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长明》迦境

7、道别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封神阁的山巅被霞光镀上一层温暖的橙红。

　　百里千雪正沿着蜿蜒的青石小道踱步，手中折扇轻摇，心里有些嘀咕。说是来道别的，结果平白下了半日的棋。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向着自己的逍遥居而去。

　　逍遥居外是一条长长的青石小经，这里僻静幽深，小径两旁杂草丛生，显出几分荒凉。看着眼前光景，千雪不禁有些惆怅，只不过是回家睡了一觉，这世间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熟悉的物事，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了！

　　“皓月看来是真的生气了。昨天那一掌，确是失了分寸，也不知伤得重不重。看他这样，不只是模样变了，连性子都变了不少，简直判若两人……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推开斑驳的木门，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吃惊。院中一株巨大的蓝花楹开得正盛，花朵边开边落，地上铺了一层淡紫色的花毯。环视四周，院中花草欣欣向荣，草丛间还有几只猫儿在追逐嬉戏。

　　千雪站在门口，目光静静地扫过院中景象，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

　　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洒下，清朗少年身姿如松，手中的剑如灵蛇般舞动。他额上微微沁着汗珠，却总是带着灿烂的笑意，声音清朗：“这次我一定赢你！”

　　千雪的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带着些许怀念，“还是那时候可爱！”

　　如今的皓月早已不是那个会撒娇的明朗少年了，眼神里少了几分光亮，多了几分冷漠。他的成长让千雪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正自顾自地感叹，院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嗓音：“你怎么才回来！”

　　千雪抬眼望去，只见巴墨端着一盘点心小跑着过来，一边跑一边喊：“我都给小皓月备了几次点心，他都不吃，你说气人不气人！”

　　“巴墨？你怎么也下来了？”

　　“我也想和小皓月告别。”

　　千雪无奈地摇头，故作轻松地说：“点心备着也好，反正我也饿了。”

　　巴墨见状，立刻像个小狐狸似的笑了起来：“早就猜到您会这样说！快快快，坐下尝尝，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点心呢！”

　　千雪轻叹一声，接过点心盘子在蓝花楹下的石桌旁坐下。巴墨坐在一旁，晃着小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千雪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熟悉的院落，心中的怅然挥之不去。

　　晚些时候，千雪推开书房门，只见案几上堆满了卷宗与书册，地上也堆叠了不少卷轴。皓月正在案前批阅，似是在与堆积如山的事务鏖战。听到千雪推门进来，却并未抬头。

　　千雪目光扫过他紧绷的身影，心道：“看来封神阁的主事不好当。”见皓月不曾停笔，又问道：“这么多事要处理，还有时间好好修行吗？”

　　皓月依旧没有抬头看她，笔下不停，声音冷若冰霜：“不劳师尊操心，修行的功课弟子从未怠慢。”

　　千雪一怔，唇边的笑意微微僵住。默然片刻，心想还是少时有趣，虽说也是容易点爆的脾气，好歹还有说说笑笑的时候。如今倒好，一句话能呛死人，真是半句都不想与你说。

　　本想缓和气氛，关切道：“你如今都二十六了吧？按理也该说一门亲事，有人照顾有人陪伴，我也放心。”

　　皓月终于停笔，却依然不看她，厉声道：“师尊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千雪登时一愣，心中顿感失落。

　　这真的是皓月吗？那个总是眉开眼笑，会对自己撒娇的皓月……真的是他吗？

　　难以接受，却是不争的事实。人总会长大，总会变。不管再喜欢一个人，他也不可能一直是我们喜欢的样子。

　　千雪试图再说些什么，却担心每一个字都触到他的逆鳞。

　　“也罢，你的事我已无权过问。保重，我先走了。”

　　岂料这句话才是真正戳中了皓月的神经，他骤然抬头，眼神凌厉，声音低沉好似在控诉一般：“走？又要走？”

　　千雪停下脚步，等他说话。

　　皓月猛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语气中带着隐忍的怒意：“你一走就是十年。这十年间，我日夜盼着你的音讯，结果呢？你回来了，却不过匆匆一瞥，眼下又要走！既是如此，又何必再见！”

　　百里千雪从未见过这样的皓月，也从未想过自己离开的十年给他留下了如此深重的痕迹。

　　千雪很想说些什么缓和他的心情，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无力。

　　“这一次，让我先走吧！”皓月说完便夺门而出。

　　望着他的背影，千雪尝到了一种特别的苦涩。

　　巴墨蹑手蹑脚地探进头来，“你怎么把小皓月给气走了？不是说要好好道别吗？”

　　千雪转身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卷，又瞥了一眼门外，脸上难掩落寞：“凡人——烦人。巴墨，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个‘人’了。”

　　“嗯，我们今天还回善现城吗？”

　　“不回。昆仑山下了诏令，我们要回昆仑山了。”

　　月色清寒，逍遥居中一片静谧，只有蓝花楹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而落。

　　千雪信步走到树下，仰望枝头繁花，月光透过层层花影洒落在她清冷的面容上，“这棵树都养这么大了，一定耗费了不少灵力。”说着便将右手掌贴在粗壮的树干上，静静感知。

　　原来，自千雪走后，皓月每日清晨与傍晚，都会来到蓝花楹下，将灵力缓缓注入树干、滋养这棵树，也每日都会按时在树下练剑，累了便坐在树下休憩，有时困了干脆直接睡在树上，天亮一睁眼，便向院门口望去。

