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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以父之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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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西礼愣了一瞬,大脑开始飞速思考。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夏德里安布的局——从他得到的口信来看,夏德里安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这或许是一种提醒,提醒他眼下的局面。
那么他该如何配合夏德里安?是顺势把眼前的人当做“真的”夏德里安救走,将计就计,还是说他要把这个夏德里安是假的、夏德里安其实没有被抓走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么传播范围是多少?是只告知军部还是要尽可能散播出去?
接着艾西礼又想到一种可能:虽然夏德里安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但他确实在神庙周边花费了一些时间,这或许导致他来晚了。
出于某些原因,本该在此地的夏德里安已经离开。
可如果不在大节行动,那么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
不。艾西礼冷静地把这个可能排除。老师给的暗示很明显,一定是大节。
还有第三种可能。
那就是他从一开始就踏入了陷阱——或许那个朱雀坊面摊的小姑娘并非受夏德里安所托,她说了谎,只为把他引入如今这个局面。
如果真的是这样。艾西礼想。那就麻烦了。
他说不定会搞砸一切。
他甚至可能害死夏德里安。
无数可能性在艾西礼脑中飞速划过,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感到一丝危险。
艾西礼立刻闪身躲避,顺带将捆着俘虏的椅子扑倒。下一瞬,一道子弹呼啸着穿过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有人!
风声、热量、湿度、子弹打入房间的方向,如果此时有数学家在场,大概需要巨量计算才能判断对手的速度和方位,但现实根本容不得任何人多想,无数逻辑推演在瞬间被拆解,形成一种豹子般的直觉——艾西礼被夏德里安在芭蕾教室暴揍千百遍的本能在此时浮现,他完全凭着本能闪避,躲过从背后袭来的致命一击。
生死一瞬。
艾西礼就地滚远,他选择了一个离大门很近的方位,只一次交手,他就判断出对方的体术极强,纠缠下去他很难有胜算,最明智的方法就是立刻撤离。
但夏德里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不要带着那个和夏德里安极像的俘虏一起走?
只是刹那的思考,艾西礼起身的动作慢了一瞬,袭击他的人显然速度极快,艾西礼还没来得及退出房间,一道嘶哑笑声已经从他的头顶传来。
艾西礼没有抬头,反手朝笑声传来的地方开了一枪。
那笑声离他很近,几乎是头贴着头,就算对方反应再灵敏,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艾西礼有七成把握能伤到对方。
子弹打入墙壁的声音响起。
接着艾西礼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直接趴在了地上。
有胜算。倒在地上的时候艾西礼想。这一击完全可以用枪或者刀完成,他必死无疑,但是出于某种考虑,对手没有这么做。
这就说明自己之于对方有活着的价值。
有价值,就有胜算。
对方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笑声,那笑声十分怪异,有着金属和砂的质地,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它似乎被艾西礼逗乐了,道:“见到我不赶紧跑,还想着反杀?好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
它卸了他的枪,拎着艾西礼的头发,把他从地上薅起来,艾西礼看到了一个纯黑的影子——对方从头到脚穿着一件极其贴身的夜行服,甚至脸和头发也被包裹,全身上下都隐没在纯黑的轮廓里。
眩晕和疼痛中,艾西礼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见过这种衣服。
这是神圣帝国军部发明的一种特制潜行服。
两种可能。
要么是这人偷了军部的装备。
要么,这人是军部的叛徒。
如果是叛徒,则很可能与夏德里安有关。
艾西礼腹部又挨了一拳,对方确实是没打算杀他,反而有种戏弄兼具泄愤的意味,艾西礼耳畔轰鸣,隐约听到那人说:“……你是上将的儿子吧?夏德里安那家伙……不得好死……咦?”
它话说到一半,有些惊奇地低下头,看到艾西礼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刀,刀尖已然扎透了潜行服。
艾西礼猛地抬腿一踹,刀柄齐根没入,他借力滚出门外,抬起眼皮盯着它,一字一顿:“你必先不得好死。”
军部的潜行服是特质的,寻常刀刃很难穿透,还有防弹的功能。但正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潜行服在制作出来的时候,一同研发的还有能够穿透衣料的匕首。
匕首数量不多,艾西礼在夏德里安那里见过,夏德里安有次拿了一箱各种制式的刀具到芭蕾教室,从头到尾讲解一遍。结束时艾西礼没忍住,从盒子里顺了一把带走。
夏德里安肯定发现了,但他也是那种看见好东西就肖想的人,很能体谅,俩人心照不宣。
对方的笑声突然变得狰狞,它也不拔刀,就那么维持着腹部被捅的姿势,极其狠戾地朝艾西礼冲了过来。
艾西礼判断着对方的攻击方向,比速度他没有胜算,眼下的情况他很难顺利脱身。
那么,只有冲锋。
夏德里安曾经说过,他不适合冲锋系的战斗方式,体术最好是作为辅助。但艾西礼也问过夏德里安,“如果退无可退呢?”
