在忙着休整战争中被破坏的东西，宗青槐组织起来井井有条，甚至军队也在帮忙修缮。陛下将这支军队命名为定北军，大本营驻扎在城外，宗青槐让人收拾出来几间屋子以备不时之需。

　　今日冬至，宗青槐召集全城百姓一起做饭，大开城门，不断地给定北军做饺子，卫平厨艺不行，包饺子煮饺子一概不会，只能干干跑腿的活。可惜跑腿也得需手脚灵便才行，上次褚渺腰扭伤，直至今日还在隐隐作痛，只得端着热腾腾的饺子慢慢走着。

　　城外生着篝火，大家坐在一起，卫安眼见看见这边有人身残志坚地给他们送饺子，连忙跑到褚渺面前，伸手帮忙：“我来我来。”

　　褚渺手上一空，反应过来：“谢谢。”

　　“你不用谢，他就是等不及吃饺子了。”旁边传来调笑的声音，褚渺一看，这人手臂上的红带不见了，转移到了头上，扎着高马尾，颇为利落青春。

　　卫安不满意：“哥，你别乱说！我就是想帮忙！”

　　“好好好，快去吃吧。”卫平笑道。

　　人总是对漂亮的事物记忆深刻，卫平见面前送饺子这人眼熟，稍微一回想，就记起这是前几日他从呼延青手下救来的人。他关心了一下：“上次没受惊吓吧？”

　　褚渺莞尔：“托卫小将军的福，无甚大碍，只是有点扭伤。”

　　“扭伤？”卫平疑惑。

　　“嗯。”褚渺说，“都说呼延青天生神力，我看卫小将军也不遑多让，摔我的时候手劲之大，让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卫平难得尴尬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

　　褚渺也不是真的怪罪卫平，在那样的情况下，能把他一个男子一手拎起来从呼延青的刀下救出，若非有那样的力气，恐怕是办不到的。

　　见自己的儿子半天没动静，卫晏也走过来了。

　　“怎么回事？那边还等着你喝酒呢。”卫晏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见过卫将军。”褚渺说。

　　靖远侯卫晏此时刚不惑，身上有着男人的成熟稳健，又因着他的身份，还透露出将军的霸气威严。卫平身量和他相当，却更显青涩，刚刚见到的卫安，那便更加稚嫩。别人是一门父子三词客，他们却算得上一门父子三将军了。

　　出于礼貌，褚渺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没成想卫晏倒是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你就是褚渺？我听宗太守说，春城能坚持这么久，多亏了你呢。”

　　褚渺：“谬赞了，只是强撑而已，还是多亏卫小将军来得及时，否则我和春城其他百姓恐怕是过不了这个冬至了。”

　　卫晏十分自豪地笑了笑，对儿子说：“你可得跟别人好好学学，用兵打仗，不能只靠蛮力，还得动脑子。”

　　卫平来的路上就在好奇是何人能拖住匈奴十余天，没想到便是自己救下来的人，这下更是功德无量了。他趁机留下褚渺，向他取经。

　　两人走在城外一条小道上，路边到处长满了狗尾草，只是现在天气寒冷，叶子都是毫无生气的黄色，中间的穗倒还是青的，只要来年一场春雨，便可季季存续。远处士兵和百姓热闹的声音已轻不可闻，倒是虫鸣声越发清晰。

　　这几日地上堆积的雪还没消融，褚渺走得慢，担忧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让扭伤的腰雪上加霜，卫平与他并肩，分明不是平常自己走路的速度。

　　“没想到褚公子还能找到这么幽静的去处。”卫平说。

　　褚渺没回他的话，只说：“别叫我褚公子了，就叫褚渺吧。”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真是人如其名。”卫平十分真心地说。

　　褚渺刚年满十六，眉眼间却已有美人神韵，素日里的机灵倒将这份美掩盖了几分，如今在朦胧月色下，微雪人独立，像是馥郁的沉水香，初点上便可窥见浓时姿态。

　　“金陵人都如此说话么？”

