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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掌心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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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连雀提前打过招呼,有本家伙计一早等在牌楼下边,看见艾西礼便招呼道:“是艾先生吗?林老板让我来接您。”
在艾西礼打过交道的商人中,远东人似乎有着极其惊人的眼光和记忆力。每个商人都精通数门语言,林连雀不需要纸笔就能心算成千上万的流水,眼前的伙计也不例外,对方的帝国语几乎没有口音,艾西礼从没见过他,但伙计一眼就认出了艾西礼,“老板跟我描述过您的相貌。”伙计领着艾西礼往街内走,笑笑,“真是一表人才。”
朱雀坊内的建筑大多以木结构为主,许多店铺外都挂了竹帘,用青瓷缸栽培碗莲和锦鲤,街道上漂浮着水沉香的味道。
艾西礼看到各家檐角都挂着鸟笼,林连雀跟他讲过,朱雀坊以鸟雀为标识,各大商号都养着自家专有的鸟禽,门前挂谁家的鸟,屋里就做谁家的买卖。比如林记商号,专养暗绿绣眼鸟。
“这鸟在广州好活得很,地摊就能买,结果来西大陆一养一个死。”林连雀不止一次抱怨,“为了把这玩意儿在亚历山大城养活,我也算是花了小半个家底。”
艾西礼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养的鸟越珍贵,在朱雀坊的声名也就愈盛。
伙计带着艾西礼拐了个弯,走进一条朝阳大街,一眼望过去,两边的铺面前都挂着暗绿绣眼鸟。
伙计将艾西礼带进一家茶室,上二楼,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间,“这里原本是学徒住的地方,先生来得急,最近坊内几家商号有些冲撞,各家都盯得紧,人手排不开,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海涵。”
话虽如此,房间其实已经安排得很周到,外看隐秘,内看开阔,四周屋舍相连,情急之下也方便退走。艾西礼放下行李,点头道:“有劳。”
“老板说了,艾先生是贵客。”伙计言语很儒雅,微微拢袖,温文道:“贵客临门,林记商号十八家铺面扫榻相迎,艾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我跟林说过此行目的。”
“是。”伙计道,“已经安排妥贴了,先生稍等。”
片刻后,有人端着瓷盘进来,里面是染料和清水。
一个小时之后,艾西礼换上伙计送来的青绸衣裤,将药水滴入瞳孔,闭目片刻后,再睁开。
他看了镜子一眼,黑发黑瞳,脸型轮廓经过修饰,此时的他看上去几乎就是个东方青年。
“先生的眼神收一收。”伙计提醒道,“别的都妥帖。”
艾西礼想了想,把眼睛垂下来,伙计赞道:“这便很好了。”
夏德里安最后送出的藏身地点在玫瑰园附近的一处旅馆,艾西礼去探查过,不出所料,人去楼空。
亚历山大城内部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夏德里安历来独断专行,很多和他搭档过的对象都抱怨过他的难以合作。
但是艾西礼有门路,或者说他的办法是个西大陆公认的事实——无论什么消息,远东商人一定有线索。
豪商们的商路,历来以金银和消息铺就。
林记伙计给了艾西礼一张路引,上面是一个地址,“这是坊内专门做消息买卖的地方。”伙计道,“只是有的消息千金难易,只有钱是买不到的,先生记得带上吃饭的家伙。”
如果只要钱,事情就简单多了。艾西礼站在一处面摊前,如是地想。
他没少干买卖消息这活儿,按照帝国人的行事作风,往往交易地点都在赌场或者黑市,最不济也在地下酒吧。然而此时他捏着个碗,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排成长龙的等吃队伍,掌锅大娘一手簸箕一手汤勺,飞快地将汤锅里的面条过水,加青瓜丝和浇头。
艾西礼听得懂一点远东话,周围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说的最多的是“不要辣”“不要蒜”“不要葱”,或者“不要香菜”。
根据林记伙计给艾西礼的路引,各种面的点法意味着不同的消息买卖,他要打听的是大事儿,接头暗号叫做“爆辣加蒜加葱多来半碗香菜欸谢谢您嘞”。
为了把整句话字正腔圆地说出来,他练了小半个晚上,舌头差点打结。
片刻后,艾西礼端着碗走到一边,看着碗里小山高的辣椒和香菜,犹豫要不要吃。
有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是个带着猴脸面具的小姑娘,双手撑着下巴,面具下的嗓音脆生生的,说起话来倒是十分爽快,“贵客临门,想问什么消息?”