那时夏德里安再一次把他打趴在地上,而后说,“你现在就是退无可退。”
艾西礼很清楚自己和夏德里安的体术有着绝大的差距,那种差距不单单是经年日久的训练,更有关天赋。夏德里安动手的时候更像是一种纵情,一种撕去矫饰的道德后,直面本能与火的暴烈。“人是从血水中出生的。”他说,“杀戮是人的本能和最原始的生存手段,你的出身也决定了一点,只是后天的规训让你太沉迷于数学家的游戏了,你需要一些绝境。”
而后艾西礼挨了有史以来、甚至有生以来最惨痛的一场暴揍,疼痛像刀,一点点剜出骨髓最深处的某种东西,理智退潮,一些声音开始在大脑中咆哮,“把身体交给直觉。”他看到夏德里安的脸凑到自己眼前,嘴唇一开一合,“疼痛、恐惧、狂妄……还有征服。”
那人拍拍他的脸,浓郁的玫瑰雪茄的味道传了过来。
他在他耳边轻笑一声,“你没有征服的欲望吗?”
艾西礼的枪已经被对手卸了,只剩一把刀。他看着迎面冲来的人,对方的速度极快,几乎看不清双脚与地面的接触,艾西礼一沉气,仿佛心脏从咽喉直坠腹中,而后他踏开一步,快准狠地朝近在眼前的身影迎了上去!
短兵相接,他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黄昏浩大,艾西礼感到有血从头顶流下,眼前鲜红一片,像无数玫瑰铺天盖地而来,铁锈和风沙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他干脆闭上了眼,正如夏德里安所说,将身体交给直觉,在芭蕾教室的无数场舞蹈中淬炼而出的疼痛又令人目眩的直觉——
艾西礼在黑暗中感到无数思绪在瞬间断裂。
而后碎片收束,呼啸而出。
正如一片玫瑰花瓣的弧度蕴含着最精密的数学算式,艾西礼闭着眼,依靠直觉在黄昏中挥出一刀。
这一刀无比精准,仿佛无数次计算后得出的完美结论,但是在冷静之下还隐藏着某种疯狂、某种脱胎于人之本性的毁灭欲望,两种截然不同的成分混为一体,像数学家开始着魔,或者野兽拥有了理性。
又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人本就是理性与疯狂的集合,而此时此刻,他开始真正学会运用这两种本能。
噗呲一声,艾西礼手中的刀捅进了对手体内。
对方似乎感到难以置信,但随即又恍然大悟,嘶哑地笑了起来:“……果然是夏德里安……哈哈,他教出来的东西……”
艾西礼置若罔闻,他的手很稳,像拧动门把手那样,将刀尖转过一圈。对方立刻发出一声闷哼。
艾西礼什么也没听见,他只觉得糊在他眼睛的血开始褪去,他看到黄昏中被风沙侵蚀的梁柱。
他眨了一下眼,干脆利落地将刀刃横向拉开。
鲜血狂喷而出。
铺天盖地的玫瑰再次将他的视线淹没。
有一种天赋,拥有它的人具备无与伦比的空间感知力和数感,他们可以一眼辨认出物体的黄金比例线、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出复杂算式的结果,甚至不必运用心算,只是通过直觉。艾西礼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的人。他在艺术上的造诣皆归于此,无论是线条的勾勒还是音符的排列,归根结底都是数的感知。
夏德里安作为老师,天才又恶趣味地引导了学生的这种能力。如果说之前的艾西礼只是个富有数感或者身手尚可的青年,那么夏德里安将自己的影响施加于他,教导他火的哲学与血的艺术,把某种欲望抽离出来,稍加引诱,再拨弄万花筒似的轻轻一转——
一件脱胎于他、但又与他截然不同的杰作,就这样大功告成。
美而猖獗的暴君养育出了疯而冷静的子民。
局面被逆转,对面骂了一声,以一个相当刁钻的角度,鬼魅般从艾西礼手底滑脱,而后就地一滚,极其迅速地掏出一把枪——
艾西礼回过神,正看到黢黑的枪口。
来不及躲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发作,艾西礼感到后背一阵大力袭来,他整个人被踢出去老远,他从地上爬起来,抬头,正看到最后一缕夕阳。
夕阳中,比玫瑰更浓烈的猩红从他眼前闪过。
一道笑声响起,是艾西礼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半年没见,身手有进步。”
艾西礼深呼吸:“……老师。”