　　卫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称得上是冒犯，若是褚渺是个女子，说他调戏也不为过。

　　他微微低着头，羞赧着：“抱歉。”

　　两人聊到守城之法，卫平十分佩服，连连赞叹，但不免还是会想到即使已经如此努力，还是差点被破城的凶险，无不惋惜道：“若是河面没结冰，应该还能多撑几天。”

　　“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占二，我已是幸运。”褚渺狡黠地眨眨眼，“况且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卫小将军来得及时，我们不是就胜了么？”

　　“死守城池，终究是下下之策。”卫平叹了口气。

　　褚渺：“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卫小将军看的通透。”

　　卫平：“既是让我别公子来公子去，你也别叫我小将军了，我还未取表字，你就叫我卫平吧。”

　　军队在城外驻扎了几天，便预备行军了，褚渺估摸着这是要去夺回被占领的三座城池，军队走的那天，全城百姓欢送，褚渺外祖母听说了，扯着褚渺一起给人家送行。

　　褚渺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卫平，他骑马走在前列，最前方是他的父亲卫晏。

　　“卫平！”褚渺叫住他。

　　卫平看到褚渺，十分惊喜，利落地跳下马走过来，甫一走近，双手便被两位老人抓住，只听他们感激涕零地说：“卫小将军，多谢你了，不然我这孙儿……”

　　卫平连忙摆头，一个劲儿地说没事，褚渺看他这无措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本来是说邀请你到我家去吃个饭的，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褚渺从怀里掏出一个红丝带，上面绣着一个平字，“城里有个老庙，据说十分灵验，我们捐了些香火，给定远军求了平安，住持回给我一条红丝带，外祖母便绣上了你的名字，现在它是你的了。”

　　卫平眼含热泪，许是太久没上战场，倒感性了起来：“谢谢老人家。”

　　“是我们该谢谢你。”宗言说，“月盈是我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若是去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给她交代……”

　　“别说这些话了。”妻子阻止他，转头对卫平说，“卫将军给你们兄弟俩名字取得好，一定会平安的。”

　　卫平重重地点了点头，听到发出的行军号令，最后朝褚渺看了一眼，便翻身上马，走出了春城。

　　城门关闭，褚渺说：“看来今天的大猪蹄膀只能进入我的嘴里了。”

　　宗言说：“做了那么多，你一张嘴怎么吃得完，快去叫你舅舅和嘉先生回来吃饭！”

　　褚渺故作不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哎，果然是长大了，我都没有小时候受宠了。”

　　兴许是热闹，屋子里到处都冒着热气，桌子下面支了一个火盆，饭菜的香味弥漫了这个不大的空间，宗言给宗青槐夹了个猪蹄，软烂多汁，入口即化。

　　宗青槐笑起来：“谢谢爹！”

　　爹高兴了，娘却不乐意了：“你给他夹菜干什么，都这么大了，也不成家，连个夹菜的人都没有。”

　　这算是饭桌上的保留节目了，褚渺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反倒是嘉邶眼神暗了暗，没说话。

　　“娘，怎么又说这种话。”宗青槐不满，“我说了不想成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怎的到了你这里便是不愿意了？”

　　这些话宗青槐听得耳朵都已起茧子了，这么多年，他自是练就了一副金刚铁甲，不欲与爹娘争执，便说了几句话搪塞过去，褚渺热闹看够了，就帮着自己的舅舅转移老人家的注意力，他把一旁洗好的青菜放进锅里，夸张地说：“好香啊，这青菜是刚从地里扯的吧？”

　　果不其然达到了目的。

　　蔬菜熟得快，嘉邶夹了一筷子，放进宗青槐的碗里，笑眯眯地说：“多吃蔬菜。”

　　宗青槐咬着筷子看了他两眼，有些害怕又有些说不清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