所有的消息买卖中,提问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尤其像夏德里安这样有着许多身份的人,每一重身份都可能指向不同的答案。
艾西礼说:“我想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嗯嗯。”小姑娘边听边点头,“什么人的消息?”
什么人。
这是提问的关键。
艾西礼不能直说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或者莉莉玛莲。莉莉玛莲曾经出现在太多场合中,有着太多的样貌身份,缺乏明确指向性。而他更不能说出真名,这无疑直接暴露了夏德里安的身份。
艾西礼想了想,说:“我要找的人,脚掌有一块铁。”
这是当初在新圣堂,艾西礼无意间发现的。那时夏德里安杀了人,在玫瑰厅中将雪茄碾灭——他光着脚,直接用掌心踩熄了尚在燃烧的烟蒂,却面不改色。
而后艾西礼发觉,夏德里安的脚掌有一块铁。
大概之前脚部受过伤,伤到了骨头。军部医院喜欢用一种特质的金属焊接断骨,如果伤患没有特殊的修饰要求,金属表面会直接和皮肤衔接。夏德里安走路时有一种芭蕾舞者的风格,会下意识弓起足底,但如果他完全放松,脚掌的铁与地面摩擦,会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其实这样的提问也并不完全严谨,但是艾西礼在打一个赌。或许可以称之为豪赌。
小姑娘笑了起来,她抬手,像变魔术似的一碰脸颊,脸上的猴脸面具立刻变了花样。
她咯咯笑道:“原来你要找他呀。”
然后她在笑声中放轻了声音,又说:“让我猜猜,你是弗拉基米尔吗?”
艾西礼猛然抬眼看着她。
“你这张脸开得不错,林记找的开脸师吧?”小姑娘说,“你来得比我想得要快。”
“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她笑眯眯道,“他之前来找过我,让我给你留了消息。”
夏德里安真的知道他会来。
他赌赢了。
夏德里安真的给他留了消息。
艾西礼觉得周围的喧闹声都消失了,他听到自己问:“他,给我留了什么消息?”
“别急呀。”小姑娘撑着下巴,“我们这儿是做买卖,不是免费酬宾——你带吃饭的家伙了吗?”
“带了。”艾西礼道,“你想怎么做?”
他带了钱,也带了枪。如果是按照帝国的做派,很可能他们要在这里玩点什么,如果消息的分量足够,拿金子或者人命去买都不奇怪。
“那就拿出来呀。”小姑娘说。
艾西礼把一只手提箱放在两人之间的长椅上。
“这里面有一张帝国空白支票,还有一把莫德尔左轮,五发弹膛,已经装了一枚子弹。”艾西礼道,“客随主便,想怎么玩?”
小姑娘眨了眨眼,而后说:“你们帝国人都用枪吃饭的吗?”
艾西礼:“?”
“我说吃饭的家伙,指的就是吃饭的家伙。”小姑娘道,“这不是个比喻,林记的人没跟你说?”
艾西礼觉得不对,他可能搞错了一些事,“什么意思?”
“哦——”小姑娘拉长了嗓音,“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啦。”她快活道,“这儿是朱雀坊,远东人的地方,我们广州有个说法,叫和气生财。”
“用不着这些。”她把手提箱推回去,“把这碗面吃完,咱们这买卖就算成了。”
她说着敲了敲艾西礼的碗,“广州人吃辣都不行,所以我们这儿就定了这样的规矩,来这么一碗和抄家伙拼命没区别。”
艾西礼:“……”
他看着面碗,红红绿绿的一堆佐料几乎顶到下巴上,沉默了一下。
而后问:“能不能加钱?面就算了。”
“那可不行。”少女相当恶劣地笑了起来,闪亮亮的双眼满足又期待,“难得有个大生意,吃面是保留节目。”
吃面的过程不堪回首,好在艾西礼最终拿到了夏德里安留下的地点——