　　起先还是充满了期待，脸上洋溢着神采，精神气十足。每日不忘给院中的花草浇水，给几只小猫喂食。每日也会按时吃饭，就坐在蓝花楹树下，时不时抬头看看院外，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清尘道长时常会来看他，教他一些剑术和道法，他也学得认真。

　　“我的师尊什么时候回来？”皓月总是不忘问上一句。

　　“兴许是有事耽搁了吧。”

　　到后来，皓月也不问了。一年，两年，三年，下山执行任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在门外与同僚作别，时常带着一身伤回到大树下休憩，明亮的眼中渐渐失去了活力，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凝望边开边落的蓝花楹。

　　千雪眉头轻蹙，缓缓睁开双眼，神色间又多出几分疼惜。而后，她又双掌落在树干上，更为深入的感知皓月的灵力。

　　不料刚一发动术式，千雪的手掌便不自觉地缩了回来，似是触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眼中透出几分警觉。她再次将手掌覆盖在树干上，这一次，她感知得更为清晰。

　　确实有一股阴邪之气如游丝般在树体中徘徊，丝丝缕缕，竟似盘踞已久。千雪睁开眼，随手抓住一把落花，细看之下，骤然心头一震——花蕊竟然呈是黑色的！

　　“皓月的体内怎会有鬼气？”语气中透着难以置信。堂堂封神阁主事，玄门正宗，怎么可能沾染上这鬼气？

　　千雪迅速围绕大树布下九道符咒，以探查其中的玄机。然而，符咒刚刚燃起，却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制，树干竟突然震颤。

　　“不好！”千雪脱口而出，眼中掠过惊疑，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正此时，逍遥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封神阁弟子神色慌张的跑到千雪的跟前，拱手道：“不好了，雪灵君！清尘真人请您速去议事堂有要事相商！”

　　议事堂内气氛压抑，清尘道长与三位主事眉头紧锁，目光沉重。

　　堂中一名身披铠甲的女将军正虚弱地躺在地上，面如白纸，鲜血染红了她的战袍。苏子砚满头大汗，正伏身施针止血，两名弟子在一旁辅助，神色皆惶恐不安。

　　百里千雪缓步走入议事堂，目光扫过一圈，心中顿时一沉。开口问道：“出了何事？”

　　清尘道长微微颔首，示意主事沈承望作答。

　　沈承望向前一步，拱手道：“雪灵君，还请您先看看这位将军。”

　　百里千雪蹲下身，仔细看清地上女子的面容。

　　此人伤痕累累，捏她筋骨看她手茧，不难推断是位身经百战的悍将。千雪问道：“她是谁？为何伤势如此严重？”

　　“此人名唤萧月华，乃帝江国三公主尊卢夕月麾下。数月前，她与兄长萧风信奉三公主之命护送一封密信及先皇遗诏，千里迢迢赶来封神阁面见二皇子。途中却遭遇十几拨刺客追杀，其兄长为掩护她突围，不惜以命相搏，方才让她活着来到这里。”

　　百里千雪神色微变，“如此看来，帝江国的朝廷定是出了大变故。”

　　“雪灵君所料不错，”另一名主事云敬初接话道，“早在几日前，便有消息传来，帝江国先皇驾崩，新皇登基。但继位者并非皇长子，而是……是先皇的弟弟，崇德亲王。”

　　百里千雪目光如刀：“遗诏呢？”

　　第三位主事顾怀明捧着一只血迹斑斑的锦盒上前。百里千雪上前打开锦盒，取出一封信笺与一卷诏书。

　　千雪展开诏书，目光飞速掠过。

　　诏书最后明确写着“传位于二皇子尊卢皓月”，看罢合上诏书，将之传递给清尘道长，“哼，这诏书倒是写得明白，却是一道催命符。”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还不知个中缘由。

　　清尘道长接过诏书，捋须而叹，“先皇素来思念二皇子，意图让他继承大统。可如今崇德亲王已登基，这份诏书一旦暴露，二皇子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千雪冷哼一声：“现如今这个皇位他要或是不要，都是死局。这迟来的遗诏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性命！”

　　清尘道长忧心忡忡，“皓宸君此去，前路凶险，恐怕九死一生。不知雪灵君可否护送一程？”

　　千雪轻叹一声，无奈道：“昆仑山有诏，我不得不回，凡人的权力之争我无暇顾及。我只提醒各位，永夜之期不到一年，如今罗刹鬼已现世，时间不多了。南洲的命运，终究只能靠你们自己。”

　　言罢，她衣袖一拂，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堂内诸主事纷纷上前恭送，清尘道长却迟迟未动。他望着百里千雪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忧虑渐深。

　　百里千雪立在封神阁的山门前，微微仰头看着苍翠的山巅，神色淡然。

　　巴墨撅起屁股伸了个懒腰，小小的身躯忽然变得越来越大，转瞬间已如骏马一般高大，但浑身还是毛茸茸软绵绵的，脚下腾起一片白云，俨然仙家神兽的模样。

　　“上来吧，我们回家。”

　　“不急，先进城买些好酒带回去。酒窖早就空了，这次要多备一些。”

　　巴墨撇嘴道：“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嘛！”

　　百里千雪轻轻一跃，稳坐在巴墨背上。巴墨脚下云气翻涌，瞬间化作一道轻风，向山下飞驰而去。