是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就这么突兀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神庙中,他和艾西礼擦肩而过,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不远处的黑衣人。对方似乎被夏德里安的出现惊了一瞬,接着骂了一句什么,而这丝毫没有延缓他手上的动作——比起面对艾西礼时的戏谑,此时黑衣人的杀意明显不在一个程度,他毫不犹豫地连开数枪,很显然,他认为此时的场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而夏德里安的动作更快,自玫瑰厅的杀人现场之后,艾西礼再一次见到了夏德里安的冲锋,他甚至看不清夏德里安有没有被击中,但对方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缓,刀锋般冲到黑衣人面前——
待夏德里安站定,艾西礼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黑衣人。
他这才看清,夏德里安手中也拿了一把枪,枪口正冒出硝烟。
夏德里安一脚踩进黑衣人嘴里,直接塞住了他的牙关,接着重新上膛,同样毫不犹豫地连开数枪,每一枪都正对着对方的关节。每一次枪声响起,脚下的人都发出一阵抽搐。
艾西礼没怎么见过夏德里安在芭蕾教室之外的地方动手,但是能让夏德里安防备到如此程度,非要把对方废了才能罢休——
枪声落定,夏德里安终于回头看他,道:“这是中心派的人。”
他卸了对方的牙关,而后走到艾西礼身边,俯身看着他,“这是你撒娇的方式吗?”
艾西礼坐在地上,“……您说什么?”
夏德里安踢了他一脚,挑眉,“还要我拉你起来?”
艾西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而后道:“您还好吗?”
“我好得很。”夏德里安拿枪口指了指地上黑色的一坨,“托这玩意儿和中心派的福,我估计咱俩是赶不上帝大秋季学期的开学典礼了。”
“猜到你会来,提前让朱雀坊那边给你留了话。”夏德里安转着枪托,“让我猜猜,上将是不是什么都没跟你说?”
“我确实只掌握了一部分信息。”艾西礼承认道。
夏德里安三言两语,跟他解释了整件事。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军部想要的情报原件,早就送回帝国了。”
第二句话是:“在尝试取得情报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阻力,这些阻力并非来自莱赫王国,而是来自帝国内部。”
“最后军部发现,中心派似乎和莱赫有一些勾结,中心派当中有人不希望我把这份至关重要的军事资料送回国,所以一路都在阻挠,虽然最后我成功取得情报,但还有更关键的问题——找出中心派当中阻挠我的那些人,或者说,找出帝国的叛徒。”这是第三句话。
说到这里,艾西礼几乎已经明白了,“所以您故意传出了被困的消息。”
“嗯哼。”夏德里安道,“把‘我’困在亚历山大城的是莱赫的人,然后军部配合演戏,派了好几拨救援过来,但是出手阻拦的都是莱赫方面,一直没能引出中心派的人手。”
艾西礼:“所以,您想到了我?”
夏德里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上将的主意。”
艾西礼:“但是您同意了。”
夏德里安被他逗乐了,带着点纵容似的,在艾西礼肩上拍了一下,“因为你是我的学生。”
“因为我是您的学生。”艾西礼重复了一遍。
“是是是。”夏德里安显然此时心情很好,乐得惯着他,“考虑到你的身份,中心派那边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举动,比如在亚历山大城把你抓个现行或者直接把你扣起来,这样一来,军部必然掣肘——”
“上将没有那么关心我。”艾西礼道。
夏德里安忍俊不禁地看着他,戏弄似的重复了一遍艾西礼方才说的话:“但你是我的学生呀。”
他凑过去,笑眯眯地说:“你以为我在军部就没有影响力吗?”