古神庙遗址。
遗址位于亚历山大城西部高地。这里是旧谕信仰盛行时的圣廷所在,后来新谕信仰成为主导,圣廷便搬到了大三角区域的新圣宫,神庙逐渐失于修理,如今几乎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如今圣城有着相当严格的戒杀令,但是在旧谕信仰中,忍受痛苦被视为通往神的途径,苦行和自惩都被允许甚至提倡,加上仍有许多残余的旧谕信徒会到遗址朝拜,古神庙成为圣城法典的真空地带。此地发生过不止一起谋杀案,但是最后都被推到新谕与旧谕的戒律冲突上,只能不了了之。
因此古神庙遗址也成为各方势力的冲突之地,在神的城市中,此地的流血被默许。
神庙周围开着许多夜排档,傍晚开始会有相当热闹的集市,艾西礼托林记的伙计给他安排了一个身份,在一家海鲜档口杀鱼。
古神庙结构庞大,从外部的围廊庭院延伸至中央的多柱大厅,直到最深处的神圣祠堂,据说地下还保有千年前的蓄水池。艾西礼在档口迎来送往,收集信息,又找时机混在游客之中,差不多摸清了几个关键地点。最终他画出一份神庙地图,但还有几个细节不甚明晰,海鲜档口的掌勺师傅看过,剔着牙在图上圈出几个点,又说:“这儿,还有这儿,都是适合藏人的地方,那边的围墙被凿开过好几次,里头的泥都带着血。”
“最近有大节,庙里戒严。”掌勺师傅说着从水缸里捞出一条鱼,“啪”地剁掉鱼头,道:“再等两天,大节当日这儿热闹得很,人又多又乱,想干什么都方便。”
“大节”是旧谕信仰中的神诞日,如今的圣廷已经不再庆祝这一节日,但古神庙遗址中依然会有信徒自发的庆典。祭拜将从黄昏开始,入夜后则会有篝火和献舞,高地周围的排档都早早开张,还有许多临时形成的卖花摊位,大红的皇后玫瑰用白纸扎成一捆捆,摞得山高,有的花瓣上还洒了金箔。
海鲜档口下午三点就开张了,艾西礼忙得脱不开身,杀鱼、刮鳞、剔除内脏,在鱼眼的地方填进香料,浸入烈酒,然后大火爆香。据掌勺师傅说这是远东的烹饪方法,又融合了一些西大陆风味,用姜黄和柠檬代替了东方人喜欢的花椒。
艾西礼从没吃过这种鱼,但他见过这道菜的名字——在纳尔齐斯列给他的清单上。
他学会了这道菜的烹饪方法,并且开始习惯那种过于辛辣的气味,冲得就像火山在舌尖喷发,第一次吃的时候,他被辣得险些跳了起来,这菜的味道丝毫不亚于他在面摊吃掉的那一大碗噩梦般的东西——但是据纳尔齐斯说,夏德里安历来偏爱暴烈的味道,对方甚至能喝掉一整碗鱼汤。
艾西礼尝过那汤,感觉像被谁狠狠咬掉了舌头,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没有任何味觉。
前来祭拜的旧谕信徒都很喜欢这道菜,许多人围坐在集市里,等待黄昏时分开始的祭典,海鲜档口的生意好得不同凡响,艾西礼在杀鱼的间隙思考,或许吃这种东西也是苦修的途径。艾西礼之前很少看到旧谕信徒的修行仪式,这几日着实让他见识不少——比如在太阳下暴晒或者用荆条鞭笞自己,有的人还会绝食,或者吃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海鲜档不远处的花摊前就坐着个信徒打扮的人,抓了一大把皇后玫瑰,正一口接一口地吃花瓣。
艾西礼把做好的瓦锅端下灶,短暂休息的间隙里用棉布包住一把冰块,敷在脸上降温——这是朱雀坊的伙计交代他的方法,他的脸被特制的敷料修饰过,不能在高温中待太久,否则五官会变形。
日照角度一点点向西偏移,直到下午六点半,黄昏的光线终于直射在神庙大门上。
竖琴的声音从山坡上传来,神庙大门缓缓打开。高地周围的信徒们发出欢呼。
集市中的人群开始涌向神庙,掌勺师傅接过艾西礼手中的鱼,刀起头落,鱼身“啪”地掉在铁锅里,师傅拎着锅把一颠,火苗窜得老高。
“去吧!”他在大火中高声说:“一路顺风!”
艾西礼套上事先准备的白袍,混在人群中,很快进入神庙。
旧谕信仰在西大陆源远流长,甚至对新大陆和远东也有影响,因此他的黑发黑眼在人群中并不十分显著。他跟着人流走进多柱大厅,空气中弥漫着乳香的气味,黄昏光影从门外射入,大柱投影在地砖上,像无数沉默的巨人。
艾西礼跟着人流走到一半,闪身进入侧边的塔门,一路疾行,穿过半空廊桥,进入神庙深处。
神庙占地庞大,如果没有向导,深入后很容易迷路。夏德里安给他的地址在神庙北边的诞生之屋,这个房间很神秘,也是最方便杀人放火的地方。艾西礼本想拿到地址后立刻行动,但当时在面摊,那戴猴脸面具的小姑娘告诉他:“留言的人让我告诉你,等待时机,不要轻举妄动。”
不要轻举妄动。
在海鲜档口等待大节的几日里,艾西礼开始观察神庙的出入人员,他不能确定此事除了莱赫王国以及神圣帝国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势力参与。虽然古神庙在圣城的戒杀令管辖范围之外,但假如夏德里安真的被困在诞生之屋,还能把人困得这么久、这么深,很难说其中是否有神职人员的参与。
如果真的有,那么这些神职人员是旧谕信徒,还是出自圣廷?
圣廷又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一点,艾西礼一直感到蹊跷——以军部的实力,在这件事上似乎显得过于脆弱了,所有情报在夏德里安进入亚历山大城后变得微乎其微,也没有任何支援。
艾西礼不清楚机动局的行事作风,但是以上将的雷霆手腕,整件事不该如此草率。
两种可能:第一种,正如机要秘书所说,没有人能够配合夏德里安,所以此次任务才显得扑朔迷离又困难;
第二种,这件事背后还有更深的目的。
神庙深处没有多少采光,白色大理石经年日久,已经爬满了锈金色。艾西礼贴着墙角穿行,墙上的壁画在黄昏中若隐若现,许多已经掉了漆,没有眼睛的圣灵注视着他。
他经过一个转角,窗洞外有风刮入,夹杂着几片玫瑰花瓣。
艾西礼看到了一扇金棕色的窄门,近日来收集的资料告诉他,诞生之屋就在门后。
门口没有守卫,四周无窗,意味着除了大门没有任何入口,但从大门直入也是最容易被攻击的方向。艾西礼没有多犹豫,他盘点了一下身上的装备数量,而后一把掀掉白袍,扔在门上,一脚踹开大门,闪身贴在墙外。
白袍飞向门内,瞬间被迎面而来的子弹洞穿。
从开枪的数量来看,门内至少有四个人。
神庙外围传来庞杂的信徒祝祷声,管风琴轰鸣阵阵,古神庙遗址的管风琴有着多年历史,早已失于维修,但每年神诞日时依然会被奏响,风箱中夹杂着奇异的金属泛音,和无数经文唱诵融合在一起,穿过长廊,最终进入神庙极深处,在墙壁间碰撞共鸣,像无数嘴唇开合,在耳畔形成低沉又密集的回声——
子弹破空而至,最终淹没在风一般的叹息声中。
艾西礼贴着墙角,从阴影处滑入房间,经过一年的训练,他的身手已经和夏德里安有些相似,他闪身避过第一个发现自己的人,大腿横踢而出,旋身下坠,将对方掀翻在地,而后在俯身的瞬间拔出匕首,插在迎面而来的第二个人的大腿上,对方发出一声惨叫,艾西礼顺势卡出他的脖子,将对方当成盾牌,挡住第三个人射来的子弹,他的手很稳,卡着尸体一路向前推,直接将第三人逼到角落,一枪毙命。
他转身,看到最后一人正站在房间中央,拿枪指着俘虏的太阳穴。
那人显然有些惊慌,叽里咕噜说出几句话,艾西礼听不懂,听着像莱赫王国的某种方言。
不过眼前的架势已经很明确,房间中央放着一把椅子,有人被捆在上面,看情形,大概已经陷入昏迷。
昏迷的人有着一头红发。
艾西礼干脆利落地扔掉了手里的枪,双手举过头顶。
那人又喋喋不休了几句,拿枪指向门口,似乎要艾西礼退出房间。
就在对方枪口离开俘虏太阳穴的刹那,艾西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掏出另一把枪,迅速扣动扳机。
一枪命中眉心。
第四人的尸体还没倒在地上,艾西礼已经大步走到椅子旁边,喊道:“老师!”
椅子上的人毫无反应,裸露的皮肤上糊着许多血块,有的已经和发丝黏在一起,仍有血珠从脖子往下淌。艾西礼深吸一口气,抬手去探对方的鼻息。
接着,他愣在原地。
他看清了俘虏的脸。
对方的长相和夏德里安极为相似,甚至于一模一样。
但一眼望去,强烈的直觉明确无疑地告诉艾西礼一个事实。
这个人,不是夏德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