艾西礼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事已至此,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很明晰——为了找到中心派与莱赫王国勾结的证据,夏德里安设计了这样一处将计就计,他故意被困亚历山大城,一直等到艾西礼前来救援,而不希望夏德里安被救走的中心派,必然会出手阻拦。
这样,夏德里安就有机会反向抓到中心派派出的人手,再顺藤摸瓜——
艾西礼看向倒在地上的黑衣人,“您说它是中心派的人。”
“不错,在社会派和中心派的矛盾激化之前,我们还在军部共事过。”夏德里安道,“它是拉尔夫卿的心腹,掌握着很多关键信息,设这么大个局,把我和你都押上去,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把它引出来。”
“很强悍的对手。”艾西礼道。
“在军部整改之前,机动局里能够和我打成平手的人,除了纳尔齐斯也就是它了。”夏德里安道,“它知道你是我的学生,所以你来到亚历山大城,它肯定会出手。”
艾西礼愣了一瞬,“纳尔齐斯教授?”
“以后再说,或者你直接去问他也行。”夏德里安摆摆手,“我的子弹用完了,你还有多余的没有?”
艾西礼在衣襟内侧翻找,“我的也用完了。”
夏德里安顺手摸进去,又掏了掏,捏出一张雪松木片。
他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支雪茄,点燃。
“算了。”他吸了一口烟,“不用枪也行。”
艾西礼:“您要做什么?”
夏德里安指了指诞生之屋,“我同事在里面。”
艾西礼想到了那个和夏德里安极像的人,“他是……”
“他的脸做过处理。”夏德里安道,“为了让中心派觉得这件事足够可信,被抓的只能是‘我’。”
艾西礼明白夏德里安没说出的下半句话,一旦被俘虏,活下去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是个很简单的比较题,军部的作风向来如此,两方比较,可替代性低的一方留存,可消耗性高的一方出局,一换一,简单高效。
从之前他看到的伤势判断,对方很可能活不下来,即使能活下来……
艾西礼仿佛明白了什么,看向夏德里安,“机动局的人在生死任务之前都会留遗言。”
夏德里安没说话,叼着雪茄走进诞生之屋。
片刻后,房间内传来轻微的“咔嚓”一声。
而后彻底陷入沉寂。
待夏德里安从房间里出来,他漫不经心地讲:“有一句话,现在可以跟你说了。”
艾西礼:“您说。”
“我想说的其实和他一样。”夏德里安指了指诞生之屋,“如果哪天我也到了即使活下来也只能废掉的地步,记得动手。”
艾西礼似乎并不意外夏德里安会这么说,他的回答也很直白:“您这是要用最残忍之事来为难我。”
“行吧。”夏德里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你也不是能做这事的唯一选项。”
艾西礼看起来被他这话噎得不轻,夏德里安确乎无疑是个暴君,对于他的言语和行为,被施予方除了接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对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选项,回不回答都是一样的。
艾西礼决定回以沉默。
“得走了。”夏德里安拎起瘫在地上的黑衣人,“神庙周围还埋伏着一些人,出去的时候会有阻力,跟紧我。”
黑衣人像面口袋似的被夏德里安扛在肩上,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嘟哝,艾西礼走到夏德里安身边,待他靠近,听到黑衣人说的似乎是:“你们都会下地狱。”
“伙计,地狱路上咱俩肯定能搭个伴。”夏德里安被逗笑,脚尖一挑,将什么东西勾到了手里。
艾西礼发现那是藏在梁柱后的一件袈裟,夏德里安起初应该就藏在那里。
他突然觉得这件袈裟有点眼熟,而后发觉这是旧谕信仰中神职人员的打扮,夏德里安穿它无疑是为了伪装。但这件衣服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艾西礼想起来,进入神庙之前,他在摊位边上看到过一个吃玫瑰花的人。
艾西礼意识到,自他进入亚历山大城起,他或许就一直处于中心派和莱赫王国的监视中,就算他能够甩脱,夏德里安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
要保证暗处的敌人一直能跟着他,夏德里安才能顺藤摸瓜找到藏身在阴影中的人。
这也就意味着,夏德里安也会一直跟着他。
所有的环都扣上了,艾西礼看向夏德里安,问:“您是不是,一直在看?”
夏德里安忙着将袈裟打结,把黑衣人和自己捆在一起,此时的他看起来活像个三流神甫,随便读了两天神职学院就急着出来坑蒙拐骗。
黑衣人还在喃喃不休地骂着什么恶魔与地狱,夏德里安打结完毕,朝艾西礼招招手。
艾西礼凑过去,听到对方问:“你即将和我一样罪大恶极了——想不想和我一起下地狱?”
“求之不得。”艾西礼道。
夏德里安笑了,他作着三流神甫的装扮,倒也客串了一秒钟虔诚的神职人员。
他吻上艾西礼的嘴唇,而后说:
“以父之名,赦免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